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云的人
2004年早春,我到北京公干,忙中偷閑,去黃宗江先生家小坐。宗江先生記憶力超群,語言表達生動鮮活,言談之間,說了一個笑話:“某日坐出租車,司機忽發感慨,稱時下的明星生正逢時,名利雙收。可是,老演員們大都捉襟見肘,僅靠工資維持生活,應該讓他們也拍點廣告,以改善生活。當年的黃宗英多美啊!當然,她那個弟弟黃宗洛卻有些丑。黃家好像還有一個大哥黃宗江。我問司機,黃家大哥究竟像宗英一般俊俏,還是如弟弟那樣難看?司機回復:未曾見過。于是我對司機說:‘歡迎免費參觀!’弄得司機窘迫不堪!”
宗江先生一席話,弄得眾人撫掌大笑。而我腦海中瞬間浮出采訪黃宗英老師的念頭。之前曾和宗英老師見過兩次。1995年元旦,我主持上海作家協會的活動,扮演“梅表姐”的黃宗英和扮演“覺新”的孫道臨一同登臺,追憶往昔,心緒難平。宗英老師難掩激動:“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們一群藝人無以為國,無以為家。因此,大家聚在一起演《家》,只有《家》才能夠傾訴苦悶,可以表現我們的追求與向往。演完《家》之后,年輕的伙伴們有的到抗日前線去了,有的去了解放區。這足見巴金先生《家》這部作品的魅力。”一番話,令觀眾泫然。沒過多久,我和同事袁鳴赴北京制作《京滬兩地大拜年》春節節目,采訪對象有吳祖光新鳳霞夫婦、黃苗子郁風夫婦、丁聰沈峻夫婦、黃宗江阮若珊夫婦等,馮亦代黃宗英夫婦也欣然前往。彼時馮、黃兩位老人結婚不足兩年,老朋友們仍和他倆開玩笑,亦代先生內斂、羞澀、不善言辭,宗英老師倒是大大方方地說:“趙丹是高山,亦代為大海,嫁完了高山,就只能嫁大海了。”雖然兩次見面均相談甚歡,但未能深入交談,不免有些許遺憾,故央求宗江先生予以引見。宗江先生向來古道熱腸,便順手在一個舊信封上寫下宗英老師的地址與電話。
在電話中聽到我的采訪邀約,宗英老師略有遲疑,隨后悠悠說道:“今天清晨,寫下幾句小詩,讀給你聽聽。詩是這樣的:鐘走著,表走著,我停了;花開了,葉綠了,我蔫了。我都已經是這種心情了,還能接受采訪嗎?”后來才知道,那個時候,她正受多發腔隙性腦梗塞困擾,自覺狀態不佳,不愿面對媒體。或許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在我一再努力勸說之下,她破例允許我去她家進行一次閑談,也允許我們用攝像機記錄談話過程,只是重申暫時不得播出,僅作為資料留存。我一口答應,并保證信守諾言。
次日上午,我便急急趕到宗英老師在高碑店的住所。這是一個普通居民區,宗英老師住在底層,聽到門鈴聲,宗英老師親自打開了門,只見她穿乳黃色立領毛衣,一頭銀發梳得整整齊齊,依然美麗優雅,只是走路略有些踉蹌。待坐下后,環顧四周,我發現家中墻壁僅用白粉刷了一下,沒有任何裝飾,沙發旁堆了七八本書,不遠處的方桌上凌亂放置著幾幅書法作品。見我注意到那些書法作品,宗英老師笑了,說:“閑來無事,消磨時間。本來今天還想寫幾張,卻被擾亂了。”我走過去看,發現其中有首自敘詩:“丑丫今已雪盈頰。無多春暖花開日,不少風欺霜虐天。銀幕舞臺留舊夢,荒原極地續新篇。壯心未逐前塵散,繞室彷徨百遍旋。”飽經風霜的字字句句,正是她人生道路的真實寫照。我問宗英老師,可否將此幅書法作品留作紀念,她擺了擺手:“這張寫得不好,年初多發腔隙性腦梗塞后,大腦記憶庫像是被抹空了一樣,感覺像個骷髏,什么都想不起來,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利索。你看,那個‘英’字,還差兩條腿。等我再康復一段時間,重新抄錄一遍,就算欠你一張。”說罷,招呼我在她身邊坐下,細數從藝往事。
宗英老師清晰記得,她16歲那年,來上海投奔大哥黃宗江,以見習生身份進入上海職業劇團。不久,話劇《蛻變》一位女演員臨時缺席,她作為替補救場,“我不記得哪個當口上去。正在愣著的時候,舞臺監督猛地一巴掌將我推到了臺上。一上臺,燈光照得我一臉蒙,腦袋一片空白,但下意識地說出了臺詞,也許那些詞與原有臺詞有差異,能感覺到一絲慌亂,好在周圍演員都經驗豐富,配合著我演。于是,我就撒開了演,直到被拽下臺去。到了后臺,望著一盆涼了的蛋炒飯,心想完了,整部戲都被我攪和了。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黃佐臨出現在我身后,輕輕地說‘明天還你上’”。
