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5年第5期|鬼魚:墓田丙舍帖(中篇小說 節選)
導語
故事從春分日的游湖開始,墓田丙舍是故事的核心場所,串聯起趙老師代客祭掃的生活、云亭的死亡真相,以及張母水葬的遺愿。張鐘繇最終選擇在墓田勞作療愈,與過往和解。墓田既是死亡的歸宿,也孕育著新生和救贖。
墓田丙舍帖
鬼 魚
相約游湖,是春分那日。
出城不久,晏瓊提前喊停司機,于是我們一路向北,沿著路基坡底的小溪前行。熏風徐徐,楊柳青青,空氣中散發著淤泥和草木灰的味道,離濕地公園越近,越濃郁。三四個黑點在飄,高高的,是風箏。如果是休息日,風箏會滿天空游蕩,但那天是周三。
晏瓊脫下駝色風衣,搭在臂彎,灰色毛馬甲的領口,冒出兩片白色大尖長領迎風上下翻飛,像白鶴亮翅;一枚銅色木魚拴于黑繩,在她胸前跳躍。我夸別致,她很得意,說衣品好,才會有人來當她的“上帝”。我說“上帝”早不流行了,現在的商家更喜歡把顧客稱作“親”。她笑說“親”也過時了,如今,全世界都是她的“家人們”。我請她評我的衣品,她瞄了一眼,說自己不懂男裝。我說:“鬼才信?!彼ё∥业囊路屛胰ニ曳?,說家里就她和李檸,都是女的,找出一件男裝,李檸跟我姓。我說:“這怎么算,搞得像兩口子查崗,再說,除了父母,孩子不應該跟別人姓?!彼f:“所以啊,跟你姓,早晚的事?!蔽艺f:“大冤種啊我,喜當爹?!彼f:“別怕,李檸跟誰姓,我說了算,李朝東沒資格吱聲。”這當然不是怕不怕的事。她說:“壓力也別有,李檸特別崇拜你?!蔽也徽f話。她又說:“委屈是委屈了點兒,你忍幾個月,等李檸上了大學,一年她在家就只有兩個月。”我說:“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也挺喜歡李檸?!彼f:“那就是對我不滿意,你說,我改。”我說:“先緩一緩。”從鼻子里,她發出一聲“嗯”,表示疑問。我說:“太快了,我們?!彼芭丁绷艘宦暎瑳]再張嘴,但挽住我胳膊的手臂,一路都僵硬。我不知道再說什么好,索性沉默。到公園門口時,她神情寡淡,兩眉蹙著,嘴角緊繃,撐成一道直線,發現我在看她,又換上明艷的笑,很迅速。
來得不是時候。公園燒荒剛結束,多處葦塘黑著,在被清理。一些人沒穿環衛工作服,騎的車上也缺少公園標識。我以為是雇的臨時工,但晏瓊說他們是附近的農戶,不要工資,干活積極,為的是免費拿走草木灰。我覺得這點兒東西當肥料根本不夠,而且,現代農業早已工業化,使用化肥莊稼才能高產。她揶揄道:“你還真是在大城市待久了?!蔽覇栕骱谓?。她反問:“莊稼是什么?”我說:“五谷嘛?!彼龁枺骸熬唧w呢?”我攤開一面手掌,說一種彎曲一根手指,小麥、大米和玉米說完,腦子短路,頓了頓,問道:“小米?”她眨眨眼,不說話。我的小指孤零零地高高伸著。我就知道這四種。她“撲哧”笑出聲來,說:“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說的就是你吧,大藝術家?!蔽艺f:“無所謂,不知道的那一種,我肯定不吃。”她說:“普通人吃五谷雜糧,你不一樣,喝的是墨水,吸的是仙氣。”我推她。她愈加開心,說:“不食人間煙火,才有資格做大藝術家?!蔽液俸僖恍Γf:“不食人間煙火,但我食色?!彼鋸埖伢@訝,雙手掩耳,裝模作樣顧左右,瞪大雙眼故意打量我,完后才說:“沒看出來,沒看出來,原以為只有我們俗,沒想到大藝術家竟也是一等一的俗人?!蔽抑浪f的是什么——要不是那晚在同學聚會上喝得酩酊大醉,今天我們不會來游湖,她也更不可能讓我做李檸的父親。但我并不接話茬,徑直走向湖堤。
