《西湖》2025年第4期|余覽:飽

余覽,1992年生,浙江溫嶺人,現居杭州。2017年開始發表小說。
他有三天沒吃飽了。早上護工喂他吃米糊,他發覺自己的眼神特別明亮,能看見遞來的一勺米糊里還有未打碎的兩粒麥仁。他盡力張開嘴,然而勺子還是比嘴大,半勺米糊進了嘴,另半勺則順著下巴落在圍嘴上。他無力咀嚼,只用咽喉的肌肉去吞咽。大概是力氣仍不很夠,五谷做的米糊又有些黏稠,他吞得就很緩慢了。第二勺要緊遞來,旋即張嘴去迎,如此到了第三勺,嘴里卻已經是滿的了;他再要張嘴去迎第四勺,嘴里的米糊便往外淌了。護工看得嘖嘖抱怨,抽一張紙巾揩手,再去擦他那粘著了米糊的下巴。護工以為他如此便是不情愿吃的,因此撤去圍嘴,端著半碗米糊離開了。
早上還是沒吃飽,他躺在護養部標間的護理床上,陽光透過紗窗照進來,暖融融地,使他冒著虛汗,更感到餓了。他看到隔壁床的老頭雖然也是中風全癱,卻還能抖著手喂自己吃兩口飯,他便覺得羨慕不已了,他還會因為羨慕而流下眼淚了。他有時候就流著眼淚想起自己少年時代田徑運動員的生涯,中年時代還去登雪山和跑馬拉松,他如此強健體魄,信奉自己的身體由自己做主,到老了卻連吃飯都要仰賴他人,他為此難過了很久。然而自從感到了餓,他幾乎不再有心思難過,他逐漸把注意力轉到吃飯上了,后來他還緊盯著墻上時鐘的指針,開始去等待每一個飯點了。
十一點整是午飯時間。大概在十一點過半之后,護工才捧著一碗米糊走了進來。他遠遠地就看到了碗里晃著一層黃色的油水,他想到午飯是洋蔥拌牛肉,或是魚肉配口蘑,都是佐以少許的海鹽和橄欖油,加入了蛋白粉,仍舊是打成米糊,這是中西合璧的做法,葷素搭配均衡營養。他看著米糊在靠近,唾液開始翻涌,胃部隱隱地發熱,心里癢癢地有些激動。他率先張開嘴來等著,可那護工卻是慢吞吞的。這護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今次動作比先前要緩慢得多,他因此覺得有吃飽的希望了。他的嘴張得有一枚硬幣那般大,米糊進得多了,他吞得賣力了,咽喉里便發出了咕嚕嚕的擠壓聲。護工聽了瞇起眼皺起眉,他則神情專注地在瞪眼睛。他下意識地瞪眼睛,就好像咽喉也能跟著變大一些了。他心里還很喜悅,因此多看了護工兩眼。那護工竟長了一張苦澀的臉,他匆忙別過眼去不再看。他向來不喜歡這種長相,他怕看多了會連累自己的臉也跟著變苦了。他過去自詡面相優越,常把面相與命理掛在嘴邊,剛中風那會兒他還很樂觀,倒在病床上和探病的朋友聊面相,口齒不清卻很健談。他面相的優越大概在病床上被磨得殘缺了,身體越躺越壞,后來他不僅是癱瘓了,他還因為失語而半個字都說不出口了。有飽飯吃了他便忍不住開始想很多。他想到自己如此遭遇,堪稱苦中之苦,實乃苦之精華,世間恐怕再沒有更苦的了。他一時有些泄氣了,吞咽的動作忽而停住,然而護工并沒有察覺,那一滿勺的米糊送進來便將他給嗆住了。他無力地咳氣,米糊就打著兩個氣泡涌出。他當即為自己的不爭氣而沮喪了:護工喂飯的工作到此已經結束,而他終究還是沒能吃飽。
