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吱呀咣當(dāng)?shù)穆曇舨粩鄠鱽怼糁杏幸磺忻篮茫褪菦]有發(fā)出如此聲響的任何事物——咣當(dāng)，又是一聲，而且越來越近，像狗熊拍門板，又像醉漢踢酒瓶。我被驚醒，并認(rèn)真聽了一會兒，只有窗外寒風(fēng)在呼嘯。爐火差不多快熄了，爐面上的茶壺還帶著微弱的喘息，像彌留之際的老人。被窩里暖和，而我的臉頰凍得生疼。住慣了樓房，再回村子就怕兩件事情，一是半夜上廁所，二是在寒冬臘月的早晨穿衣。

想起來就有怨氣。我剛從車巴河駐村回來，今年又去搞脫貧攻堅(jiān)與鄉(xiāng)村振興銜接工作。怪誰呢？自己申請下去的，也只有自己承受了。常言道，好了傷疤忘了疼。四年前駐村時，何嘗不是如此？然而想起車巴溝的美景風(fēng)光，想起車巴河的清水悠悠，想起背著相機(jī)于山間森林出沒時，就忘記隆冬里的艱苦了。似乎生來就是賤骨頭，種了芭蕉，又怨芭蕉。

其實(shí)我還是喜歡這里的。也是因?yàn)檐嚢秃邮卿由嫌沃饕Я鳎l(fā)源于甘南州卓尼縣境內(nèi)的車巴溝，它流經(jīng)我的故鄉(xiāng)，喚醒了我所有美好的記憶。我又想起四年前第一次來村子的情景。村子是卓尼縣的一個農(nóng)牧區(qū)，除了放牧，也種莊稼。和臨近縣城小鎮(zhèn)的眾多半農(nóng)半牧區(qū)一樣，年輕人都會說普通話，也會做生意。村委會小二樓修建在刀告村與車巴河中間，與村子隔了一條馬路，和柏木林隔了一條車巴河，顯得孤零而寂寞。那時候工作節(jié)奏快，緊張繁忙，天天有活，月月有事。說到底，就是進(jìn)村入戶，宣講惠民政策、安全常識，了解群眾生活狀態(tài)，適當(dāng)?shù)臅r候還要出些“鬼點(diǎn)子”，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群眾富裕起來。剛來村里，人生地不熟，語言有障礙，工作難度很大。還好，我認(rèn)識了黑臉大漢旺秀道智，他可是村里唯一會解方程的人，性格開朗，有威信，許多事情上大家都愿意聽他的建議和意見。我們磨合了十天半個月，便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那時候，只要他有空閑時間，就會陪我去自然村，有趣的事情發(fā)生了很多，當(dāng)然爭吵也很多。

四年前的感覺比現(xiàn)在好多了，冬天飛雪茫茫，也好像沒有現(xiàn)在這么冷。周末有時不回家，我背著相機(jī)在山頭上東奔西跑，懷揣對自然的敬畏與熱愛，用鏡頭記錄了一個又一個動人的瞬間。為了拍到河岸邊的各種鳥兒，我還買了長焦鏡頭。當(dāng)然，我痛苦的根源是折磨了我多年的濕疹。聽村里一位老人說，得了濕疹，最好的治療辦法就是煮只灰喜鵲吃。灰喜鵲？我只知道花喜鵲。母親在的時候經(jīng)常說，花喜鵲喳喳喳叫喚時，就會有親戚來，因而年幼的我們經(jīng)常盼望花喜鵲登上門頭。

想想看，母親離開也整整四年了。母親的突然離開，讓我悔恨不已。那時我剛到車巴河邊的刀告鄉(xiāng)駐村兩個月，因?yàn)楹铀霓Z響和早晨牛羊出欄的吵鬧，很長一段時間無法適應(yīng)。睡不著時就想玩手機(jī)，久而久之，嚴(yán)重的焦慮與失眠開始困擾我，生活進(jìn)入無序狀態(tài)，感覺精神也會隨時坍塌。入睡前，必須關(guān)掉電話，并將它置于很遠(yuǎn)的桌子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然而母親半夜腦卒中時，卻無法聯(lián)系到我，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等我回家時，母親已安靜地躺在尸床上。

懵懂的少年時代，心中總是充滿了渴望與夢想，總是沉浸在維特式的煩惱中，感受著青春的熱烈與纏綿，卻又懷著無畏的勇氣，像老漁夫一樣，坦然接受失敗，勇敢面對挫折，懷揣永不服輸?shù)木瘢苑e極向上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的種種挑戰(zhàn)。然而光陰短暫，母親離開后，我突然有了滄桑感，對生命也多了幾分敬畏。關(guān)于青春、關(guān)于夢想的記憶，仿佛被飛雪覆蓋，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夜深人靜時，我總會想起母親。每到周末，我都會背著相機(jī)，走向那扇熟悉的家門，會給菜園里的母親拍照，也會給爐灶邊忙碌的她留下幸福的瞬間。我又回到了這個熟悉的地方，那些曾經(jīng)以為可以輕易揮霍的時光，卻成了我心中的傷痛。

