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陽關(guān):與十三個罕見病家庭同游
1. 導(dǎo)游說,家人們,現(xiàn)在可以去上一下洗手間,然后進入陽關(guān)博物館參觀。七八臺手推輪椅陸續(xù)撤出,小一點的“罕罕”們被父母抱去陰涼處休息。合影打卡點還原為沙色城樓下的一片空地,立刻被敦煌特有的明亮與寂寞所填滿。
十三個家庭中,只有來自山西的母女三人還在烈日下站立著。她們個子都很高,都是頎長柔和的身材和樣貌,穿著從頭遮到腳的淺色防曬服,背影如同三道下落中的泉水。于今回想,那正是我決定走向她們的時刻,那一刻是常玉的畫風(fēng),夢藍色背景,夢白色主體,直覺想象出線條,邊界消融于陰影。
已不再青春的母親依舊是三個中最美的。她所承受的多年劬勞,并沒有把她的妍好席卷一空,常在的憂慮只是使她的笑意展開得慢一些。她在一所中學(xué)任教,是歷史老師。或也因此,在大家圍成一圈談心時,她的表達相對更加沉靜和概括。她說:“我的孩子,雖然她不完美,或者說,很不完美……但是她帶給我不一樣的生命體驗,讓我感覺到,人生其實是有著我們一開始無法想象的意義。”
二十三歲的姐姐舉止靦腆,還像個高中生。她的聲音輕輕的,每次開口說話前,都快速叫我一聲“老師”。集合的第一天晚上,“破冰”環(huán)節(jié)正在進行時,我挨個兒請每個家庭填寫資料,得知姐姐剛考上漢語言文字學(xué)的研究生,我脫口道我也是中文系畢業(yè)的,我們相視而笑。于是,在這么多人當(dāng)中,我和這個女孩率先實現(xiàn)了淺淺的“破冰”,彼此之間拉了一根誰也看不見的透明絲線。
當(dāng)然,我確信,相處了幾天,她們還是不知道我這么一個人——佩戴著志愿者的徽章、濫竽充數(shù)在一群專業(yè)人士之中,沒有顯示出任何技能點、個人簡介也沒有任何記憶點的一個人——是誰、來干嘛的。
我自己也不愿意承認,我是來尋找故事的。一個疲憊、安靜的故事獵手,要認領(lǐng)一個陌生、猛烈的故事帶回家。
十四歲的妹妹可能就是那個故事。小胖威利癥是一種罕見病,發(fā)生比例約1/12000至1/15000。病的名字看上去可愛,卻有種把活人變成玩具形態(tài)的殘忍,患者從一歲左右就會開始無節(jié)制飲食,如果飲食控制與藥物干預(yù)未能達到效果,他們最終會長得像一個模板,嘴角和眉毛下垂,面部像被擠壓過,體重超出正常范圍,行動遲緩,智力偏低。
可是,妹妹似乎逃逸出了小胖威利的黑魔法。她沒有休學(xué),也不肥胖,一望可知是一個在青春發(fā)育期營養(yǎng)吸收很好的女孩,頂著一頭茂盛烏黑的短發(fā),像個運動健將;她雖然和母親、姐姐算不上太像,臉型偏長,眼睛的線條略略收窄、眼尾上揚,但都有一樣的好皮膚。她笑起來非常大力,深谷般的笑靨下可以看到兩排不見盡頭的整齊牙齒,仿佛牙齒也在笑。不說話的時候,她會專注地打量著你,眼珠“唰”一下又黑又亮,微笑得饒有興致。每當(dāng)這時候,我會感覺到一些緊張。這是因為,妹妹大部分時間顯得像個隨和的閑人,一旦較真起來卻很麻煩。往往是,那一小點事實已經(jīng)發(fā)生了,彌補也效果不大了,只能慢慢地安撫、反復(fù)地解釋,像是把水一點一點滲進板結(jié)的土層。
