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是被清華大學“破格”錄取的嗎?

1934年2月23日,錢鍾書致羅家倫函,自稱“受業”
“清華入學考試一事,卻頗有根據”
1929年暑期,7月26日,錢鍾書參加了清華大學在上海徐家匯交通大學舉辦的“自主招生”考試。8月22日,“高考”成績放榜,錢鍾書國文和英文成績特優,數學15分,總排名第57名,被清華大學錄取。但在有關他的幾篇重要回憶文章和傳記中,都記載為,因為數學成績低,他是被清華校長羅家倫破格錄取的。
清華同學鄒文?!稇涘X鍾書》一文可能是最早提出“破格”說的:“他的入學考試,有不尋常的經歷。因為他算學零分,按例不得錄取,而羅志希校長因他英文特優,所以力爭破格準其入學。”(《傳記文學》1962年6月第1卷第1期)零分之說當然不確。這篇文章影響很大,被之后的很多傳記采用。如夏志清《重會錢鍾書紀實》(1979年):“可能因為用功太遲,考清華大學,數理考卷不及格(僅拿零分之說,卻是謠傳),但中英文考卷成績優異,主持入學考試的教授們曾把錢的考卷呈羅家倫校長請示,數理成績太差是否應收他。羅校長看了錢的中英文作文,驚為奇才,立即錄取。到了大三或大四那年,羅特別召見錢鍾書,把這段掌故告訴他,視之為自己識拔的‘門生’。”(夏志清《談文藝 憶師友》,第136頁,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版)“大三或大四”的時間也不準確。錢鍾書和羅家倫同在清華大學只有一年時間,就是在大一的時候,即從1929年9月至1930年5月(羅家倫1928年8月—1930年5月、錢鍾書1929年9月—1933年6月在清華),以后的校長是梅貽琦。
錢鍾書自己也承認是“破格”錄取的。1980年11月,他隨團訪日期間,有人又問他清華入學考試是不是零分,他笑說:去年訪美,見到兩篇以他為研究對象的博士論文,這個傳聞也有記載。其實也不是只有零分,而是稍高的15分,不過仍然不及格就是。因為中英文成績都還過得去,當校長的羅家倫就破格錄取,這也是事實。(孔芳卿《錢鍾書京都座談記》,《明報月刊》1981年第1期總第181期)汪榮祖亦有記:“錢先生憶及初進清華時,有一天羅家倫校長忽傳話要見,初甚緊張,不知出了何事?文憑偽造乎? 原來是羅校長告知因國文英文俱佳而破格錄取事,始感釋然?!保ㄍ魳s祖《槐聚心史:錢鍾書的自我及其微世界》,第11-12頁,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4年版)
近讀《鍾叔河師友書札》中錢鍾書致鍾叔河函(1985年6月24日),錢先生于信中又詳細追憶了當年進清華被羅家倫召見的情形,起因是鍾叔河復印了鄒文海的文章給他:
叔河我兄著席:
得惠寄復印鄒君文海遺文,甚感。事冗未遄報為罪! 頃又奉頒精裝本張德彝諸公著述,厚錫駢繁,愧無以報,銘心而已。弟血壓稍平復,但時起時落,大類市場物價之難穩定,豈天人感應,“圣之時者”乎? 一笑。鄒君文弟于六年前訪美時見之,在哥倫比亞坐[座]談時,有出示此文相質詢者。所記多失實,如渠先人與寒家無往來;《Johnson’s Dictionary》久已絕版,一九六〇〔年〕左右方有選印本,近始重印,抗戰時何從獲得? 且卷帙厚重,行旅攜讀不便。清華入學考試一事,卻頗有根據。弟數學試卷僅得十五分,羅校長自閱中文試卷,弟文謬蒙稱賞,因調取英文試卷閱之,遂得僥幸。弟報到后二三日,忽獲校長室來條叫去,惶駭莫名,斛觫而往,羅公告以經過,弟始知之,羅勉以好自為之,弟深深鞠躬而退。鄒君以高年級生,襄助監試,故亦聞此事,記憶未失耳。鄒君于一九七〇〔年〕左右逝世,緣慳再面。草復并謝,即叩近祉