那時候的村子十分破敗，村口的楊樹也是皺皺巴巴，沒有一點(diǎn)光鮮漂亮的模樣。老鴰住在高高的枝頭，日夜不停地叫喊。貓頭鷹有時也會蹲在南墻上，沒等發(fā)出凄厲的聲音，就被人們趕走了。唯有布谷鳥和花喜鵲的叫聲，才會讓整個村子安靜下來。布谷鳥一叫，就要開始種豆了。喜鵲在門頭跳來跳去，我就盼望著那個遠(yuǎn)房的用青稞換梨的舅舅來。那真是一個童話般的世界，都不敢去想，因?yàn)闊o法回頭。

事實(shí)上，我并沒有徹底離開過村子，然而長相廝守的那份心卻漸行漸遠(yuǎn)了，唯有那份執(zhí)念無法釋懷。就這樣，我和村子不離不棄而又相互背叛著。此時，我再次住在村子里，在盛大的車巴河邊，和生我養(yǎng)我的村子隔了一座山的距離。

2

車巴河邊鳥兒很多，那么多知名和不知名的鳥兒里，我不知道哪只才是灰喜鵲。于是，我背著相機(jī)，茶余飯后就去河邊。

“有了打鳥的炮，卻不見了鳥兒。”我對旺秀道智說起買了鏡頭的事。他聽后不住搖頭，說我不會過日子，還說城里人吃飽了撐的等等，總之沒有一句是好話。

終于有了那么一天，他看到我拍的那些照片——大山巍峨，田野翠綠，森林稠密，蘑菇可人，就連他家菜園里的白菜都變得玲瓏剔透。“都是假的。”旺秀道智說，“你看看，這里哪有這么好？”

我說：“好不好先不說，就說是不是你們村子四周？”

旺秀道智擺弄了一下我的相機(jī)，說：“所有的事物被這家伙吃進(jìn)去，再吐出來，就不真實(shí)了。”

我很驚訝，他竟說出如此高深的話來。我又說了那個鏡頭多好多貴，旺秀道智就露出鄙視的神色，說：“那么貴，能買十幾只羊呢。”

我沒有說啥，我們繼續(xù)翻看照片，終于翻到了那些不知名的鳥兒來。“藍(lán)馬雞、雉雞、嘎啦雞、杜鵑、上天雀兒、麻雀兒……”旺秀道智都認(rèn)識，但從他口中始終沒有聽到灰喜鵲。隨拍攝地的變化，從刀告村一直到唐尕村，從烏鴉到野雞，就是沒有灰喜鵲。

咣當(dāng)，又是一聲，我差點(diǎn)喊出聲來。深更半夜，巨大的聲響讓我冒了一身冷汗。我掀開被子，穿上冰冷的衣服，先是看了看門鎖，然后走到窗前。外面一片漆黑，電線發(fā)出尖利的鳴叫，沒有嚴(yán)絲合縫的窗戶嘩啦啦顫抖著。暴風(fēng)雪要來了。望不見對面的柏木林，我不知道森林里的豹子有沒有躲藏的地方？田地里的野豬有沒有被驚醒？那吱呀咣當(dāng)?shù)穆曇舨粩鄠鱽恚裨谛《窃鹤永铮窒裨趯γ娴拇遄永铩７直娌磺逶醋院翁帲犞屓嗣倾と唬僖矡o法安穩(wěn)入睡了。

爐火已徹底熄滅，茶壺停止了喘息，房間里彌漫起一陣一陣的涼意來。硬著頭皮，我打開門鎖，我要劈柴生火，坐等天亮。真有點(diǎn)后悔，按照慣例，此時應(yīng)該安安穩(wěn)穩(wěn)在家里睡著。也是自己多了私心，周末回了一趟老家，周日提前返回村子，想著睡個懶覺，免得周一清晨瑟縮著出門。

剛打開房門，那咣當(dāng)聲又傳了過來。算是看清了，原來是走廊里的那扇門。前幾日我注意到了，只是一時懶散，沒去理會。那扇門是鋁合金做的，因?yàn)闀r間久，加上出入的人多，合頁上螺絲掉了。為防止它翻倒，我特意用桌子擋住，誰承想，狂風(fēng)之夜竟然讓人驚魂不定。我生氣地朝那扇門使勁踢了兩腳，巨大的聲響再次傳來，已經(jīng)不怕了。

別人劈柴喂馬，面朝大海，要過個幸福的日子。我半夜起身劈柴，只為暖和一下身子而已。天空黑得像一團(tuán)墨，還好，風(fēng)停了。小二樓院子一片闃靜，它被無法言明的孤寂與寒冷包裹著。

火生著了，一會兒茶壺又發(fā)出吱吱的聲響，房間也漸漸暖和了。到了后半夜，我有點(diǎn)堅(jiān)持不住。爐火是不敢捂的，前段時間，幾個在外借宿的孩子因缺乏常識，讓煤煙嗆死了？鄉(xiāng)政府怕我們也出事，于是就給每個村委會安裝了一氧化碳警報器。那玩意兒靈敏得很，稍有煙霧，就會尖叫起來。尤其是夜里，沒有讓煤煙嗆死，也會讓它嚇得半死。因此，我在晚上一般不會捂住爐火，今晚算是例外了，因?yàn)橥饷嫦缕鹆舜笱Ｇ靶┤兆右患夷戏诫娮訌S前來村里招工，恰好我不在村里，他們臨走前將資料留給了我。原想天亮去趟唐尕村，現(xiàn)在看來，宣傳招工的事情只能擱置下來了。