整座公園,依湖而建。湖很多,有天鵝湖、鴛鴦湖、黑鶴湖、錦鯉湖、團魚湖、白蓮湖、黃蓮湖、紅蓮湖等,最多的是葦塘。我極不喜歡。葦茸會讓我皮膚瘙癢、噴嚏不斷、淚流滿面,嚴重時,我還會四肢腫脹、呼吸困難。
我們沿著湖堤,邊走邊看。湖化開了,靠近堤的一邊,水淺,且清,水底冒出水泡,引得小魚來吃,但還沒碰到,就碎了。晏瓊哧哧地笑,說好傻。我附和。她唱:“再美的花朵,盛開過就凋落,再亮眼的星,一閃過就墜落,愛本是泡沫,如果能夠看破,有什么難過?!笔青囎掀宓摹杜菽贰N艺f:“魚看不破,它們的記憶只有七秒?!彼徽f話,臉色又寡淡起來,應該明白我不是在說魚。我暗自愧疚,覺得辜負了她,發誓要管住嘴。經過團魚湖時,看見很多團魚在曬太陽,一動不動,浮在湖面,死了般。我撿小石頭朝湖里拋,被砸中的團魚,劃一下四肢,慵懶地,只一下。她說還是叫王八湖好。我說不雅。她說既然做王八,就不要管雅不雅。我再次附和。她問:“王八的記憶,不會也是七秒吧?”我說:“沒做過,我不知道?!彼ξf:“但你做過王八蛋啊?!蔽矣樞Γ徽f話,拐上湖堤右側,進入一條偏僻小路。
前方橫亙著一片樹林,絕大多數是沙棗樹,歪七斜八,甚至互相傾軋,應該是被湖中溢出的水泡虛了根部的土。穿過樹林,是廣袤的草地,舊草已割,新綠萌芽,鳥兒藏匿其中,覓食陳年草籽。我瞄一眼,她嘴角氣鼓鼓的。我說:“我很抱歉?!标汰傉f:“這話沒的叫人惡心。”我笑說:“《紅樓夢》真沒少讀,王熙鳳的話,記得這么精確。”她說:“少胡吣。”我說:“這也是王熙鳳說的?!彼垡粰M,說:“張鐘繇,不逼你,但都傳開了,我也理解,女人嘛,在你眼里或許和藝術也差不多,反正都是個搞。”我說:“我尊重藝術,更尊重你。”她可勁戳了一下我的心窩,又揚手指指前方,說:“這話,你問問鬼信不信。”
晏瓊指的地方,是將軍墓。墓主是匈奴人,姓甚名誰,無從考證,只知道是十六國時北涼君主沮渠蒙遜手下的一位將軍,死于刺殺,頭顱被割。前些年,考古隊挖開墓室,發現已被盜數次,最近一次在民國,將軍尸骨,揚拋一地,已成齏粉,唯有一顆沙棗木雕制的頭顱,因腐朽開瓣得以留存,現鎖于博物館,被評為三級文物。修復后,將軍墓成了一處景點。我暗自得意,說:“我問當然可以,但他是無頭鬼,沒法說信不信?!彼€氣,疾走幾步,突然停在我面前,說:“那就再走,走一公里,就是墓園,成千上萬的鬼,什么樣的都有。”我問:“死鬼有嗎?”她怒目向我,說:“張鐘繇,沒跟你開玩笑!”我看氣氛不對,只好沉默。她冷笑一聲,問道:“這么差勁嗎我?”我說:“問題在我身上?!彼f:“你讓我在大家面前抬不起頭?!蔽艺f:“我很抱歉?!闭f完我才發覺,這話剛說過了。她盯著我,像要哭,但終究沒有,好一會兒,兩只手突然同時揚起。我下意識要躲,她一怔,手停在我的肩頭。我說:“知道你難?!彼龂@氣,目光漸漸柔軟,窸窸窣窣,雙手翻我的衣領。她才做了美甲,淡綠色,晶瑩剔透,珊珊可愛,像她耳垂上搖擺的玉飾,觸碰我的脖頸,漾開絲絲涼意。衣領全部翻起,她又輕按兩下,說:“小心葦茸,還是有風。”