護工沒有立即離開,她把碗擱在床頭柜上,隨后蹲到護理床下,抽出臥便器做清理。他知道自己前兩天的尿比較多,大概是餓的作用,這天卻幾乎沒有尿了。房間里臭味稀薄但騷味濃重,他自己也聞見了。隔壁床的老頭輕喘了兩聲,抖著手繼續吃飯。這種狀況時有發生,他起初會感到羞愧,隨之也感到惱火,可時間久了他竟也習以為常了,尤其是那半碗魚肉配口蘑的米糊擺在床頭柜上的時候,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那只碗里了。可想而知,那只碗終會追隨著一袋污物離開,而他只能繼續等待下一個飯點。
第四天他沒能吃飽,第五天也是,他在第六天感到自己的內臟在互相吞吃,在第七天的半夢半醒中以為兒子來探望他了,還以為兒子喂他吃了蛋炒飯了。他的兒女都在外地,老伴則輾轉兩地去照顧待產的女兒和不滿周歲的孫女。他不屬于“鰥寡孤獨”的任一,不過是家人們有些忙碌,不能及時關照到他罷了。他向來是很自立的,從不要求任何人來關照自己,何況家里家外曾是他一手在操持。他醒來發覺兒子沒來,看到窗外夕陽,他想到兒子應該已經下班了,女兒估計還要大著肚子加夜班,老伴肯定抱著孫女在做飯。她會做些什么呢?燉雞湯還是炒鱔段?他忽然就聞見了大蒜與鱔肉混合的氣味了,緊接著是雞湯甘甜的香氣。他有些搞不清楚,究竟是聞到了香氣而聯想起菜肴,還是在想象菜肴的同時聯想到了香氣?他頓時感到心口堵得慌,一種純粹的傷心情緒滿溢出來。他并非為家人的疏忽而難過,他是為聞見香氣卻難以嘗到而傷心不已。
這時候,護工推著清潔小車走進房間。她并非是來打掃的,而是來給他擦身體的。擦身是一周一次,每次都在周四傍晚,他因此推測出護工手里頭大概有四五個老頭要照顧。然而這一次卻延遲到了周六,他起初感到奇怪,后來見護工的臉苦得發青,他便又推測是護工手里增加了一兩個老頭的緣故。仍舊是因為餓,他的皮膚干燥且掉了很多皮屑,護工掀開蓋著的棉布毯子,皮屑茫茫然飛揚起來。護工的臉鉆進皮屑堆里,拿毛巾的一只手伸進衣內擦拭。那毛巾在他扁平的胸脯上往前一推去,干癟的皮肉就皺巴巴地堆積。他在沒有知覺的皺巴巴的軀體里,知覺到了真正的饑餓了。他很沒有精神,記不起隔壁床的老頭是什么時候死的;他眼花更甚,已不似起初的明亮;他在兩天難以入眠之后,進入了持續昏睡的狀態。然而給他擦身的護工使他清醒過來了,他看到眼前是護工的一只耳朵,他努力張開嘴巴,想要同那只耳朵的主人說說話。他好想告訴她,他真的好餓呀,但是他半個音都發不出,嘴里只有咿咿呀呀詭異的氣聲。他看著近在咫尺的耳朵,覺得不如咬下去解餓,順便實施報復,然而別說是抬起脖子了,他連咬一下都是沒有力氣的。他心里感到著急,五官與手指也隨之顫抖。護工在小車的臉盆里清洗了毛巾,隨后給他擦洗顫抖的臉,再是顫抖的手。他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突然緊緊地握住了護工的手了。他失語了,因此握手的力氣代表了他的言語;那是他在博取關注,他想要傳遞的信息是他真的很餓。可是那護工聽不懂,護工反手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腕上,還大罵道:“老色鬼不得好死!”他失望極了。護工不依不饒地罵著:“小心我告訴你兒子去!”他沮喪極了,他在繞梁的罵聲里閉上眼睛,試圖昏睡過去。