臨睡前我撥通了旺秀道智的電話，不是有意騷擾他，是他經(jīng)常這樣騷擾我。奇怪的是，他的電話一直處于呼叫轉(zhuǎn)移狀態(tài)。我只好帶著失落甚至仇恨睡著。可是誰能想到，第二天天剛亮，旺秀道智就使勁敲門，驚擾了我的美夢不說，還把我嚇得心快到掉到地上來了。

3

大雪足有一尺厚，院子里除了旺秀道智的腳印外，還有許多小動物的蹄印。我鏟出一條路，然后將木锨使勁在臺階上磕了磕。旺秀道智聽到聲音，就沖出房門，對我說：“你給誰使氣呢？木锨整壞了要賠，那不是你家的。”

我也沒好氣地說：“也不是你家的。”

旺秀道智無奈地?fù)u了搖頭，說：“就你這思想，這素質(zhì)，難怪再次被派下來駐村。”又說：“昨夜那么晚打電話，到底想要干嗎？”

我依舊沒好氣地說：“你不是經(jīng)常半晚上打電話嗎？跟你學(xué)的。”

旺秀道智笑了笑，說：“幸好沒信號，就算有信號，也顧不上接。”

我說：“半夜顧不上接電話，鬼知道你忙啥呢。”

旺秀道智說：“天亮走到郭卓溝口時，信息一個接一個，才知道你半夜打電話了，這不過來找你了嗎？”又說：“知道你這個態(tài)度，就不來了。”

我跺了跺沾在鞋上的雪，進(jìn)入房間。爐火還是沒有捂住，早熄滅了。望著黑洞洞的火桶，看著地上的煤渣和窗戶玻璃上的冰花，我嘆了一聲。旺秀道智不再說話，他走出房門，一會兒樓梯下的柴房里就傳出了劈柴的聲音。

旺秀道智重新生著火，然后又用木锨鏟開一條雪路，揭開棉毯，從幽暗的深井里拉出水管，提了一桶水。一切弄停當(dāng)后，坐在床沿邊，用肩膀輕輕碰了碰我，說：“滿意了吧？說說昨晚啥情況？”又說：“我知道你因?yàn)闆]有騷擾到我，心里不舒服。誰愿意接二連三地來這里？住在暖氣樓房里多安心。可是話說回來，誰讓我們是黨員呢？黨員不能計(jì)較個人得失。”

我看著他，忍不住笑出聲來。我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有老婆有孩子，熱炕暖火。我呢？住在這里像個孤魂野鬼。”

旺秀道智露出吃驚的樣子，說：“昨晚孤魂野鬼來找你了？”

我說：“豹子來找我了。”

“那你命大。”旺秀道智說，“豹子慰問過的人，一般情況下骨頭都不剩。”又說：“你啥沒見過？再說了，你不是喜歡這里的山山水水嗎？喜歡這里的淳樸民風(fēng)嗎？”

我被他逗笑了，說：“說得好聽，你來試試？”又說：“那是當(dāng)年的想法。”

旺秀道智搖了搖頭，說：“我在這里住四十多年了，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不了美和淳樸。你是有文化的人，可能和我不一樣。”

我說：“不知道你是來安慰我的，還是來收拾我的。”

旺秀道智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不說不高興的事情了，水開了，喝茶。”他的屁股離開床沿，清洗了兩個杯子，拉開抽屜翻找了一遍，又說：“上次的那個茶喝完了嗎？”

茶是四川朋友送的明前蒙頂甘露，也只一小罐，而且在冰箱里凍了快十個月。不提茶還好，一提我又來氣了。我說：“早喝完了。”又說：“都讓你帶來的人喝光了。”

旺秀道智笑著說：“你們當(dāng)干部的就是小氣。”又說：“家里來人了總要倒茶吧？”

我說：“怎么不帶到你家去喝？”

旺秀道智依舊笑著說：“我家只有奶茶，只有松潘大茶。”

我說：“那也不能把我的茶一口氣整完呀？”

旺秀道智說：“那天人多。”又說：“都說你的茶好，還說讓你下次多帶點(diǎn)，等他們從南方回來了給你也買些好茶。”

我笑了起來，又問：“那天來的人多不多？”

旺秀道智說：“每個村的都來了。”

我說：“有人簽約嗎？”

旺秀道智說：“現(xiàn)場簽的人不多，大家都加了微信，反正還早著呢，都說等開春再看。”

“是個好事情。”我說，“現(xiàn)在能找到一份工作也是不錯的。”

旺秀道智說：“話是對的，但招工的都是電子廠，大家怕去了又被送回來，而且在南方，據(jù)說夏天高溫會熱死人的。”

我從桌子抽屜里拿出電子廠的資料，對旺秀道智說：“這是一項(xiàng)富民政策。”又說：“廠里有空調(diào)，冬暖夏涼。要不去村里動員一下？這真是個好機(jī)會。”

