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筆記|強雯:大數據浪潮里的鄉野文保尋根
【欄目語】
2024年,《作家通訊》全新改版,推出新欄目“扎根筆記”,邀請在基層一線工作、駐點、深入生活的作家、文學工作者分享他們對于廣袤大地和人民生活的觀察與體悟,展現新時代作家和文學工作者“向人民學習”的精神風貌。
大數據浪潮里的鄉野文保尋根
■強 雯
2020年,我的選題《大數據時代下的鄉野文保》入選中國作協定點深入生活項目。于我而言,這不僅是一份榮譽,更意味著沉甸甸的責任——我需要以作家的敏銳與學者的嚴謹,扎根田野,用扎實的調研為鄉野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播寫下注腳。項目啟動后,我立刻制定了“三維調研計劃”:以文獻梳理為基礎、實地考察為核心、數字技術應用為切口,系統探尋大數據與鄉野文保的結合路徑。
當數字洪流漫過鄉野文保
從數據來看,全國不可移動文物中鄉村占比頗高,這些散布在鄉野間的文化遺跡,承載著中華民族數千年的歷史記憶和文明脈絡。然而,在大數據帶來的快速發展與變革面前,鄉野文物保護面臨著諸多挑戰。一方面,數字化的沖擊使得傳統的文保方式顯得力不從心,許多珍貴的鄉野文化遺產在歲月的侵蝕和現代社會的變遷中逐漸消逝;另一方面,鄉村地區相對薄弱的經濟基礎和文化資源,導致文保工作難以得到足夠的重視和投入。
我的尋訪范圍立足川渝鄉野一帶,涪陵是一片特殊之地。我多次前往涪陵探尋,是因為它與重慶巴渝文化之源有著緊密聯系。巴文化作為長江上游文明的重要支脈,其“忠勇尚武、開放包容”的精神內核,正是今日川渝地區文化自信的源頭之一。而鮮有人探訪的涪陵小田溪巴王墓則是重點。它猶如一顆璀璨的明珠,鑲嵌在這片充滿生機與活力的鄉野之中。作為戰國巴國王陵區,它蘊含著豐富的歷史信息和文化內涵,是研究巴文化的重要窗口。選擇小田溪巴王墓遺址作為觀察樣本,不僅能夠深入了解大數據時代下鄉野文物保護的現狀和問題,更能通過對它的研究和保護,喚起人們對鄉野文化遺產的關注和重視。
在荒草與煙火中叩問歷史
2020年8月,酷暑難敵,我仍舊懷揣著對歷史的敬畏與探尋的渴望,自駕沿著319國道駛向小田溪巴王墓。手中的導航儀發出清脆的電子提示音,仿佛是現代科技為我指引著通往歷史深處的道路。然而,當車逐漸駛離主干道,導航所指示的路線卻與眼前的景象產生了奇妙的錯位。
道路兩旁的野草瘋長,肆意蔓延到路面上,仿佛在宣示著它們對這片土地的主宰。我不得不放慢車速,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橫生的枝蔓。最終,車子無法再繼續前行,我只能下車,開啟了一段在荒草間的徒步之旅。
腳下的草叢沒過了腳踝,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草葉的摩挲。蚊蟲在身邊嗡嗡作響,時不時落在身上,留下一個個又癢又疼的包。但這些都無法阻擋我探尋的腳步。我撥開草叢,艱難地向前行進,眼前的景象既陌生又充滿了誘惑。
烏江畔的風景如同一幅古樸的畫卷。岸邊的野草在微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在訴說著古老的故事。不遠處,幾座農房錯落有致地分布著,煙囪里冒出裊裊炊煙,給這寂靜的鄉野增添了幾分煙火氣。而在更遠處,城市的樓房在夕陽的余暉中隱隱可見,現代與歷史在這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一邊前行,一邊感受著現代工具(導航)與歷史遺址之間的沖突。導航儀所代表的是現代的便捷與精準,而眼前這片荒草叢生的遺址則是歷史的滄桑與厚重。這種沖突感讓我更加深刻地意識到,在大數據時代,我們在追尋歷史的過程中,需要跨越科技與傳統之間的鴻溝。
在荒草叢中艱難前行了許久,正當我有些迷茫的時候,一位當地農婦出現在我面前。她用帶著濃重鄉音的話語為我指引方向:“就在前面那塊南瓜地里頭嘞。”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片南瓜葉在微風中輕輕擺動。 我穿過南瓜地,終于發現了在南瓜葉遮蔽下的那塊“四川省重點文保單位”的石碑。石碑上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被南瓜葉遮擋的部分更是難以辨認。我輕輕地撥開南瓜葉,試圖看清上面的文字,仿佛在與歷史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那一刻,指尖觸到的不僅是冰冷的石頭,更是巴人“刑白馬以盟”的剛烈與“舟楫為家”的智慧——這些沉睡的文化基因,正是喚醒文化自信的密碼。
