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絕唱與現(xiàn)實困境——讀程黧眉小說《牡丹亭》
程黧眉的《牡丹亭》是一篇簡單又復(fù)雜的小說——圍繞著家庭生活展開的萬余字的小說內(nèi)容雖然沒有提供多么曲折的情節(jié),然而,內(nèi)聚焦于女主人公的情緒、心理所展開的敘事,卻讓人感受到一種復(fù)雜難言的滋味。
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的上官云錦已進入更年期,但是身上的“母職”,令她時刻緊張,來不得半點懈怠。她每天辛苦操持家務(wù),照料知名大學(xué)任教的丈夫和重點高中就讀的女兒。然而,本來還算穩(wěn)定平靜的生活卻因兩件偶然的事而生起波瀾:一件是有人在她家門上貼了一張四折的A4紙,上面一排大字寫著“某人有情況”,令她頓時疑竇叢生,對丈夫吳海洋心生懷疑;另一件則是住樓上的老教授夫婦,在夜深人靜的凌晨制造聲響,嚴重影響到她的睡眠,更加重了她的焦慮。透過上官云錦身處的困境,小說觸及了當前社會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問題。
其一是教育問題,尤其是一線城市的激烈競爭與升學(xué)焦慮。上官云錦所處的是競爭尤為激烈的學(xué)區(qū),這里高校林立,高知背景的家庭尤其多,“在這個區(qū),人們的審美絕對與CBD不同,沒有人會注意你穿的是Prada還是阿瑪尼。在地鐵站和公交站,那些穿著藍白相間‘XX附中’校服的孩子,才是最勾人眼神的,那些走在身邊的媽媽,都會引來羨慕的目光”。正是這樣的價值觀主導(dǎo),使得“孩子卷,家長也卷”,“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清北’成了學(xué)生和家長眼里的唯一和唯二”,而“哈耶普斯麻”(哈佛、耶魯、普林斯頓、斯坦福、麻省理工)是所有“美本”(美國本科)申請的孩子和家長的夢想。這注定是一場異常狹窄、競爭慘烈的賽道,兩代人皆為高校背景的上官家也不過是其中的普通一員。為了女兒草草上學(xué)方便,他們不得不從遠處寬敞舒適的住宅換回校內(nèi)隔音差的“老破小”;因為分班考試失誤,草草沒能如愿進入實驗班,以致情緒崩潰在家休學(xué)了三個月。夫妻倆猶如驚弓之鳥,“他們知道,高一年級有幾個孩子已經(jīng)徹底退學(xué)了”。小說雖著墨不多,卻已將所謂精英圈層的家長和孩子面臨的巨大壓力和普遍焦慮呈現(xiàn)出來。
其二是養(yǎng)老問題。在上官云錦因深夜噪聲問題與樓上的老教授夫婦展開交涉的過程中,老教授夫婦不無凄涼的晚景隨著房門打開而觸目驚心地向上官云錦顯露出冰山一角。閔老師拿鑰匙捅錯房門已顯示出癡呆健忘的跡象,而年邁的她卻還要勉力照料自己的丈夫黃老——曾經(jīng)風(fēng)光的學(xué)界泰斗如今老病在床,夜夜要靠聽他研究了一輩子的《牡丹亭》才能慢慢入睡,兩個女兒遠在國外指望不上,一通深夜里的越洋電話或許只能聊解老人難眠的孤寂。他們就像閔老師送給上官云錦的那盒包裝精美卻已過期的進口巧克力,與社會隔膜,與時代脫節(jié),猶如兩只老獸被困在這斗室的囚籠之內(nèi),甚至困到瀕死而無人發(fā)覺,不免令上官云錦心生惻隱,也令讀者唏噓不已。
一如她那脆弱的睡眠被樓上的噪聲所打斷,上官云錦勉力維系的內(nèi)心平衡也因這些意外而再度失衡。但也正是這種失衡,使上官云錦本已有些麻木的自我意識重新蘇醒。而這種自我意識是在一種比照中凸顯出來的。或者說,小說采取了一種“參差對照”的寫法。