旺秀道智說：“改天吧。”又說：“那天你在就好了，你說的話村里人都會信。”

我說：“他們說的比我說的更有權(quán)威。鄉(xiāng)政府和縣上領(lǐng)導(dǎo)都在，而且電子廠的人也在，還怕啥？”

旺秀道智說：“大家都觀望，現(xiàn)場簽勞動協(xié)議的并不多。”又說：“完了都擠到你房子來了，茶也喝光了。”

我呵呵笑著，說：“喝光就喝光，但愿喝了我茶的人都去電子廠，工資那么高，去了培訓(xùn)一段時日就可以直接上班。”又說：“要不現(xiàn)在就去動員吧？”

旺秀道智看了我一會兒，放下手里的杯子，說：“你腦子有毛病吧？這么大的雪。”又說：“我早上從牧場走的，路上的雪快沒過小腿了。”

我笑著說：“這樣的天氣才好，群眾家里都有人。”又說：“你昨晚不在家？”

旺秀道智說：“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又說：“估計(jì)還會下，要不我也不會在大雪里趕回來。”

我說：“你去牧場干啥了？你家有沒有牧場。”

旺秀道智說：“我阿姐來電話了，讓我送點(diǎn)藥。今年下的羊羔多，估計(jì)天氣太冷了，許多羊羔都拉肚子呢。”

我說：“好不容易去一趟牧場，你怎么不住幾天？”

旺秀道智笑著說：“我可沒有你那么好奇，住了好幾年牧場，再也不想住了。”又說：“幫阿姐給羊羔灌完藥，差不多半夜了。”

“然后呢？”我說，“你不會加夜回來了吧？”

旺秀道智說：“是呀，看著雪越來越大，只好半晚上回來了。你也知道，接連下幾天的話，就走不出高山牧場了。”他嘆了口氣，接著說：“說實(shí)話，昨天下午進(jìn)溝時就飛著雪，那樣的天氣誰愿意出門呢？但阿姐家的事情不能不管啊。”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看來今天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又問：“明天呢？”

旺秀道智說：“反正招工的事情也不急，等天氣好了再去也不遲。”

我們坐在火爐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陰得很重，紛紛飛雪已覆蓋了早上鏟好的兩條雪路。爐面上的茶壺叫得很歡，可是沒有茶了。

旺秀道智說：“昨晚打電話就為招工的事情嗎？”

我搖了搖頭，說：“晚上風(fēng)很大，走廊里的玻璃門差點(diǎn)刮倒了。”

旺秀道智突然站起身，去走廊里看了看，說：“合頁上的螺絲都掉了，趕緊修一修。這么大的雪，晚上野生動物會來的。”他說完就走出了村委會院子。

我想，他一定是去找螺絲和螺絲刀了。大約一個小時，他依然沒有來。看著外面茫茫飛雪，我拉開被子，又睡了起來。

中午過后，昏黃如豆的太陽出來了。飛雪小了很多，但沒有完全停，可是風(fēng)卻刮了起來。桌子上放著一袋茶葉，我知道旺秀道智來過了。來到院子，發(fā)現(xiàn)路也重新掃了，一邊通向村子，一邊通往河岸邊。遠(yuǎn)山像巨獸的脊梁，無頭無尾，無邊無際。小二樓背后的柏木林毫無表情，茫茫一片。

4

下午旺秀道智又來了。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聊天。茶是松潘大茶，要煮著喝。沒有多余的茶壺，只能放到我刷牙的搪瓷杯里煮。只是可惜了精致的搪瓷杯子，因?yàn)橹筮^松潘大茶后，邊緣那層焦黃茶銹再也無法清洗干凈了。

旺秀道智一邊用筷子搗著杯里的茶梗，一邊又搖了搖爐灰，添了煤塊，說：“多熬一會兒，喝起來才有味道。要不加點(diǎn)鹽？喝松潘大茶是要加點(diǎn)鹽的。”

“茶還是單純點(diǎn)好。”我說，“加鹽后會傷了茶的味道。”

旺秀道智說：“這你就不懂了，松潘大茶加了鹽才能提神。如果再加點(diǎn)牛奶，就更好了。”又說：“你這人毛病多，可你是干部，我也只能隨著你。”

我笑著說：“這和干部沒啥關(guān)系，就是個人習(xí)慣問題。你這么一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欺負(fù)你呢。”

旺秀道智說：“欺負(fù)談不上。但你的習(xí)慣的確不好，性格也不好，啥事情都要隨著你，霸道得很，霸道的人遲早要吃虧。”

我笑著說：“喝茶就喝茶，怎么還拐彎抹角罵起人來了？你總是深更半夜騷擾我，算不算欺負(fù)人？算不算霸道？”

旺秀道智說：“我是好心，怕你被煤煙打死。”又說：“誰讓你晚上不關(guān)機(jī)呢。”

我說：“老父親八十了，我能關(guān)機(jī)嗎？”又說：“已經(jīng)安了一氧化碳警報器。”

旺秀道智抬頭看了看墻上的那個報警器，說：“能起作用嗎？”

我說：“要不你試試？”

旺秀道智說：“怎么試？”