此后,黃宗英陸續主演了多部話劇,聲名漸起。話劇《甜姐兒》令其風靡上海灘,成為萬眾追捧的舞臺明星。此時,愛情也悄然降臨,心上人是劇團指揮郭元同(又名異方)。那是一段鮮為人知的塵封往事,宗英老師不愿多提,只是稱之為“悲劇”。的確,一切發生得過于快速,過于離奇。之后,她與大哥同學程述堯走到一起,可是,個性上的差異使兩顆心很難碰撞到一起:“他是個大好人,我尊敬他,可無論如何都無法激起情感的波瀾。他每天下午五點下班,我三點就感到心跳加快,無所適從。”直到拍攝電影《幸福狂想曲》時,黃宗英和趙丹才擦出愛情的火花。后來程先生與上官云珠結成秦晉之好,兩對夫妻保持著熱絡的往來。
黃宗英的兩部電影代表作《麗人行》和《烏鴉與麻雀》,都是和上官云珠合作的。而且,拍攝《烏鴉與麻雀》時,原先上官云珠演國民黨軍官姘婦“余小瑛”,黃宗英演“華太太”。上官云珠對“余小瑛”一角有顧慮,黃宗英主動將“華太太”一角讓給上官云珠,自己來演“余小瑛”。黃宗英對程述堯和上官云珠的兒子韋然視如己出。韋然至今記得,20世紀60年代,上官云珠與黃宗英隨上海電影代表團赴京開會,程述堯父親帶著孫子去旅館看望上官云珠。見前公公駕到,黃宗英從人群中跳了出來,向老爺子深深一鞠躬,引來眾人捧腹,紛紛向老爺子道喜,說福報甚大,兩個兒媳婦都如此孝順。宗英老師晚年,韋然一直侍奉左右,直至他心中的“宗英媽媽”生命戛然而止。兩代人的深情,感天動地。
對于黃宗英來說,最刻骨銘心的是與她共度32載的丈夫趙丹。盡管她晚年與文學家馮亦代先生共譜一曲黃昏戀,但趙丹是其一生的靈魂伴侶。正如馮亦代先生對結發妻子鄭安娜同樣情深義重。兩位睿智老人選擇這樣一種生活方式,既尊重彼此過去,又相扶相持著安度晚年。所以,說起趙丹,宗英老師有講不完的話:“阿丹在我心里永遠活著,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因為他就一直在那兒。我任何一部文集里都有趙丹的事。我自個兒就下了決心:莫道不并蒂,偏隨我雙游。”我提到《癡迷廿年,趙丹只為演魯迅》一文,宗英老師變得激動起來:“他整個人就跟瘋子似的,鉆到服裝倉庫,翻來翻去,把魯迅可能穿的東西都穿在身上。那些服裝散發出一陣霉味,我替他洗干凈,他回來就沖我發脾氣。而且抽煙也抽得很重,每次都要抽得燒著手指頭。”世上最相愛的夫妻也會起爭執,趙丹和黃宗英也不例外:“我倆小吵小鬧多得很,可是,只要趙丹受大委屈,我必定站在他身旁。大苦大難,鑄就我們永恒的感情……”
說到這里,宗英老師情緒有較大波動,提出休息片刻。好在稍作調整后,宗英老師恢復了談興。她提到很想吃蠶豆和米莧,也很想闊別多年的上海,想舊時故交:“我是在大家的嬌寵中生活的,有時候看老電影,發現這個不在了,那個也不在了。看著看著,就不敢看了。自己一個人活著,即便大哭一場,勸的人都沒有。所以,我只能把自己勸好,為了趙丹,我也要堅強地活著。人家問我一生最難演的角色是什么?我說,難為趙丹妻。人家又問一生演得最成功的角色是誰?我說,同樣是趙丹妻。我要一直把這個角色演下去……”
宗英老師忽然停了下來,仿佛沉浸在對往昔的追憶中。望著她那一頭非常好看的白發,我會想起她對自己的另一個評價——屬云的人。的確,她的人生就像一朵云,從一個家飄到另一個家,從一個城市飄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職業飄到另一個職業。好像永遠過著漂泊的生活,但是在哪一處,似乎又都能夠生根落地、開花結果。臨別時,我問宗英老師心中還有什么夢想,她說最想做的事,就是給孩子們講故事,并囑咐我幫她留意搜集有趣的文章。如果健康狀況允許,她會一篇一篇錄制下來,作為禮物,獻給下一代。
節目錄制完畢,我信守諾言,始終沒有播出。待宗英老師90歲生日即將來臨之際,突然想起那卷已塵封多年的錄像帶,重新看了一遍,頗為感慨。雖然老人家的敘述有些支離破碎,但那充滿詩情畫意的如珠妙語和毫無保留的肺腑之言,不斷在我腦海中縈繞,揮之不去。因此,決定將這期遲到十年的節目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她,也送給千千萬萬仍記得她、想念她、喜歡她的讀者與觀眾。擔心老人家介意此事,只得“先斬后奏”。
沒想到,宗英老師在醫院看到了這期節目,并在日記上寫到此事,說那是11年前《可凡傾聽》的采訪,并稱贊片子剪得不錯。我覺得這是老人家對節目的最佳褒獎。之后,我專門去華東醫院看望老人,并當面致歉。宗英老師沒說什么,只是一直微笑著,臉上泛起童稚般的赤誠與純凈……
今年,恰逢黃宗英老師百年誕辰,寫下與她老人家交往的點點滴滴,獻上心香一瓣,表達無盡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