昨天夜里,大巴開到酒店門口,大家下車的時候,妹妹突然崩潰了。原來不知不覺間她已經(jīng)生氣了,著火原因是工作人員發(fā)放每組家庭的“拍立得”照片時,順手遞給了姐姐而不是她。“拍立得”事件之后,工作人員復(fù)盤了事情經(jīng)過,相互提醒要照顧到妹妹敏感固執(zhí)的心性。然而,此刻,我們都還不知道即將面臨妹妹的又一次崩潰,只為姐姐手里拎著的那個只比飯盒略大一些的手提箱。剛才,集體合影結(jié)束后,這次活動的組織方把隨隊急救箱交給姐姐,請她代管,滿足姐姐想當(dāng)個志愿者的愿望。妹妹心里的別扭勁兒,忍耐到了進入陽關(guān)博物館之后沒多久就發(fā)作了。為什么手提箱給了姐姐,而不是交給她來保管?她明明有能力幫上這個忙。合影的時候要打橫幅、收橫幅,她不是也幫上忙了嗎?而且大家都夸她做得很周到。
“能讓我也做一點事嗎?我應(yīng)該也能幫上忙。”她反復(fù)申訴,孩子氣地使用著相當(dāng)正式的詞匯,想要裝作不經(jīng)意,目光卻在所有人面前那么袒露、直白地覷著姐姐手里的急救箱。姐姐沒有說話,也沒有放手,臉上同時顯現(xiàn)出被指責(zé)的委屈和容忍、行程總是無法順利進行的驚惶焦慮,以及拿不準(zhǔn)是不是要繼續(xù)饜足她的猶豫。
十幾分鐘后,我在博物館出口的漢刻石雕旁再次遇到她們時,急救箱已經(jīng)拎在了妹妹手中。經(jīng)歷了這次易手,小箱子看上去像某種戰(zhàn)利品。
角力失敗的一方是誰呢,是姐姐嗎?我尋找姐姐的身影。是的,我要……無恥地動用那根透明的絲線。也許,姐姐才是我要找的那個故事,在“罕見”的遮蔽下更容易被忽略的故事。我們通常關(guān)注的是病人,有誰關(guān)注到病人的同胞姐妹?上帝歪了一下槍托,所以她躲過了基因狙擊,沒有成為患者,但她需要承擔(dān)起的是大半生照顧患者的責(zé)任。她的生命要怎樣去自我擠壓、拓寬,才能接納這樣一個不速之客?
在嘈雜的人聲中,在西域三十六國的疆域?qū)D下,我的思緒被妹妹簡短的演講打斷了,她此時心情已轉(zhuǎn)好,黑亮的眼珠一錯不錯地凝視著我:“姐姐,你有忙給我?guī)蛦幔课抑幌肽軒蜕弦稽c忙,我什么都不想,就想幫幫忙,如果你有忙給我?guī)汀揖停x謝你了!”說到“謝謝”,拳頭握起,重復(fù)作揖的動作。我,一個無知的外人,渾然空白地站在她面前,就這樣被靈光擊中了。妹妹跳過復(fù)雜的語言地圖,向我極力指出目的地:她不是針對姐姐,不是在鞏固寵愛,不是在自私搗亂,不是在行使病人對正常人的嫉妒,是在要求權(quán)利——“不完美,很不完美”的她,被考慮到可以幫忙的權(quán)利,被允許幫忙后才能進一步確認自我能力的權(quán)利。在那一瞬間,我頓悟,她完全理解自己的存在,進而定義自己的活法。她也許抱歉,但別無他法。
2. “罕罕漫游”的口號是:從第一次到每一次。一次什么?我想當(dāng)然的答案是:出門旅行。
理由也很充分:罕見病是個無底洞,患者家庭多半傾盡人力財力來維系患兒的生命質(zhì)量,“旅行”這種治療之外的非必須出行,對于他們是奢侈的也是高危的。即便能夠?qū)崿F(xiàn)偶爾的旅行,家庭成員的精神也常常處于緊繃之中。
蔻德罕見病中心創(chuàng)始人黃如方是罕見病“假性軟骨發(fā)育不全癥”患者。他本人沒有去敦煌,兩個月后我們在上海見了一面,他說話大聲,愛笑。彼時他和同事們正熱烈討論著“罕罕漫游”下一站西安的行程。
黃如方糾正了我對于“罕罕漫游”的理解偏差——