我說：“你夾一塊正在冒煙的煤，靠近它。”

旺秀道智不服氣，真還移開茶壺，夾了一塊冒煙的煤，踩在凳子上，將它放在警報器下面熏了起來。“你看，不起作用吧？”他話音剛落，哇哇哇的尖叫聲立刻響了起來。旺秀道智從凳子上翻滾而下，煤塊掉在地板上四分五裂，地板發(fā)出吱吱的聲響，青煙直冒。我將四散的煤塊掃到鐵簸箕里，盡管速度迅疾，但笤帚還是被燒出了鋸齒的樣子來。旺秀道智坐在床沿上，臉色煞白。看著他狼狽的樣子，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旺秀道智緩了半天才回過神，嘿嘿笑著說：“這東西靈得很，就是聲音太嚇人。”又說：“怪不得你晚上不敢捂火了。”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的確。”又說：“前段時間幾個孩子的事你聽說了吧？就因?yàn)槿狈ΤＷR讓煤煙嗆死了。其實(shí)群眾家里也應(yīng)該安上這個東西，安全點(diǎn)。”

旺秀道智嘆了口氣，說：“現(xiàn)在的孩子真讓人操心，什么事情都不懂，還自以為是。”又說：“課本上難道沒學(xué)？”

我無奈地?fù)u了搖頭，說：“肯定學(xué)了，但在具體的生活實(shí)踐中就犯迷糊了。”

旺秀道智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灰蒙蒙的天氣，說：“這樣的天氣，也不知道會持續(xù)多久。”

我也跟著站起身，望著外面被飛雪覆蓋的柏樹林，說：“是啊，大雪封山的日子，有點(diǎn)無所適從了。要不，我們?nèi)ゴ謇飫訂T一下？”

旺秀道智沉思了一下，說：“可是，這天氣……”

我說：“等雪化了，路就更不好走了。”

旺秀道智笑著說：“安心喝茶吧，松潘大茶暖胃，不像你那個明前蒙頂甘露，喝了整天肚子脹。”

我笑著說：“不說茶的事情，與其這么無聊，還不如去村里。”

旺秀道智說：“要不到河邊轉(zhuǎn)一趟吧？待在房子里也沒意思。”

我們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和手套，走出村委會小二樓。外面風(fēng)很大，雪粒打到臉上，讓人禁不住打起冷戰(zhàn)來。

5

太陽暗暗紅紅躲躲閃閃，不肯大大方方出來。不過雪后的車巴河更加美麗了，遠(yuǎn)處的山巒隱藏了昔日的偉岸與挺拔，近處的樹林也靜若處子。河岸邊的灌木枝上掛滿了雪，那雪禁不住河風(fēng)折騰，一片一片落下來，在地面上積起小小的尖尖的雪山來。

我們沿著河岸漫無目的地走著，腳下的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不見飛鳥，也聽不到野獸的嚎叫，只有狂野的風(fēng)像帶著利刃的魔鬼，不分好壞，橫砍豎刺。旺秀道智指著遠(yuǎn)處的一座山說：“那就是村里的神山，無論天氣多么惡劣，都守護(hù)著我們。”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那山峰在雪中若隱若現(xiàn)，真有幾分神秘與莊嚴(yán)。我說：“那你向山神祈禱一下吧，先讓這刺骨的惡風(fēng)停下來。”

旺秀道智笑了起來，說：“山神也好像睡著了。”

我們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來到通往柏樹林的那座用巨椽搭成的橋邊。椽子上有雪，不敢貿(mào)然踩踏而過，只能沿著河岸走。快到肖吾村時，河堤也找不見了。能聽見河水嘩嘩地流淌，卻無法分辨雪地與河面的分界，只好原路返回。這次不是背后受敵，而是和風(fēng)正面對抗，每前進(jìn)一步都異常艱難。

旺秀道智突然停下腳步，側(cè)耳聽了聽，說：“好像有狼。”

環(huán)顧四周，除了雪還是雪，狼躲在哪里呢？旺秀道智見我有點(diǎn)緊張，又說：“狼不會主動攻擊人，只要不侵犯它們的地盤就行。”

我松了口氣，說：“你經(jīng)常遇到狼嗎？”

旺秀道智說：“有時候會遇到。”又說：“只要你不去惹它，它就不會惹你。”

我們繼續(xù)前行，腳步明顯加快了。旺秀道智繼續(xù)說：“狼聰明得很，它們知道什么是危險，什么是安全。”又說：“你知道狼為什么總是成群結(jié)隊(duì)嗎？”

我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旺秀道智說：“狼知道單打獨(dú)斗是斗不過人的，只有團(tuán)結(jié)起來，才有力量。”

我說：“狼真是了不起的動物。”

旺秀道智說：“是啊，狼不像有些人，為了利益，什么都做得出來。”

我一邊聽，一邊想，這家伙又拐彎罵人了，不過我也沒有做過損人利己的事情。清貧一世，干好自己的本職，再干點(diǎn)自己喜歡的就夠了。那關(guān)于電子廠來村子里招工的事情算不算本職？我又質(zhì)疑起來。世界原來的樣子就是矛盾，不要刻意去破壞其平衡點(diǎn)，何嘗不是利己利人的事情呢！