該墓群在1972年首次被發掘,它是戰國巴國王陵區,承載著數千年的歷史記憶。當我的手觸摸到石碑時,一種粗糙而堅實的觸感傳來,仿佛能感受到歲月留下的痕跡。那一刻,歷史的厚重感撲面而來,我仿佛穿越時空,回到了戰火紛飛的戰國時代。
石碑被周圍的農房所包圍,仿佛被現代生活裹挾。它靜靜地矗立在那里,見證著時代的變遷。盡管周圍的環境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它所承載的歷史文化價值卻始終未曾改變。
在探尋墓群的過程中,我偶遇了一群當地老人。他們坐在農房門口,搖著蒲扇,悠閑地享受著夕陽的余暉。當我走近時,他們紛紛停下手中的動作,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這個陌生人。一只大黃狗也在一旁警惕地看著我,時不時發出幾聲低沉的吠叫。
這些老人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皺紋,眼神中卻透露出一種淳樸和善良。他們的生活簡單而寧靜,仿佛與外界的喧囂隔絕開來。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一種陶淵明式的田園生活狀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自然和諧相處。
這讓我不禁想起了《華陽國志》中對涪陵古民“人多憨勇”的記載。雖然已經過去了千百年,但在這些老人身上,我依然能感受到那種淳樸憨厚的性格。他們的生活方式和性格特點,仿佛是歷史的延續,讓我深刻體會到了古今生活的一脈相承。
夕陽的余暉灑在他們身上,為他們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我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們的日常,心中涌起一股對這片土地和這里人民的敬意。在大數據時代的浪潮下,他們依然堅守著自己的生活方式,守護著這片古老的土地,成了鄉野文保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荒冢里的文化密碼與現實困境
在去遺址前,我已經在三峽博物館里多次觀察過小田溪巴王墓出土的文物,它們宛如一把把鑰匙,為我們打開了通往戰國巴國歷史的大門。其中,鳥形尊和虎鈕青銅錞于堪稱瑰寶,承載著豐富的歷史信息,是巴國文化的“活證據”。
鳥形尊造型獨特,整體呈現出鳥的形態,栩栩如生。它的頭部微微上揚,尖喙緊閉,仿佛在凝視遠方。鳥身線條流暢,羽翼豐滿,展現出一種靈動的美感。其腹部圓潤,底部有三只短足,穩穩地支撐著整個器物。鳥形尊不僅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更具有重要的禮器屬性,見證了巴國的祭祀文化和禮儀制度。
虎鈕青銅錞于是巴國的軍事樂器。它的頂部有一個虎形鈕,虎身矯健,虎目圓睜,仿佛隨時準備出擊。錞于的器身呈橢圓形,表面飾有精美的紋飾,線條粗獷而有力。在古代戰爭中,虎鈕青銅錞于被用于指揮軍隊、傳遞信號,具有重要的軍事意義。
如今,這兩件珍貴的文物靜靜地陳列在三峽博物館中,成為人們了解巴國歷史和文化的重要窗口。它們以獨特的形態和深厚的歷史價值,吸引著無數游客和學者的目光。
有物還得有史。地方志是記錄地方歷史、地理、風俗、物產等方面的重要文獻,對于鄉野文物保護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華陽國志》作為記載古代中國西南地區歷史地理的重要著作之一,其中對涪陵的記載為我們了解小田溪巴王墓所處的歷史背景提供了珍貴資料。
在《華陽國志》中,涪陵被描述為“東接巴東,南接武陵,西接牂牁,北接巴郡”,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是連接中原與西南地區的交通要道。書中還記載了涪陵物產豐富,有丹砂、漆、蜜等特產,這些物產不僅是當地經濟的重要支柱,也反映了當時巴國的繁榮。
關于涪陵的民風,《華陽國志》稱“人多憨勇”,這與我在尋訪小田溪時所遇到的老人群像相呼應。除了《華陽國志》,《史記》《隋書》等古籍中也有關于涪陵的記載。這些古籍相互印證,為我們勾勒出了涪陵在不同歷史時期的面貌。古方志與當代鄉野文物保護之間存在著緊密的史料價值聯結,它們為我們研究鄉野文化遺產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線索,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和保護這些珍貴的歷史遺跡。