“從第一次到每一次”不是一個簡單的旅游項目。出門旅行去玩兒,這是理由,是手段,是入口,是最基礎(chǔ)最淺層的目的。我們更多的目的是通過三四天的接觸,讓我們專業(yè)的工作人員和志愿者與這些家庭充分正向溝通,無形地影響他們,來達到心理療愈的目的。
這個心理的療愈主要解決三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個方面的問題叫疾病的自我認知。整個家庭對于孩子得了這個疾病要接納,要認可到:“我現(xiàn)在一輩子都要帶著這樣的孩子,我的孩子要一輩子面對這個疾病,我不能不以積極的心態(tài)面對這個疾病。”這是我們旅行里面必須要解決的自我認同。
第二個要解決的是以家庭為單位的關(guān)系。包括親子關(guān)系,也包括夫妻間的關(guān)系。比如說一對夫妻,過去很長的時間里,對于孩子的疾病,他們倆是有不一樣的觀點想法的,一方說這個孩子我一定要積極治療,砸鍋賣鐵也要給孩子治,另一方可能就說,哎呀,這個孩子都這么嚴重了,有口飯吃就行了,采取消極的教育。更嚴重一些,一方實在受不了,跑了,離婚了,這些情況都有。還有呢,父母經(jīng)常為自己孩子的疾病治療花錢,對吧?在家里討論啊,唉聲嘆氣呀,很無奈呀,甚至吵架啦。其實孩子都是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的,他們就生怕父母哪一天不要他了,把他“扔”了。所以,我們的這些孩子的親子關(guān)系其實是很敏感很微妙的。
第三個方面要解決的是社會關(guān)系。比如,這樣的一次旅行之后,他們能夠邁出第一步,帶著孩子到樓下小區(qū)去玩兒,跟其他的普通的家庭去玩兒。別人問他,他也敢于去回答問題,不怕被人嘲笑和誤解。當(dāng)然,融入社會有相當(dāng)多的挑戰(zhàn)。
“從第一次到每一次”是從身到心。如果說“第一次”指的是“罕罕漫游”的活動帶給大家的許多個“第一次”:可能是第一次出門,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到敦煌,第一次看見沙漠,第一次跟這么多人玩兒,甚至很多孩子是第一次跟爸爸媽媽一起玩兒,那么“每一次”指的是這樣的一場心靈療愈的旅行能帶給患者長遠的改變,孩子在未來的家庭生活、親子關(guān)系、人生發(fā)展之中,能夠時時想起這個活動,能夠長久葆有這個活動帶來的收獲,持續(xù)得到激勵和感動。我覺得這是能實現(xiàn)的。每一次“漫游”后,都過了好幾個月了,我還能接到家長痛哭流涕的電話,說孩子變化很大,能夠積極地去生活了,不再反感學(xué)習(xí)了,等等。這些改變實在太了不起了。
大巴車肚子里放滿了折疊輪椅,脆弱的孩子們被抱上抱下,太陽底下個個都像是馬上就要曬化了,但他們一聲不吭,從無抱怨,父母們亦早已耐受高強度的體力付出,迅速、沉默、到位。但也偶有意外,在一小片沙地上行進時,簡易輪椅不僅顛簸而且易翻,一個男孩因此從父親推著的輪椅上掉落,臉朝下倒地。因身體不能動,被從沙地上扶起來時,幼嫩的面頰沾滿沙礫,擦痕泛紅,男孩受驚,張嘴說不出聲,而后欲泣,但他克制了自己,接受了父親的道歉。眼淚屏在眼眶里,沒有流下來。如果流下來,父親會更自責(zé)。
除此之外全是神跡般的奇觀:從莫高窟藏經(jīng)洞參觀出來后,高高的藍天上綻放出鳳鳥般的云紋;探班《千手觀音》駐場演出后臺,全體聾啞演員趕在正式演出前專門為孩子們表演了舞蹈片段,還贈送了禮物;胡楊木遍布的文博園里,常年少雨的天空中先后出現(xiàn)了三次濃烈的彩虹,欲燃暮色與云層中頻閃的雷電同時降臨,異彩光芒照耀下的園區(qū)內(nèi)部公路宛如一部大片的取景,仿佛可以通往無窮的遠方。