快到灌木林了，過了灌木林就是通往小二樓的路。剛到林邊，突然嘎啦啦飛出幾只野雞來。旺秀道智哎喲一聲，雙腿一軟，就趴倒在雪地上。我不住大笑，說：“不是狼，是野雞。”

旺秀道智紅了臉，抖了抖身上的雪，氣呼呼地說：“野雞比狼還兇，狼吃人前還會打個招呼呢。”

我說：“野雞怕你吃了它們，所以不能打招呼。”

旺秀道智不說話，只是埋頭往前走。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指著前面的一片雪地說：“看，真有狼腳印。”

這次是真的，再不敢怠慢了，我也加快了腳步。回到村委會小二樓，重新添了爐火，洗了搪瓷杯子，可旺秀道智沒有久坐的意思，他躲閃著，囁嚅著，說：“要回家了，總不能這樣白白浪費(fèi)時間。”

我沒有執(zhí)意挽留。我說：“改天去趟村子吧，過完年電子廠就開工了。”

旺秀道智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我陪你去，這個事情比在河邊溜達(dá)重要。”

爐火著了起來，我坐在火爐邊，想著招工的事兒，也算著回家的日子。令人失望的是，窗外又飛起了茫茫大雪。

6

我最后一次去郭卓溝，是雪后的第五天。主要工作有兩點(diǎn)：一是招工動員；二是防火宣傳。兩項(xiàng)工作都重要，一方面牽扯大家工作生活質(zhì)量的提高，另一方面林區(qū)防火不能大意。除此之外，還有自己的一點(diǎn)兒私心，郭卓溝山大林深，說不上真能遇到灰喜鵲。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又整整等了六天。第七天一早，我就給旺秀道智打了電話，再不能等下去了。大概也是一年里最后一次進(jìn)村入戶，所以我做了充分準(zhǔn)備。相機(jī)四塊電池都充足了電，衣服多加了兩件，同時還穿了翻毛大頭皮鞋。旺秀道智也穿著厚厚的藏袍，戴著狐皮帽子，看起來臃腫不堪。進(jìn)溝的路幾乎被雪封鎖，兩人一前一后，踏著厚厚的積雪，向進(jìn)溝路走去。風(fēng)吹得睜不開眼睛，我不時回頭看旺秀道智。要是平常，他總在前邊等我。

從小二樓出門，不到一公里就要左轉(zhuǎn)，之后踏上小橋，穿過龍多村、加錄塔村、扎咋村，便可到唐尕村了。雪像鐵一般，根本沒有融化的跡象。除了車輛碾過的兩道深槽邊能見地皮外，全是白茫茫一片。過了橋，積雪越來越厚，車轍也越來越淺。道路和兩邊的灌木連成一片，倘若沒有偶爾露出雪面的河流的話，我們就無從判斷路面的寬窄。這條路原本再熟悉不過，閉上眼都能走到村子里，此時只能摸著石頭過河。

一路上都沉默著，似乎對這樣的天氣充滿了敵意。不過對我而言，一切可以換算成工資的一部分，而對旺秀道智就有點(diǎn)不公了。當(dāng)然他不會這么去想，他的敵意大多來自我的邀請和阻攔。他不同意在大雪封山時去村里，是我硬拽著他去的。如果去，他就要騎摩托車，還說他的技術(shù)無人能及，能在羊腸小道上騎摩托車放牧。不是對他技術(shù)懷疑，而是冰天雪地騎車太滑了。再說了，他早年因騎摩托車而留下的瘢痕像碗口一樣大。

旺秀道智低頭不語，磨磨蹭蹭落在后頭。我知道他心理上有抵觸，情緒上有反抗。我等上他，然后說：“這樣的路況騎摩托車會摔死的。”

旺秀道智依舊不說話，也毫無表情。我又說：“不是不相信你的技術(shù)，是我害怕。”

旺秀道智說：“那就別去了。”

我說：“走路不用害怕。”

旺秀道智說：“那走呀，停下干什么？”

我尷尬地笑了笑，又繼續(xù)前行。一個小時后，我們來到龍多村。村子里靜悄悄的，不見人影。來到一家門口，但見門環(huán)上插著一根柏枝。

旺秀道智說：“這家不能去。”

我說：“為什么？”

旺秀道智說：“你不知道？”

我說：“農(nóng)區(qū)已經(jīng)沒有啥講究了，就算有，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旺秀道智哦了一聲，說：“就是不方便。”

我們接連走了幾家，不是掛柏枝，就是煨著桑。旺秀道智很不高興，說：“回吧？改天再來。”

見他面帶難色，我沒說什么，只能往回走。村口遇見一位剛從瑪尼房出來的老人，我先用漢語說了一番，老人搖了搖頭。旺秀道智又用藏語和老人交談了幾句，然后轉(zhuǎn)頭對我說：“他說孩子們都愿意去合作社打工，不想去電子廠上班。”

我嘆了口氣，說：“既然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就不強(qiáng)求了。”

旺秀道智說：“是啊，想法和我一樣。這么厚的雪，這么冷的天，就是不想出門。”

我說：“那我們回吧。”