首先是在上官云錦與丈夫吳海洋之間。小家庭的外在平衡其實是建立在夫妻雙方角色分工的不平衡、不公平之上的。上官云錦的家庭的結(jié)構(gòu)簡單說,就是她嫁給了作為知名文學(xué)教授的父親的研究生。農(nóng)民家庭出身的吳海洋靠升學(xué)和婚姻提升了自己的社會階層,事業(yè)發(fā)展也一帆風(fēng)順,憑借自身口才與學(xué)識成為網(wǎng)紅教授,且即將提升為文學(xué)院副院長。然而,他的成功某種上是建立在上官云錦的犧牲之上的。他能夠“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安心寫他的論文、做他的學(xué)問,是因為家務(wù)、育兒等瑣事大部分由上官云錦承擔了,而吳海洋“從來不知道垃圾袋是怎么套到垃圾桶上的,也不知道牙膏源源不斷的原因”“更不知道水龍頭怎么變成了新的”,也不知道家長會上老師都講了什么,就如上官云錦對草草抱怨的“喪偶式育兒”,“你這樣的爸爸,有如同無”。我們看到,上官云錦的繁忙一天是從為父女二人精心制作“愛心早餐”開始的,這閃耀妻性、母性光輝的“溫馨時刻”背后是她所犧牲的部分睡眠,這是她為這個家庭付出的縮影。在高校出版社做編輯的上官云錦因為難以兼顧家庭與事業(yè),而在某種程度上犧牲了前景看好的事業(yè)。這多少是性別不平等、家庭內(nèi)部分工不合理造成的。兩個同樣有才華的個體,甚至在外人眼中,上官云錦更有才華,出身也優(yōu)越許多,可為什么非得是她為了家庭犧牲事業(yè)呢?這個年輕時熱衷于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的知識女性,最終甚至保不住自己的一間書房——書房成了丈夫的專屬,而她的書籍,連同她的學(xué)識和能力仿佛是那些流沙漸漸流失淹沒。這是一個日常緩慢到不易察覺卻殘酷的現(xiàn)實。家庭生活令一個曾經(jīng)溫文爾雅的知識女性背叛了她所受的教育,變成了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丈夫在身邊安靜地睡著,吳海洋的睡眠好到令人窒息。此時此刻上官云錦很想一拳砸到他臉上,不知怎么,她總有在他臉上撓一下或者砸一下的沖動,最好把他的臉抓破或者砸扁……她有些惱火:我是溫文爾雅的女人嗎?我為什么要做一個溫文爾雅的女人?”然而上官云錦不時的抱怨、不平、憤懣,恰恰因為她的自我意識并未完全被妻性、母性所淹沒,“每當看到在講臺上或者電視上侃侃而談的丈夫,她自豪的同時,心里又有些許失落,尤其有些觀點是她提供給吳海洋的,那種失落竟然平添些許嫉妒,讓她備受折磨”。丈夫的春風(fēng)得意與她的失落不甘兩相對照,兩人社會地位的失衡其實隱藏著某種危機。“那張白色的A4紙像夢里大海上的白帆,若隱若現(xiàn)。”由紙條引來的猜疑,也正暴露了她的心理危機。
小說為上官云錦所設(shè)置的另一個參照對象是閔老師。上官云錦在閔老師家的墻上看到了她年輕時的照片——“陽光明媚,一個年輕女子,梳著翻花卷發(fā),身穿列寧裝,翻出白領(lǐng)子,一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少女的蓬勃朝氣”,對照眼前的蹣跚老者,她不由心生感慨。因黃教授身體不好,閔老師為了照顧他,幾乎放棄自己的事業(yè)。而最令上官云錦如聽驚雷、醍醐灌頂?shù)倪€是她與閔老師的那段對話:
“從年輕的時候我就照顧他,這么多年我都習(xí)慣了。照顧他成了我一生的信仰。”話語間有一種豪邁,上官云錦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上官云錦想了想,還是問了她一直想問的話:“大家都說照顧黃老犧牲了您自己的事業(yè),您后悔嗎?”