當(dāng)彩虹出現(xiàn)在天邊的時候,這支隊伍暫時分化。家長們集中在沙丘上的亭子里懇談——據(jù)說他們不出幾分鐘全都哭慘了。這也是“罕罕漫游”在每次行程中都會安排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創(chuàng)造出一些時間空間,讓患者的監(jiān)護人、陪護人緩釋片刻,抱團打氣。事后回想,這也就是黃如方強調(diào)的進行心理療愈的一個重要部分。
“罕罕”們則被志愿者帶到沙丘下大路邊的餐桌邊圍坐,享用切開的西瓜和零食,像一場生日野餐會。十三個孩子,有五位杜氏肌營養(yǎng)不良癥,兩位小胖威利綜合癥,一位骨纖維異常增殖癥,一位假性軟骨發(fā)育不全,一位多發(fā)性軟骨發(fā)育不良,一位丙酸血癥,一位白化病,一位線粒體腦肌病。有的孩子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也有孩子脖子以下的身體都已經(jīng)不能自主活動。但他們都像所有孩子一樣對于旅行充滿了好奇。
我招他們說話。“來一個個說說,這次旅行中最神奇、最不可思議的事。”
“竟然會有人盜墓!破壞歷史文物,想不通這種人!”
“在莫高窟看到的佛像的眼珠,就好像真人眼珠一樣會看著我!”
“我學(xué)到了一個很好的詞:滿壁風(fēng)動。”
“最不可思議的就是現(xiàn)在,我第一次看到了三道彩虹。自然奇觀。”
“又有閃電!看到?jīng)]?”
“彩虹那邊好像有龍要出來了!”“我想唱歌。”
想唱歌的正是妹妹。她穿著淡綠色漢服裙,自報家門想唱一首《小草》。這可能是在家里練得最多的一首歌,她很有信心,臺風(fēng)拉滿。大家自發(fā)為她打拍子。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從不寂寞,從不煩惱/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春風(fēng)啊春風(fēng)你把我吹綠/陽光啊陽光你把我照耀/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大地啊母親把我緊緊擁抱。”
這是一首我小時候就已經(jīng)流傳廣泛的歌,唱的是普通人的平凡和坦然,尾聲有一絲由苦澀轉(zhuǎn)化而成的豪邁。妹妹唱到第二遍時,忘詞斷片,打了格楞。但她的聽眾們并不介意,鼓掌很大力。
家長們陸續(xù)從山丘上下來,臉上停留著剛釋放過情緒的平靜。姐姐也下來了,她快要走近的時候,妹妹突然轉(zhuǎn)過來拉住我的袖子,對我說:“姐姐,我還想再唱一遍《小草》,剛才那遍沒唱好。”
我說好,我和你一起唱。
沾染著夕陽紅暉的風(fēng)吹起了我的卷發(fā)和妹妹的短發(fā),我們一時都看不見對方,但這時候妹妹拍著巴掌開唱了,我也跟上,“沒有花香/沒有樹高……”她停下來,糾正我,“你先別唱,節(jié)奏不對會影響我發(fā)揮。”
我說好,那我給你打拍子。
這一遍非常順暢。妹妹笑了,牙齒也在笑。我說:“完美!”轉(zhuǎn)過臉,看見姐姐舉著手機,在給我們錄視頻。
3. “妹妹的《小草》唱得真好啊。聽說她小名就叫小草?”