他不再能昏睡了,睜著眼睛又會有搖晃的幻覺使他暈眩。他在天旋地轉里不斷地幻想著吃米糊,有時候也幻想起蛋炒飯、燉雞湯、炒鱔段,他被這種觸手可得卻又遙不可及的感覺深深折磨,這使他憤怒,使他妥協,使他望見房門口路過的每一個護工都有抓狂的感覺。然而在門口遲遲未見人影的某些等待的時刻里,他也會覺察到自己很像一只等待被投食的小狗。當然,這種覺察并不影響他渴望吃飯的心情。
這天的早飯照舊是五谷做的米糊。他看到護工端著米糊遠遠地來了,便早早地張開嘴巴等待,他眉眼里還有討好的期待,像極了一只小狗在搖尾乞憐。他那苦著臉的護工才沒心思注意這些,她埋頭做事,只管一勺一勺地往他嘴里灌。到了第四勺的時候,護養部的主任在樓道里喊著集合的號子,護工便將米糊擱在床頭柜上,隨即快步離開。他簡直是要急壞了,那碗米糊就在離他不過半米遠的地方,可他只能看著,卻無論如何都是吃不著的。他還戴著圍嘴;他還聞見了米糊的氣息,聞見了紅米的甜、燕麥的香,以及蛋白粉加熱之后的奶味。這些氣味像貓爪撓在心口,更像繩索勒住脖子,他想掙脫卻無力掙脫。他愈來愈急了,咽喉發出怪響,渾身的關節也在錚錚顫抖。他的手指動得最為厲害了,上下大幅度掀動,在饑餓與食物的雙重作用下好似有了奇跡般的恢復。
原來是院方采購了一批全自動智能化臥便護理儀,據說有除臭和消音的專利,還有粉碎污物、沖洗臀部、暖風干燥的功能。隔壁床位始終空著,商家的培訓師便領著一群人圍著空床位,做護理儀使用和保養的培訓。除了一群護工,后勤部的清潔工、臨時工,還有院方的宣傳員、廣告商的代表,以及資方的項目經理。
那么多人進來房間,他心里便有成倍的吃飯的希望在翻涌。他倒在護理床上僵硬得如同一塊木頭,并不能引起人們的注意。他張開嘴巴,大幅度掀動手指,他的眼神熱情似火,可惜他的任何舉動都不能改變他看起來像一塊木頭的事實,他始終難以引起注意。
那么多人背對著他,那么多人看不見他。他們站在他身旁是有說有笑的,他們在宣講,在合影,在討論以老人為本的智能化護理設備是當下的新趨勢。護工們聽得不很懂,卻尤其高興,她們紛紛表示全自動的臥便器很能幫助到她們的工作。他看到他的護工也擠在人群里,他還看到了她苦澀的臉上竟然神奇地顯露出燦爛又靦腆的笑容。他想到這些人如此開心,只要他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便會讓開心在他的米糊碗里延續;或者他可以只引起護工的注意,他只需提醒她喂飯的工作未完待續,又或者,他可以找到一個更好的辦法,引起最多人的注意,包括遠在外地的家人們。他看到離他最近的是一個穿著襯裙的女人,他便把手掌高高地掀起,手指探進那人的裙擺里,于是那人驚恐地叫了起來。
他的計劃似乎很成功,雖然被人鄙視,雖然仍未吃上那碗米糊,但午飯換了實習的新護工來喂了,他便吃得前所未有地飽了。他的兒子聞訊趕來了,兒子沒什么關照給他,只是在一個勁地罵。盡管兒子罵得他狗血噴頭,但兒子給他喂米糊,又將他喂得前所未有地飽了。