扎根就是要看、要走、要聽、要比較。我在涪陵往返多次,與不同的村民對話,在尋訪小田溪巴王墓遺址的過程中,深刻感受到了鄉野文物保護所面臨的現實困境。這些問題如同橫亙在歷史與現代之間的一道道溝壑,亟待我們去跨越。
首先,小田溪文物保護的標識十分模糊。“四川省重點文保單位”的石碑被南瓜葉遮蔽,字跡難以辨認,若非有當地人的指引,很難發現它的存在。這種標識不清的情況,使得許多游客和當地居民難以了解遺址的重要性,不利于文物保護工作的開展。
其次,遺址被農田侵占的問題較為嚴重。巴王墓周邊的土地被開墾為農田,農事活動對遺址造成了一定的破壞。墓群的一些邊緣已經被農田侵蝕,部分遺跡被掩埋在泥土之下,這對文物的保護構成了巨大威脅。
此外,公眾對小田溪巴王墓的認知度較低。在走訪過程中,一位農人對我說:“沒啥可看的。”這句話反映出當地居民對文物保護工作的不重視和對歷史文化遺產的漠視。與城市文物保護相比,鄉野文物保護在資源投入上明顯不足。城市中的文化遺產往往能夠得到更多的資金支持、專業保護和宣傳推廣,而鄉野文物保護則面臨著資金短缺、人才匱乏、宣傳不足等問題。這些問題揭示了基層文物保護存在的認知斷層。要解決鄉野文物保護的困境,需要加強宣傳教育,提高公眾的文物保護意識;加大資源投入,改善文物保護條件;同時,充分發揮當地居民的作用,讓他們成為文物保護工作的參與者和守護者。
讓巴文化從“小眾研究”走向“大眾共享”,是我作為寫作者的使命——因為文化自信從來不是孤芳自賞,而是全民參與的文化共建。
大數據時代里重繪鄉野文保地圖
在大數據時代,數字技術為鄉野文物保護帶來了新的契機,讓古老的泥土記憶煥發出新的生機。大數據在文物保護中的應用前景廣闊,為小田溪巴王墓的保護與研究開辟了新的路徑。
帶著這個疑問,我多次走訪重慶考古所,從專家那里了解到遺址三維建模是大數據技術在文保領域的重要應用之一。通過激光掃描、攝影測量等技術,可以精確獲取小田溪巴王墓遺址的三維數據,構建出逼真的虛擬模型。這不僅能讓研究者更加直觀地了解遺址的結構和布局,還能成為遺址保護和修復的精確參考。游客也可以通過虛擬現實設備,身臨其境地感受巴王墓的歷史氛圍。
然而,巴王墓中的藏品雖已入藏博物館,舊址卻仍顯得荒蕪凌亂,除了一塊標示舊址的石碑外,再無其他保護措施。這讓人感到不安。
文物數字存檔是對出土文物進行全方位的數字化記錄。利用高清攝影、三維掃描等技術,可將鳥形尊、虎鈕青銅錞于等文物的外觀、紋理、內部結構等信息完整保存下來。但小田溪可挖掘的數字資源仍有拓展空間。 當前鄉野文物保護多采用“自上而下”的單一模式,主要依靠政府部門和專業機構的力量,當地居民參與度較低。為提高鄉野文物保護效果,需要設計一條“群眾路線”,讓更多人參與到文保工作中來。在我看來,可以采取招募當地農人成為文保志愿者;組織專業人員深入鄉村,采訪當地老人和文化傳承人,采集本地文化口述史;將小田溪巴王墓打造為中小學生研學基地,開展歷史文化教育活動等方式。
那次炎熱夏季里的小田溪巴王墓尋訪之行,讓我深刻認識到,文物保護不僅是專家的事,更是在地居民的文化自覺。在大數據時代,我們肩負著保護和傳承鄉野文化遺產的使命。
尋訪過程中,我既看到了小田溪巴王墓的歷史厚重感和文化價值,也目睹了文保工作面臨的現實困境。然而,當遇到那些熱心的老人和淳樸的農人時,我感受到了他們對這片土地和歷史文化的熱愛。他們雖對文保的認識可能不夠深入,生活方式和文化傳統中卻蘊含著對歷史的尊重與傳承。 大數據時代為鄉野文物保護帶來了新的機遇和挑戰。我們可以利用數字技術,對小田溪巴王墓的歷史文化信息進行數字化保存和傳播,讓更多人認識其價值。同時也需要發動當地居民力量,讓他們成為文保工作的主體。只有當在地居民真正意識到文化遺產是自身的精神財富時,才會自覺參與到保護與傳承中來。
“荒草會被數字記憶滋養”,在大數據的滋養下,小田溪巴王墓這片荒冢必將煥發出新的生機。我們要從“尋墓”走向“護墓”,讓鄉野文物保護成為連接歷史與未來的橋梁,讓古老文化在新時代綻放出更加璀璨的光芒。
2020年至2024年,我累計撰寫基層尋訪筆記33萬字,拍攝照片2.1萬張。經過不斷走基層、做筆記、考察、比對,2024年,這個選題最終以《訪古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之名出版。
在這場行走中,我體會到,一個寫作者對“深入生活”最樸素的踐行便是:用腳步丈量土地,用數據錨定歷史,讓沉睡的巴文化在嚴謹的記錄中蘇醒。因為我堅信,當一個地方的人們開始珍視自己的文化根脈,當“我們是誰”的答案愈發清晰,文化自信便會如烏江之水,奔涌向前,滋養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