“叫小草,她也喜歡《小草》,她像小草一樣很有生命力。”
“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妹妹不對勁的?”
卻沒有回答。回頭看,原本和我并肩而行的姐姐不知什么時候落在了我身后,雙手捂住眼睛,淚水似乎是在我話音剛落的那一瞬間涌出的。
這是一條被綠色藤蔓浸透的回廊,靜謐,悠長,連接著西千佛洞景區(qū)和辦公區(qū)。這個時候,孩子們在畫室里跟著畫師繪制磚畫,于是我終于得到一個空隙,輕輕“拉”了一下那根絲線。姐姐爽快地答應(yīng)出來聊一會兒。我手心里握著一枚青澀小果,走在前面。天氣好極了,陽光下有蜜蜂輕捷地飛動。在散步的氣氛中,我問了一個最家常的問題,沒有想到,一下就讓姐姐失聲痛哭了——按當(dāng)下流行的話來說,“破防”了。我沒有繼續(xù),等待姐姐把“防”再次建立起來。和談話得到什么相比,我覺得更重要的事情是保護好姐姐的“防”。
我們坐在兩只石凳上,面向著兩棵芬芳的蘋果樹。“老師,對不起,我這個人特別容易哭,你不要介意,”她找出紙巾拭淚,緩了一下,回答說,“從妹妹剛出生就知道了……別的孩子都哭,她不會哭……”
下面是姐姐講述的故事。
我一直盼著有個妹妹,九歲那年,把妹妹盼來了。但從那天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妹妹出生就不會哭,別的孩子都哭,她不哭。爸爸媽媽想了好多辦法,要讓她存活,還要搞清楚究竟是出了什么問題,怎樣才能治。他們抱著妹妹到處去看病,一層層看上去,最后確診是小胖威利,罕見病,整個縣城就我們家一個。
這次“罕罕漫游”,別人家都是爸爸媽媽帶著孩子出來,為什么我們家是媽媽和我們姐妹倆呢?一是因為爸爸要上班,二是因為我平時和妹妹待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想趁這個機會和她多相處相處。平時都是爸媽在照顧妹妹,我從中學(xué)開始就離開家在外地住校了,你知道吧,就是那種沒有雙休日、很卷很卷的中學(xué)。我只有寒暑假才回家住上一段時候。妹妹小時候和我是很親的,現(xiàn)在就沒有那么親了,我很難過。
我忍不住打斷她,“妹妹——跟你原本期待的妹妹不一樣的妹妹——和你親不親,這件事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很重要。”她沒有一絲遲疑。
妹妹現(xiàn)在快要和我一樣高了,但是提到妹妹,我心里一下子閃過的畫面還是她小時候在家里頑皮的景象,也沒什么特別的動作,就是她會比個“耶”或者吐吐舌頭什么的,非常可愛,我們在一邊給她拍照記錄。總感覺她還是那個小小的寶寶。一說到妹妹,我心里那個寶寶就會出來。
是的,我的妹妹和別人家的妹妹不一樣。我的同學(xué)里也有很多姐妹、兄弟、姐弟,有的年齡差了12歲,彼此都有代溝了,但他們和我們比起來,依舊是正常的家庭。可是,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著要“拒收”這樣的妹妹,我一直想的都是怎樣對她更好。
我們加入了病友群,經(jīng)常商量用藥,有時會有聚會。妹妹這個病,要打生長激素,不知為什么,生長激素的水劑特別貴,真的特別貴,我們堅持了一段時間也堅持不下去了。眼看著其他病友也是這個經(jīng)濟情況,不得已斷了藥,一下子就胖上去,兩三百斤,走不動路,脊柱也壓彎了,我看著特別揪心。還有的病友,下一次聚會就沒見到,人沒了。具體是什么原因我們也不好去打聽,只是默默難過。所以這個病的平均壽命或者預(yù)期壽命是多少,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愿意去往那方面想。雖然爸爸媽媽沒有說,但我知道我會是那個陪妹妹陪得最久的人,我有責(zé)任在身上。