兩頓飽飯之后,他便感到有些后悔了。尤其是看見了兒子閃躲護工時的倉皇眼神,他幾乎能聽見吭哧的一陣心碎的聲響。他沒想過自己的行為會連累兒子難以做人。
護養部的主任起初就提議了,叫兒子把他帶回家去。可家里有誰能照顧他呢?每個月請保姆的開銷得是住護養部的三倍,家里能有多少資本照顧他呢?兒子笑臉相迎,捧著主任的胳膊幾乎是在懇求了。兒子不只是懇求的,他還低頭認錯,他替做錯事的老頭向受害者道歉。這些場景時而在床尾出現,時而又在門口出現,反反復復地展示了有整整一天。然而在吃飽以前他是無法看見的,他直到吃飽了才有心思發覺這些。他因此甘心被兒子罵,他還自責于成為了家人的負擔,成為負擔使他心里頭始終悶悶的。兒子不在眼前的時候,他那悶悶的心情反倒能夠開朗些許了。好在實習的新護工開始照顧他了,兒子很快也就離開了。
他吃米糊的時候總是有人在圍觀。有的人在門口探頭,有的人杵在床尾理直氣壯地盯著,并且一動不動。被人盯著吃米糊,他其實是感到很有些興奮的,就像是層層的人群簇擁著,都在那兒傾聽他滔滔不絕的宣講。他張大嘴巴有表現的成分,吞咽時刻意做出嚕嚕的聲響,皺巴巴的脖子上喉結猛地往上頂起。然而,他沒有料到在他發呆的時候、睡覺的時候,甚至是擦身的時候,竟然還要被不少人圍觀著。護工要給他擦身,便有圍觀的清潔工上來幫忙扒衣服;在他袒露干癟的胸脯、只剩下一條開檔褲的時候,又有圍觀的老護工說起癱在床上的老頭沒必要穿衣服,畢竟毯子一蓋也就完事兒了。于是乎他果真就沒有衣服穿了,后來換上全自動的臥便護理儀,他更是連開襠褲也沒得穿了。小狗都有皮毛,死人還有壽衣,可他卻那么赤條條的,有風的時候蓋著的毯子便要騰空浮起,他于是就看見了自己赤裸的胸脯、干枯的毛發、灰黑的指甲。他立即閉上眼睛,他寧愿呆看著天花板,也不肯去看一眼自己那毫無用處的身軀。在吃飽的這些天里他其實很覺得憤怒和委屈,然而自從重新感到了餓,他的情緒便莫名地顛倒過來了。
這天早上確很意外的,六點沒吃上飯,七點也沒有,直到八點了也不見端著米糊的護工。他在迷惑里焦急地等到了十一點,他那護工這才端著午飯踱著步走進房間來。護工的眸子很不小心地對上了他的眼睛了,她旋即側過臉去,眼皮飛快地眨著,試圖躲避開去。這樣的狀況連續著有將近六天。在這六天里,他是飽一頓繼而饑一頓,他的心情始終坐著過山車,在不確定是否有飯吃的第六天傍晚,他終于感到了一種力不從心的失落,與此同時他隱約懂得了自身的處境了。原來是護工們商量了要刻意餓著他,并只用偶爾的一頓米糊來吊著他的命。于是他再不能吃飽了,他又回到饑餓的狀態了。事情的緣由也頗為明了,是那些護工們要替天行道懲罰他這個老色鬼;事與愿違便是如此的,他為了吃飽而成為老色鬼,卻又因是老色鬼而再難以吃飽了。