旺秀道智繼續(xù)說：“你也看見了，好幾家都掛了柏枝，也都煨了桑。”

我說：“那一定是家里添了新人，或者是有人生病了。”

旺秀道智說：“牧區(qū)沒有雪天串門的習(xí)慣，或許就是善意的拒絕。”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默默走著。風(fēng)似乎比來時更加猛烈了。

7

午后時分，我們已到扎咋村。風(fēng)停了，天色似乎有所好轉(zhuǎn)，一坨一坨的烏云向四周擴(kuò)散，我的背上已經(jīng)出汗了。道路兩邊的青稞架像鋼鐵戰(zhàn)士，它們背負(fù)著燕麥和芫根，沒有表情，沒有怨恨。鳥兒都會聚在青稞架上，熱鬧非凡，架上的積雪在它們的撲打和叼啄下，早已變得斑駁起來。我有點(diǎn)興奮，趕緊拿出相機(jī)。

“灰喜鵲這么多，明天估計(jì)就晴了。”一路很少開口的旺秀道智突然說。

“灰喜鵲？”我認(rèn)真地說，“哪個是灰喜鵲？”

旺秀道智指著一只剛剛落在青稞架上的鳥兒，說：“就是那個。下雪時它們會躲起來，天將要晴了就會集體出動。”

我仔細(xì)看了又看，嘰嘰喳喳的整個青稞架上幾乎都是那種鳥兒。我一邊拍照，一邊很認(rèn)真地說：“能打兩只嗎？”

旺秀道智語氣十分堅(jiān)定，且滿帶嘲諷地說：“除了人肉，還有啥你不想吃？”

我一聽也是火冒三丈，氣沖沖對他說：“你進(jìn)天堂，我入地獄，可以了吧？”

旺秀道智撲哧一下差點(diǎn)笑出鼻涕來，他說：“留著你這張嘴，過幾天來村里好好做動員工作吧。”

接下來我們又不說話了。快到龍多村時，藍(lán)天透了出來。我敞開衣襟，將相機(jī)從左膀換到右肩。

旺秀道智說：“你就知道照相。”

我說：“要不我們?nèi)ヌ烁呱侥翀觯俊?/p>

旺秀道智說：“又去照相嗎？你瘋了嗎？這個天氣會凍死人的。”

我知道他有意刺激我，我說：“你答應(yīng)過我，下雪了要去趟牧場。是不是男子漢？”

旺秀道智看了我一眼，然后說：“那走吧，你是干部，我聽你的。”

已經(jīng)出了郭卓溝，再不可能返回，只好去麻扎村旁邊的若貢溝。走了約一公里，旺秀道智停下腳步，說：“不去了吧，牧場在十公里之外呢。”

我也有點(diǎn)猶豫。雪很厚，小腿都被淹沒了，每走一步，積雪就被拉成一道槽，費(fèi)力而艱難。按照這樣的速度，就算趕到牧場，怕也不能拍片子了。晚上返回更危險，防不住就被野獸打了牙祭。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繼續(xù)向前走了不到一公里。

旺秀道智說：“回吧，不早了，重新選個時間。”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聽了他的話。返回的路似乎變得更狹窄了，眼睛也有點(diǎn)模糊，四周灌木好像跟隨我們的身子也輕輕搖晃。風(fēng)來自四面八方，尖利而勇猛，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旺秀道智笑了起來，說：“受不了吧？溝里的風(fēng)會更大。不過風(fēng)刮兩天，天就徹底晴了。”

我不想讓他看笑話，說：“不是凍的，是尿憋的。”

旺秀道智說：“凍得尿都夾不住了，還不愿在房間里待著。”

我無話可說，只好踏著他的腳印，費(fèi)力地跟隨。回到冷如冰庫的小二樓，第一件事就是生火。有旺秀道智在，生火的事情就輪不到我。沒等我將照片拷完，一壺水已燒開了。

我打開相冊，一邊看，一邊說：“這就是灰喜鵲？其實(shí)柏樹林附近的河邊也有很多。”

旺秀道智趴在電腦前，一邊看一邊說：“灰喜鵲不能吃，吃了會有罪。”

我如實(shí)說了灰喜鵲肉能治濕疹的民間傳言，但不管怎么解釋，目的還是要吃。旺秀道智沉默不語，于是灰喜鵲的話題被無情地擱置在一邊。之后的閑聊便索然無味，六點(diǎn)不到，旺秀道智回家去了。

灰喜鵲的確太可愛太漂亮了——我放大照片，但見它身形修長，背部羽毛呈灰藍(lán)色，層次豐富，恰似幽夜的天幕泛著神秘的光澤。頭頂烏黑，如同薄暮時分的輕云。翅膀邊緣處略帶銀白，好像披了一件夢幻的紗衣……

8

天徹底晴了，但冷得無法形容。好幾天不見旺秀道智的影子，我待在房間，翻遍了報紙，又跑到隔壁房間，翻遍了有關(guān)種植和養(yǎng)殖技術(shù)的書，就是靜不下心來。

這天中午，外面突然傳來了摩托車的聲音，我知道是旺秀道智來了。他推開門，徑直走到火爐邊，說：“這么好的天氣，悶在房間干啥？”