到現(xiàn)在為止,媽媽和妹妹待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妹妹在媽媽教書的中學(xué)讀初中,住校,媽媽和她住一間宿舍,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妹妹的病情被控制得這么好,在病友中也不多見。你看到了,她不胖,1米65,140斤左右,正常體型。能保持這樣的體型非常不容易。小時候妹妹胖過,有多胖呢?眼睛都瞇成一條縫了。就說這樣下去不行,全身都受到壓迫,妹妹脊線歪了,現(xiàn)在還在矯正呢。剛才說到生長激素的水劑價格很貴,那怎么辦?粉劑就比水劑便宜很多。有一次我放假回到家,發(fā)現(xiàn)忽然我媽就已經(jīng)會熟練地推針了,看到她給妹妹打針,我驚訝,震動。對不起老師,我又哭了……因為我以前認識的媽媽膽子特別小,為了妹妹她把自己變得特別特別強大了。還有飲食方面,也嘗試了很多辦法。食量和食物種類都要控制,不吃精米精面,吃玉米粗糧,吃魚蝦。有個辦法用下來管用,雖然那原理我也不清楚,就是米飯做好了凍起來,復(fù)熱后吃,熱量會減少很多。吃飯方面,妹妹很乖。
下面說說我吧,我的性格我一點也不喜歡,要改。太柔弱,容易糾結(jié),容易感傷,太容易掉眼淚。從小到大都是這個毛病,眼淚泛濫,止不住往下淌。讀中學(xué)時,我一直是一個不算太合群的人,沒有親近的朋友,就是一個人刻苦學(xué)習(xí),也只有在學(xué)習(xí)最專心的時候,我才會暫時忘記一會妹妹的病情,除此之外的每時每刻我都牽掛著妹妹,不去想也會想,心里就一直像堵著。
到了大學(xué),我運氣很好,認識了幾個好朋友,對我的幫助特別大。她們都那么熱情、陽光地對待我,我也積極開朗了很多。前不久,大學(xué)好友在太原聚會,有相聚就有離別嘛,我和大家說好了,我肯定會狂哭,千萬別掃興,果然離別那天我從早上就開始默默地哭,眼淚流啊流啊一直流到下午分別。好在朋友們都了解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所以我選了漢語言文字學(xué)專業(yè),不是因為我不喜歡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正相反,是我根本不敢讀,太容易代入了,我讀蕭紅的《呼蘭河傳》,看到小團圓媳婦吃的那些苦,哭到不能自已。我對苦命的人生好像特別共情,必須保持一點距離。
這次來參加“罕罕漫游”之前,工作人員給我們做了問卷,也讓我們寫下當(dāng)前面臨的最大問題。我確實是帶很大的困惑來的,那就是妹妹的情緒問題。我們猜不準(zhǔn)她的雷點,來得快去得慢,會持續(xù)很長時間。比如在學(xué)校,妹妹所在的班級,班主任老師分配大掃除任務(wù),她沒領(lǐng)到任務(wù),就很生氣,覺得不公平。媽媽只能去找她的班主任老師,給她派個活兒。再比如老師讓同學(xué)發(fā)獎狀,輪到別的同學(xué)發(fā),她也生氣,“昨天是我發(fā)的,怎么今天就不是我了?”她要爭要搶的都是去幫助別人的機會。媽媽的話她能聽進去一些,我的話完全是白費勁,勸不進一點。
我最焦慮的還有一個點,那就是我在家的時候并不多,但只要我在家,她經(jīng)常會因為感覺到媽媽“偏心”我而大哭大鬧,好好的家庭氣氛降到冰點。可是我有時候還覺得媽媽經(jīng)常偏心她呢,媽媽陪伴她的時間是比陪伴我的時間要多得多的!