饑餓在此似乎有了全新的面貌。他蒼老的臉發著青灰,花白的頭發枯萎了似的不斷脫落,他的臉頰凹陷了,顴骨尤為突出。他不再如先前那般不安了,而是遲鈍的,更是面無表情的。他面無表情地平躺著,在似暈非暈之間望著米糊碗在逐漸變大,繼而又逐漸縮小,最終小得使他看不見了。他感到厭倦了,失落折磨著他,持續的饑餓更使他再無力氣為吃飽而拼搏了。他有考慮過掀起手掌再做一次老色鬼,然而他是真的倦了,一想到兒子還要做人,他便感到可厭的疼痛從上至下澆透了身軀,即使那吊命的米糊全灌進了肚子里,也是難以更改他疼痛的絲毫了。終于,第七天的饑餓將他的厭倦推向高峰,他感到早已無用的身軀正在往里收縮,往一個黑洞洞的小孔里收縮著,隨之,在眼前一黑的瞬間,他感到自己的心臟驟然停住了。他猛地睜開眼睛,眼前的漆黑散去,他便看見了有個女人在掀他的毯子。
他見過她,她就是那個常在門口圍觀的清潔工。清潔工左手拄著拖把,右手掀起毯子的一角,她彎腰下蹲,低歪著腦袋將眼神送進毯子里。傍晚的陽光紅彤彤地打在毯子上,也打在清潔工駝起的背脊上。他驚恐地張大嘴巴,咽喉里震起嗚鳴。清潔工驚了一驚,毯子的一角從她手里掉落了。毯子于是很不整齊地堆在一處,紅光里便暴露出了他那骨節分明的右膝,枯萎的睪丸,以及滿是瘀斑的皮膚。她趕緊背過身去,雙手握把賣力拖地,還一面拖地一面退出房間,只留下了他一個人張著嘴巴,顯得分外呆滯。他終于意識到了要閉上嘴巴了,可口水卻順著嘴角的皺紋流進了耳朵里,也好似是流進了他因厭倦而停止的心臟里。
他的心臟猛地跳動了兩下,便感到了紅光里的皮肉在劇烈地灼燒。他發覺自己正從驚恐里出走,蹚過了一灘厭倦的泥沼,最終投身進了一鍋沸騰的開水之中。
他于是在許多無關緊要的關注之中,揀出了一種最為卑劣卻也最為熾熱的關注,清潔工如此的關注使他忘卻了饑餓,使他掃凈了厭倦,他甚至要覺得自己老來無用的軀體猛地擁有了這一絲絲的用處了。
次日六點仍舊沒有早飯吃,護工是過了十二點才過來喂他吃午飯的。米糊碗里的油水亮晶晶的,這使他聯想起了海鹽和橄欖油混合的鮮美。想象的鮮美刺激著他的口水在不斷翻涌,渴望吃飯的情緒脫韁了似的在他的身體里沖撞,他便不由自主地把嘴巴張開來了。這個時候,他瞪了瞪眼睛,又緊了緊嘴角,旋即把張開的嘴巴給閉上了。護工喂他吃米糊的時候,他的嘴巴是閉著的;護工舉著滿勺米糊在他眼前來回晃,他還是把嘴巴閉著;護工大喊:“老頭!吃飯了老頭!”他緊閉著嘴巴無動于衷;護工用手去掰他的下巴,他立即繃住了下顎,使勁的時候咽喉里還漏出了嗡嗡的響動。隨之,他的眼睛也緊緊地閉了起來。在那厭倦除盡的不眠之夜里,他想到了倘若有用總是如此難堪、如此被動,那么于他而言便是不必再去擁有的了。也就是說,那一絲絲的用處只在片刻里打動了他的心,他很快便有了新的想法了。新的想法促使他如此去做了,新的行動便是他閉上嘴巴再也不吃了。
這天的他緊閉著嘴巴沒吃午飯,晚飯也沒有吃,算起來他其實已經有兩天沒有進食了。他的護工頗為擔憂,老護工們則以為愛吃不吃,不吃就讓他餓著,餓到一定程度了自然也就會吃了。于是護工們便開始等待,他的每一個飯點都由她們陪伴著一起等待。新一天的早飯六點不到就開始喂了,他還沒睜眼就聞見了麥子的香氣了,但他也嗅出了香氣里絲絲縷縷的熱氣了,于是他在心里如此告誡自己:那米糊是滾燙的,吃下去要把嘴巴和喉嚨都燙壞的,所以那米糊是不能吃的。午飯的時間是十一點鐘,然而護工又早早地過來喂飯了。今次的午飯是洋蔥拌牛肉,他想到過去的自己是從來不吃洋蔥的,他曾意外地吃過一次夾著熏馬肉的生洋蔥,為了不傷害好友的熱情他吃藥一樣吞了下去,如今他在心里勸告自己,還是要保持良好的對洋蔥的厭惡,堅決抵制加了洋蔥的米糊。