“后悔!”出乎意料的果決和堅定,讓上官云錦又驚了一下,“沒有來生,如果有來生,我絕對走我自己的路!”
“上官云錦看到閔老師復(fù)雜的眼神,那里面依然存有照片上少女的明媚和堅決,但是更多的是疲憊和眼角透露的一絲不甘。”上官云錦從閔老師身上照見自己、反觀自身——十幾年前因樓下陽臺頂棚震出裂痕而氣勢洶洶指責(zé)她的閔老師,和十幾年后因被閔老師干擾了睡眠而憤怒地拿著墩布使勁杵天花板的她,看似攻守易勢,實則何其相似;而將女兒辛苦培養(yǎng)出國卻老來無依的閔老師,未必不是她的晚景;知識女性放棄了事業(yè)追求,個人的價值卻很難在家庭內(nèi)部得以實現(xiàn),說得刻薄一點,最后的下場可能就是淪為“不要錢的老媽子”。兩代女性的命運,從閔老師到上官云錦,或從上官云錦的母親到上官云錦——作為大學(xué)教授的上官云錦的母親曾勸解她說,“你是女人,這個問題上,你要做出犧牲。”——這些原本優(yōu)秀的女人自覺或不自覺地隱于男人身后,一代又一代,最終成為歷史長廊的暗影。這仿佛是一種文化無意識,因此它顯得那么習(xí)焉不察、理所當然。對這樣的文化慣性和現(xiàn)實困局,上官云錦盡管領(lǐng)會到了,卻無可奈何,“也只是領(lǐng)會而已,她感覺自己已經(jīng)沒有能力主宰什么,只能被推著走”。“婚姻就是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婚姻就是——絕處逢生!”閔老師對她的幾句忠告,才是最令上官云錦,也令小說的讀者感到復(fù)雜難言之處。一如著名女作家張潔在長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中以飽含沉痛的經(jīng)驗寫下的那句話:“婚姻或許是人生中最難解的謎,甚至可能根本無法破解。”
小說中還有一重對照是古典與現(xiàn)代。小說以古典戲劇《牡丹亭》為題,為眼。湯顯祖的《牡丹亭》是關(guān)于“情”的“鬼話”與神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牡丹亭》是黃教授的事業(yè),是他的信仰,是他的生命價值,所以他病臥在床夜夜靠聽昆曲《牡丹亭》就能慢慢入睡。而《牡丹亭》是否也成了閔老師的生命信仰呢?閔老師年輕時照片上的題字,《牡丹亭》經(jīng)典唱詞“不在梅邊在柳邊”或許已暗示了這一點。所以最后兩人的結(jié)局就是生生死死在一起!孤苦無依的閔老師最后選擇了用從樓下挖上來的黃土將黃教授埋在自家陽臺,她并躺在一起。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是現(xiàn)代社會的悲劇,亦是古典情懷的絕唱。
而《牡丹亭》作為古典傳奇又能否撫慰上官云錦呢?小說寫道,閔老師送票請上官云錦看昆曲《牡丹亭》,一連三天的演出看下來,她心情很暢快。“當聽到‘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竟然鼻子一酸。”沉睡已久的情意、生命感覺似乎重新萌動,她準備穿上好久沒穿的、談戀愛時吳海洋給她買的“水藍色,有春天的樣子”的布鞋。然而,從樓上黃教授家淌下來的黃泥水弄臟了這雙鞋。小說最終通過這樣的情節(jié)設(shè)計,在古典情懷與現(xiàn)實困境之間形成了某種反諷。
小說首尾呼應(yīng),以上官云錦被女人的尖叫聲驚醒開篇,以尖叫聲結(jié)尾。這聲尖叫不知是來自夢里還是夢外,最終,上官云錦突然發(fā)現(xiàn)那尖叫聲,好像來自她自己。這聲被壓抑到夢境里的尖叫,這聲埋藏在女性內(nèi)心深處的尖叫,最終經(jīng)由小說喊了出來。這聲尖叫既是女性的歇斯底里,也是女性的夢醒時分。
(饒翔,高級編輯,北京文聯(lián)簽約評論家,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特邀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