弟錢鍾書上 楊絳同候
(一九八五年)六月廿四日
錢鍾書雖然自己說是被“破格”錄取的,但實際并非如此。根據當時清華錄取政策,及當年類似經歷進清華的學生回憶,錢鍾書進清華,并沒有被破格錄取,是憑自己本事考進去的。錢鍾書1929年報考清華時,總成績并不差。全國報考的有2000多人,錄取男生174名,女生18名,第一名嚴衍誠,第二名就是堂弟錢鍾韓,錢鍾書第57名。1925年清華學校大學部錄取分數線是各科總平均47分,且不考慮單科成績。到1929年,錢鍾書考清華這一年,略有變化:“十八年度外國語文系本科學生錄取標準:總平均分數40分以上,國文、英文、算學平均分數40分以上,國文分數45分以上,英文分數45分以上,算學分數5分以上。”(《國立清華大學歷年招考本科學生錄取標準》,《清華周刊(向導專號)》,1934年第41卷第13、14期)就是說,那一年總平均、國文英文數學三門平均不低于40分,國文和英文要求不低于45分,數學不低于5分。錢鍾書的數學顯然不低于5分。
清華1929年級校友周培智回憶,當年清華錄取標準是,凡是國、英、算三門主科中“有一科目考分在85分以上,一定錄取……各科平均分數及格,合乎入學標準,也能錄取。”(《五十年前的清華》,《清華通訊》新67期,轉自湯晏《錢鍾書》,第38頁,文化發展出版社2019年版)晚錢鍾書一年進清華(1930年)的季羨林回憶,他考進外文系時,數學成績不到10分,比錢鍾書還低。比錢鍾書晚三年進清華的鄭朝宗說:“錢是個奇才,中、英文作文的成績很突出而數學僅考了15分,清華大學錄取新生規定,一門零分不錄取,多虧羅家倫校長破格錄取了他?!保ā多嵆诩o念文集》,第384頁,鷺江出版社2000年版)錢鍾書沒有一門是零分,又何來“破格”呢? 吳晗考清華時,數學是零分,沒有被北京大學錄取,被清華大學歷史系錄取了,是不是屬于“破格”呢? 據清華大學校史館查明,1931年吳晗以插班生身份考進清華,文史成績優異,但插班生考試不考數學;吳晗是正常被錄取而非破格。(劉惠莉《吳晗“數學考零分、破格進清華”說辨析》,《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
那為什么羅家倫要特別召見錢鍾書,從而給人造成“破格”錄取的印象呢? 首先肯定是因為錢鍾書的成績特殊,懸殊太大了。他特別和錢鍾書提及此事,可能是要顯示他不拘一格招人才的胸襟,或者得意于清華靈活的招生政策。如無靈活的制度,像錢鍾書這樣的偏科人才又怎能進入清華呢? 之所以見錢鍾書,還有一個原因,和他父親錢基博可能有關。錢基博在兒子進清華前,也曾是清華學校的教師。1925年9月至1926年6月,錢基博受時任清華校長曹云祥之邀,到清華學校新制大學普通部任國文教授,后來負氣離校,學校又幾次邀請他返校都未應允。錢基博時為名學者,又有前同事在校,新任校長羅家倫不會不知道的。俟鍾書到校,加之國文、英文俱佳,數學奇低,特招之一見,亦為不可。
此番一見,聽君一席話,錢鍾書終身難忘“師恩”。感此“奇遇”,他與羅家倫建立了很好的師生情誼,即使清華畢業以后,仍有詩書往還。錢鍾書執弟子禮待之,寫信自稱“門人”“受業”“詩徒”“詩弟子”等,成就了一段佳話。
順便說一句,錢鍾書“高考”這一年數學其實很難,考十幾分并不丟人。饒余威 《清華的回憶》:“數學的題目又比我們在教會中學畢業生所預料到的更難?!?/p>
“清華大學聘他為教授……這是破例的事”