我說：“你怎么有空來找我？”

旺秀道智嘿嘿一笑，說：“再忙也得來看看你呀，不然你不得把我忘了。”又說：“今天天氣好，我們?nèi)ゴ謇镛D(zhuǎn)轉(zhuǎn)吧？”

我搖了搖頭，說：“不想去了，再熬幾天就回家過年。”

旺秀道智說：“那招工的事情你不管了嗎？”

我說：“該宣傳的他們都宣傳到位了，我想，既然都有想法，就讓他們自己去決定吧。”

旺秀道智撇了撇嘴，說：“有些事情還是你親自去說一遍好。”

我知道他今天來同樣帶了想法，但我真不想去，因?yàn)槲彝蝗幻靼琢耍謇锬贻p人從放牧轉(zhuǎn)到工廠，根本適應(yīng)不了那種嚴(yán)苛的管理。再說了，很多人都在合作社入了股，都有可干的事情。前幾年培訓(xùn)過汽車修理，也培訓(xùn)過廚師，可溝里依然沒有出現(xiàn)一個修理師，也沒有出現(xiàn)一個能掌勺的大師。去電子廠的活應(yīng)該留給待業(yè)的大學(xué)生，而不是普通老百姓。

旺秀道智見我如此堅(jiān)持，只好說：“那不去村里了，去附近走走吧？”又說：“我?guī)闳€地方。”

我答應(yīng)了他，穿上棉衣，戴上帽子和手套，出了門。陽光刺眼，冷風(fēng)依舊刺骨。旺秀道智騎上摩托車，我坐在后面，緊緊抓住他。摩托車轟鳴著，向山里駛?cè)ァＩ铰菲閸纾e雪未消，森林寂靜，一切顯得純凈和神秘。這是一條我沒有走過的路，大約半小時，我們在一處平坦的花花白白的草地上停了下來。遠(yuǎn)處有幾只鳥兒跳來跳去，尋找食物。近處是棵棵松樹挺立雪中，枝頭掛滿白雪。

旺秀道智斜跨在摩托車上，說：“這里怎么樣？”

我說：“不怎么樣。”

旺秀道智嘿嘿一笑，說：“小時候經(jīng)常來這里玩，別提多開心。”

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里真有難以言喻的寧靜和美好。又不禁感嘆，說：“時間真是太快了，過幾天就可以回家了。”

旺秀道智說：“電子廠招工的事你真不管了？”

我說：“不強(qiáng)求。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

旺秀道智又說：“你們單位今年不來寫春聯(lián)嗎？”

我說：“大概就這兩天吧。”又說：“今年我一定給你要幾副扎西德勒。”

9

旺秀道智見我沉默不語，又笑著說：“算了，都過去這么久了。”

我強(qiáng)顏歡笑，說：“一晃就是四年，不管怎么說，扎西德勒是一句非常吉祥的善意話語，我們都應(yīng)該牢牢記住。”

旺秀道智說：“是啊，扎西德勒是我們每個人心中美好的愿望。”

我望著四處白茫茫的雪，思緒萬千。四年時光如白駒過隙，許多事情都已淡忘，但他對藏文書法扎西德勒如此執(zhí)念，不也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嗎？

旺秀道智踢了踢腳下的積雪，說：“今年那兩個藏文書法家來嗎？”

我笑著說：“他們不來，我就綁著他們來。”

旺秀道智嘿嘿一笑，說：“那我可就等著了。”又說：“你知道嗎？我一直很羨慕你，能寫能吹，能吃能睡。”

我又氣又笑又恨，但又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懟他。我說：“過幾日就回家了。”

旺秀道智說：“過完年還要回來吧？”

我說：“我倒希望換別人來，我住的時間久了，反而不利于工作。”

旺秀道智說：“不是時間越久，越利于工作嗎？至少大家都熟悉你呀。”

我說：“我的一位朋友說過，水流動的時間一長，就會成為大河大江。人流動的時間一長，就會成為禍害一方的流氓。”

旺秀道智聽后哈哈大笑，說：“你這是在罵自己嗎？”

我說：“我是在提醒自己。”

旺秀道智沉默了片刻，說：“我怕去了個割鼻子的，來了個拔舌頭的。”

我也哈哈大笑，說：“再來一個，人家也不會打擾你。”

旺秀道智說：“你怎么總是要打擾我？”

我說：“因?yàn)槲覀兪呛门笥选！庇终f：“四年來，我們的心里都裝著扎西德勒。”

旺秀道智低下頭，說：“我原本是想帶你去村里的，想著動員電子廠招工應(yīng)該是你年前必須完成的工作，也想著讓你早點(diǎn)回家，沒有其他意思。”

我望著旺秀道智，心中頓時有說不出的溫暖。我說：“只要我們盡力就好，我們沒有權(quán)力去決定別人的想法。”

旺秀道智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也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們走吧，再待下去，天就要黑了。”

我坐上摩托車，緊緊抱住旺秀道智。四周依然是寂靜的森林和皚皚的白雪。沿途風(fēng)景如畫卷般剛剛展開，卻又在摩托車的急速行駛里跌入無盡的蒼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