再往前走,已是田疇,鋪滿大棚,似乎到了公園邊界。沒有圍墻,一條荒蕪的水渠是分割線,野草枯萎,但茂密、整齊,像被水流梳理過,幾乎要把水渠湮沒。干草抽出新綠,有些是苜蓿,讓人心意萌動,忍不住想要采摘。跳過水渠,走了幾步,我才驚覺晏瓊沒跟來,轉身看,她還站在原地東張西望。我說:“跳過來?!彼y為情,說:“附近連座小橋都沒有?!蔽易呋厝?,朝她伸出手。她仍沒有跳的意思,說:“我怕抓不穩,掉陰溝里?!蔽疫~過一只腳,跨在水渠上,說:“我抱你?!彼c頭。環住她的腰,我開玩笑:“不怕我把你扔陰溝里嗎?”她笑道:“你盡管一試?!睅缀鯖]怎么用力,一轉身,我們就越過了水渠,但她挽著我胳膊的手,再未松開。
透過塑料薄膜看,大棚里滿是綠色。我問是什么,晏瓊說:“有沒有可能恰是你不吃的那一種?”盡管說不清楚“五谷”,但印象中,它們不會被種在大棚。我不信,走近看,發現不少紅色點綴在綠葉中。她說:“不逗你了,是草莓和小番茄?!蔽艺f:“所以你剛才笑我。”她說:“種莊稼根本不賺錢,大家都興辦蔬果采摘園,同樣的地收入翻幾番。”我說:“科技改變生活。”她說:“那是次要的,主要是觀念?!蔽艺f:“種地要什么觀念,農戶都跟風,什么賺錢種什么?!彼π?,沒說話。
有農戶陸續騎車經過,仔細瞅,像是在公園里見過,車里堆滿草木灰,車很慢,但灰還是漫天揚。晏瓊說:“既然走到這里,不如帶你去見一個人。”我問是誰,她說:“熟人。”我問男的還是女的,她說:“保密。”我不再問,但心里大概有數,我們是高中同學,相熟的不外乎也是。
揚在天上的灰,落在地上,鋪成黑色的小路。又走了五六百米,我們來到墓園。在墓地間穿梭,我心想,見的不會是死人吧?多年過去,雖然大家疏于聯絡,可是也沒聽說高中同學中有誰去世。這么想,我就這么問。晏瓊一愣,又一笑,問我怎么會有如此奇怪的想法。我說沒聽說和人見面要來墓園的。她莞爾,說:“也是。”又說:“活人,是活人。”我說:“別賣關子?!彼f:“趙老師。”在腦海中,我立刻把高中各科老師的名字念了一遍,問道:“趙俐伶?”她說:“知道你最討厭語文老師,不是她?!蔽艺f:“我不記得還有哪個老師姓趙。”她說:“趙文岱?!币娢乙荒樏悦?,又說:“音樂老師。”我還是想不起來,她又說:“高二下學期音樂課被其他主課占用,趙老師就不再帶我們,你記不住正常。”我說:“那你還帶我來?!彼f:“你們都是搞藝術的,見見也合適?!?/p>
穿過墓園,就是墓田,再往前,是一排院子,低矮,整潔,門前帶空地,扎滿竹條籬笆。走到第三家,晏瓊敲門,無人應答。她趴在門縫上看,一會兒,有鵝叫聲傳出,據聲判斷,是很大的鵝。她說:“人出去了。”我問:“等嗎?”她說:“先轉轉。”我說:“門口等吧?!?/p>
周圍除了墓園,就是墓田。我忽然發現,這排院子是按天干順序排列的,墻上依次寫著“甲舍”“乙舍”等字樣,趙老師居住的,是第三座,乃“丙舍”。
......
系節選,全文見《花城》2025年05期
【鬼魚,甘肅甘州人,中國作協會員。出版小說集《仙人》《你朝時光而去》《趙白露》。獲黃河文學獎、滇池文學獎?!?/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