“梅校長”就是梅貽琦。羅家倫走了后他來接班的,是錢鍾書在清華的第二個校長,也是楊絳借讀和讀研究生時的校長。梅貽琦雖在傳統意義的學術上未有重要成就,但在學界的地位和聲望很高。他能在清華接連三任校長被趕下臺,穩穩做了17年校長(1931-1948),被譽為“清華終身校長”,“在名流濟濟的清華駕馭群雄并獲得長期的支持,足證其不乏過人之處”“在清華成長的關鍵期,在制度不夠健全、特別是政局動蕩的非常時期,若非此類人物駕馭局面,清華的發展難以逆料”(劉超、李越《梅貽琦與清華之崛起》,《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第27卷)。
梅貽琦日記出版后,一個較生動的校長形象展現了出來。比如梅校長喜歡打麻將,喜歡喝酒,酒量還很大,在日記里自己也承認喝酒太多,開展自我批評。其子梅祖彥認為,“先父在外表上給人印象嚴肅拘謹,非對熟人不茍言笑,實際上他對生活仍是充滿熱情的”。比如喝酒和打麻將。(梅祖彥《寫在本書出版前的幾句話》,《梅貽琦西南聯大日記》,中華書局2018年第1版)
楊絳晚年在給鍾叔河的信中,也追憶了當年在清華借讀時梅貽琦的生活細節。比如梅校長“天天”乘著清華新的小汽車進城,給人主婚或證婚,學校的事務大部由秘書長沈履(楊絳堂姐夫)代行:
叔河先生:
久未通音,但我沒有欠你信。最近有一位很重視你的老同志對我說:“你好像和鍾叔河先生很熟,請你告訴他,梅校長遠不像他寫的那么好?!边@個我也知道,因為當時我在清華借讀,清華共有二輛小汽車,一新一舊。梅校長天天乘了那輛新的汽車進城,為人家做主婚人或證婚人,校事一概委諸秘書長。秘書長是行政人才。(例如清華四周空地很多,都是秘書長買下來的。后來清華得以擴張得很大。)秘書長是我的堂房姐夫。堂姊是楊保康。她常帶我乘了這輛破車在北京郊區四處游玩(如香山看紅葉),保康姐和梅夫人很親近,常帶了我到梅家作客。我是梅夫人喜愛的???。這都是后來的事了。
我希望你身體健好,闔家幸??鞓?。祝雙樹長青永茂! 象征你家的情況。很羨慕你有朱正般的好友,“難兄難弟”均此不另。
楊絳
二〇一二年四月九日
我今年102歲了!偉大嗎?
當然這些都是生活細節、小節,作為民國頂尖學府之一的一校之長,社交應酬在所難免。整個抗戰時期,特別是在西南聯大時期,說是三校校長輪值做聯大常務委員主席,但幾乎都是由清華梅貽琦校長一人在主持(張伯苓和蔣夢麟兩位校長在重慶任職),直至1946年7月31日聯大結束為止。他為清華發展還是做了很多貢獻的。據說聯大時期,學校配給他一輛小車,當物價飛漲時,他毅然封存了汽車,辭退了司機,安步當車。外出應酬,則以人力車代步。
其實,錢鍾書還是要感謝梅校長的。1938年上半年他在牛津大學即將畢業,正在為回國工作發愁,此時西南聯大伸出橄欖枝,破格聘任他為教授,正是由老師馮友蘭向梅貽琦校長推薦的。即使后來在聯大待了一學年后,他“不辭而別”到國立師范學院,清華仍繼續給他發聘書,這都是梅貽琦校長同意的。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記:“1938年,清華大學聘他為教授,據那時候清華的文學院長馮友蘭來函說,這是破例的事,因為按清華舊例,初回國教書只當講師,由講師升副教授,然后升為教授。”(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第3-4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馮友蘭晚年回憶強調:“清華不大喜歡請初出茅廬的人,往往是在一個教授在別的學校中研究已經有了成績,教學已經有了經驗之后,才聘請他?!保T友蘭《三松堂自序》,第380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
楊絳先生的信,算是給梅貽琦校長生平增加了一條生動的注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