每一個飯點他都要與渴望吃飯的心情相對抗,每一個飯點他都得編織全新的理由告誡自己,每一個飯點在他都是煎熬。這使他想起了許多個攀登雪山的百米沖刺,在偉岸之下凸顯的渺小,他一遍再一遍備受著的煎熬是如此相似。最難挨的其實是夢里的饑餓,夢里的他無法告誡自己,無法警醒自己,他不斷地做著吃米糊的噩夢,忽而醒來便感到饑餓掐住了脖子叫他窒息了。他提勁吸氣,空氣入肺的瞬間好像刀子劃過,他痛得痙攣,隨之冷得瑟瑟顫抖。三天過去了,護工們都有些頹唐了,有幾個還決定拍拍屁股退出懲罰游戲,然而他的護工是無法退出的,他的護工只能捧著細口的水杯,輕聲地對他說話:“老頭你五天沒吃飯了!老頭你好歹喝點水呀!”他看了看護工逐漸苦澀的臉龐,想到絕食的甘地還有喝水的時候,于是他緩緩地張了嘴,細細地咂了兩口水。
護工首先是被他的口臭驚呆的。他老是閉著嘴,嘴里就酵起了濃重的餿味。她是在他喝過水之后才猛然間意識到了他的清明理智,于是嚇得踉蹌著退走好幾步。他好像一個人呢!她初次有了這樣的想法。有護工照料著他的吃喝,有護工圍觀著他的拉撒,人們看他就像看一塊木頭,再或是一塊下流的木頭,可卻沒有一個人發覺木頭也有明亮的眼神、清醒的神智、博關注的行動,以及滿腹難言的訴求。她如今隱約之間發覺了這一切,她發覺了老頭同她一樣地,竟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了,于是她跟見了鬼似的嚇壞了。她年輕的臉上,苦澀發餿顯出了驚怖,她捂住驚怖的臉逃出去尋求幫助。
護養部辦公室給批了請醫就診的流程,主任還給他兒子打電話,說明了老頭由于營養不良的狀況,急需注射營養液;加之老頭不肯進食,因此需另購流食助推器往他胃里灌米糊。他的兒子終于又從外地趕來,此時的兒子是挺胸抬頭的,是拍著桌板罵罵咧咧的。兒子首先是追究責任,緊接著要護養部做賠償,最后則迫切地提出了減免費用的要求。護養部自然是不肯的,尤其在費用方面是不肯讓步的,于是兩方大大地吵起來了。
他聽著房間里此起彼伏的爭吵,他看著房間里來來往往圍觀的人,他環顧時還看見了躲在門外探頭張望的清潔工。他發覺苦澀的這些人是多么膽怯,那些人全都加在一起,也遠不及他所能抵達的山巔的高遠。
他感到取得了真正的成功,即便不能自理、難以言語,哪怕是他行動的表達遭人無視與曲解。終于,沒完沒了的饑餓要在此刻徹底改變了,他很自在,他非常快活。他掀起手掌上下揮動,用咽喉的曲折壓出一陣尖銳的代表笑聲的擦音,他還昂起脖子頂起喉結快速抖動。他做完一系列的慶祝動作,忽而感到身體開始陷落了,失重似的不斷地往下陷落。他猜到自己很快就要死掉了。絕食透支身體的機能,死亡是無可避免且會加速到來的;然而已無足輕重,生或死都已無法阻礙他的成功。
他擠弄眉眼又抖起腮幫的皮肉,亮出面相,從咽喉下擠出了一個響亮的嗝;于是他堅信自己已是前所未有地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