這種事太多了,我現(xiàn)在想起來的一次,我去陽臺上曬衣服,媽媽讓我把窗戶順便關(guān)上,因我當(dāng)時就在那窗戶邊上站著,我說好的好的,順手就關(guān)上了。結(jié)果妹妹就問為什么不讓她關(guān),然后立刻開始大哭,一切解釋都沒有用,她會執(zhí)拗地認為就是她想的那樣——媽媽偏心姐姐。有時甚至沒有任何前奏,她就會說媽媽更喜歡姐姐,傷心地哭了起來。這個心理如何去破解?今后我們姐妹還要相伴很長時間,這是我最大的困惑。
我現(xiàn)在是這么理解這個事的:是病而不是妹妹自己想要發(fā)這些脾氣。發(fā)脾氣的時候她的本心在和病因斗爭著呢,就像心里有兩個小人,是想發(fā)脾氣的那個小人占了上風(fēng),她自己也痛苦呢。我能感受到她也痛苦,她也不想這樣。妹妹在內(nèi)心深處知道我愛她,她也愛我,是病在阻礙我們。在她不生氣的時候,她會很清楚地和我說:我們兩個,相互照顧。
老師你知道日本動漫《鬼滅之刃》嗎?是大學(xué)好友推薦給我看的,她并不知道我家里有個罕見病妹妹,只是覺得我會喜歡。我一看就哭了……故事的主人公全家都被惡鬼殺光了,最親愛的妹妹也變成了鬼,她還想咬哥哥,哥哥讓她嘴里咬著一把斧頭,用籮筐背起她,到外面的世界去斬殺惡鬼,一定要尋找到讓妹妹變回人的辦法。其實,哥哥成長的勇敢旅程,是因為妹妹而產(chǎn)生的呀。我感謝小草成為我的妹妹,和我一起走過許多難忘的時光,感謝她,是因為她,我才來到了這里,是她帶著我來的。我一直都在追更《鬼滅之刃》,我盼望著故事有個好結(jié)局。哥哥都這么努力了,一定不會白費,妹妹會變回人的,老師你說對嗎?
4. 導(dǎo)游解說詞:“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說的就是這里了,前方就是陽關(guān)大道,絲綢之路南路的必經(jīng)之道,寬達三十六丈,可見當(dāng)年車水馬龍浩浩蕩蕩的盛況。”
我們的眼前一片虛空,驢車經(jīng)過揚起的微塵不一會就落回地面,鈴鐺的脆響更顯出空間的寂寥。我們的身后是王維的石雕像,在環(huán)繞的柳樹中,詩人抬起酒杯,凝固為人生臨別最后一刻的歡達縱意,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和流行于后世1980年代的《小草》一樣,結(jié)尾也是苦澀轉(zhuǎn)化而來的豪邁。或許這是中國人的情感升調(diào)密碼。
皚皚雪山的橫斷出現(xiàn)在黃沙盡頭,一層一層的山巒重重疊疊堆至天邊淡不可及。陽關(guān)像此端世界的一個布景,通過之后,是彼端的萬千無常。可是小草和小草的姐姐坐在驢車上,輕輕搖晃。她們沒有太注意遠方的事物。她們毫未察覺已經(jīng)一起出了陽關(guān)。
小草嘗試去撫摸褐色驢子的背脊,笑了:“真有意思,姐你也摸一下,摸上去綿綿的。”
姐姐摸了,笑著說:“是綿綿的,像什么呀?”
小草:“像羽毛。”
我沒能帶回陌生、猛烈的故事,只帶回了那一刻。那一刻是常玉的畫風(fēng),夢藍色背景,夢白色主體,直覺想象出線條,邊界消融于陰影。
當(dāng)天是小草的生日。晚上,在敦煌市區(qū)的一家飯店里,她第一次和好幾桌人一起過了生日、切了蛋糕、吹了蠟燭,開始了她十五歲的第一天。每一天。
(本稿內(nèi)容已得到受訪者確認,特此感謝“罕罕漫游”敦煌站的全體隊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