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5年第5期|王愛:長眠之所
1
牛高馬大的張老五,用草繩束腰,穿一雙解放鞋,推一個四輪小推車。他一年四季在明溪鎮上穿梭,肩頭上別著小話筒,一天到晚賣力地吆喝老鼠藥。推車上堆放著大大小小的藥包,上面掛著大大小小的死老鼠。
孩子老實聽話,他想為母親解除煩惱??伤麤]有錢,只好巴巴地跟著張老五,從這頭跟到那頭,卻不敢跟他開口。孩子怕張老五,也怕他攤子上袒胸露腹垂頭喪氣的死老鼠。他總覺得那些老鼠死不瞑目,它們盯著人看的時候眼神充滿了怨恨。
張老五在這條街上轉了兩三個來回,也沒有賣出去一包老鼠藥,看到孩子就更覺得礙眼。他罵他“小雜種”,讓他滾蛋。孩子畏縮著,覺得很丟臉,但他不想回家,比起張老五跟那些死老鼠,他更害怕看見母親躺在床上哭泣的樣子。
張老五驅趕不走他,收工的時候,問也不問,甩給他一包老鼠藥。一邊咒罵一邊還本能地宣傳藥效。
“你這個小雜種不就是想白拿藥嗎?拿走給我滾,都吃下去,吃了立刻死光光?!?/p>
張老五的咒語果真應驗,孩子的媽媽為了毒死腦中的老鼠,當天夜里將老鼠藥全部吃了下去。
七彎八拐的公路沿著崎嶇陡峭的山崖盤旋而上,蔓延到盡頭,還有一條近五公里的土路順勢延伸。那條路漫長險峻,曲折多彎,碎石沙子遍布,令人望而生畏。去山上的人要走一截停一下,邊走邊歇,不熟悉路況的人往往要好幾個小時才能到達山頂。尤其是大雪封山的時節,道路很滑,徒步的人也很難上山。更何況山高路險,溝壑縱橫,天坑遍地。
車子爬上那條土路時,天色稍微暗了點,下起雪來。雪下得很小,但經風一刮,路面就開始結冰,變得濕滑。他不是沒有留意到這種細微的變化,但這條路他走了無數次,早已爛熟于心。他是一個老司機,一心想著要趁著路面還沒積下厚雪,趕快上山。兒子在車座前頭,裹在他的一件厚大衣里,只露出兩只活潑的眼睛。兒子絲毫不覺得冷,一路上嘰里呱啦地說個不停。好像腦子里存著十萬個問什么,看見什么都要問一問爸爸。他心里藏著事,嘴里漫不經心地回應著兒子,速度不知不覺快了起來。
出門前,趁妻子不在家,他臨時起意帶上兒子。每次大吵后,他都害怕妻子帶著兒子私自離開,讓他從此再也見不到兒子那張小臉。只有兒子待在視線范圍內,他才會安心。在他的連哄帶騙下,兒子以為這是一次冒險,歡天喜地爬上摩托車,對即將到來的新鮮刺激的高山生活充滿了期待矛盾。他在兒子心中是個好爸爸,兒子相信他,依賴他,對大人之間的爭奪毫不知情。
昏黃的山林子里,陡然傳來幾聲鳥雀沙啞的啼哭,刺耳、驚心。他悚然一懼,沒有任何預兆,車子突然滑向一邊,繼而沖出路面,他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在車子沖向路下面的坑洞時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攔住兒子。但是徒勞無功,隨著下墜的勢頭,孩子竟然從他的腋下漏了出去。孩子的頭重重地撞向坑邊的石頭,鴉山只覺得手臂一陣劇痛,意識模糊起來。
“爸爸,爸爸,我們翻車了?!?/p>
那時候,孩子還能發出聲音。他半邊身子著地,被車子壓住了,他推了推車子,沒有一絲力氣。他忍著疼痛,從車下鉆出來,茫然地站起來,抱著孩子爬上路面,接著往山下跑。沒有過路車輛,也沒有遇到任何人,他們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兒子哭了起來,聲音很微弱,他在喊爸爸,喊痛。他不敢停下,唯一的念頭就是要下山,只有明溪鎮才有醫院。他中途又摔了兩跤,這時候,兒子已經不理他了。他抱著他軟綿綿的身體,一次一次地騰出手來,將兒子垂順冰涼的手腳往懷里攏。黏稠的液體不停地從他手指間往下淌,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啪嗒啪嗒的滴落聲顯得異常清晰。兒子的小臉雪白一片,上面蹭上了一些泥雪。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眼睛慢慢閉上了,再也不朝他笑了。
2
雪下得很大,整條山脈被厚厚的積雪包裹,幾乎看不清前行的路。傍晚時分,有人離開明溪鎮,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最高的山峰上走。寒風堆砌,卷起地上的雪粒,打在臉上像扇人耳光。她縮著脖子,哆嗦著問道:“你確定他就在山上嗎?”
小松點點頭,沒有作聲,朝前望去,仿佛什么也看不清的前方有什么在等待著他。小松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鴉山了。自從那次醉酒打架后,鴉山就再也沒有出現在明溪鎮上。有人說他瘋了,有人說他失蹤了。只有小松知道,鴉山就在山上。那座廢棄的高山轉播臺,是他最后的歸宿。
幾十年前,在明溪鎮西北方向,海拔一千七百多米處的巍峨高山上,為轉播北京亞運會修建了電視轉播臺。如今在有線電視、網絡電視的沖擊下,轉播臺早已廢棄。除了輪班值守的工人,那上面鮮有人跡。鴉山原本姓白,是駐守在轉播臺的工人。他也是個詩人,鴉山是筆名。
“你為什么非要在這種鬼天氣里去找他?”小松問道,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醉意,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他喝多了,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跟她說鴉山,說他們之間的事情。
“那你呢,這種天氣還要帶我去山里。”她反問道,有點跟不上小松的步伐。
小松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山頂。風雪中,那座鐵塔若隱若現,像沉默的巨人,矗立在蒼茫的天地之間。他深吸了一口氣,表情兇起來:“有些事,我和他之間要有個了斷。”
山路越來越陡,積雪越來越厚。女人的腳步變得沉重,呼吸也變得急促。小松走在前面,不得不伸手拉她一把。女人手指冰涼,凍得嘴唇發青。小松不解,他到底有什么魅力啊?能讓一個陌生女人千里跋涉,不顧危險前來尋找他。女人說,她是鴉山的讀者,是他的崇拜者。很多年前,她就被鴉山發表在雜志上的一首小詩打動了。后來,她從雜志社要到地址,她給鴉山寫信,鴉山也很快回了信。一來二去,兩人斷斷續續通信好幾年,聊詩歌,聊文學,一直到她大學畢業,開始工作。兩人變成知己朋友,從詩歌也聊到了工作和人生。后來,她就再也沒收到鴉山的回信了。她寫的多封信石沉大海,鴉山就這樣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像從來不存在一樣。多年過去,她也經歷了人生變故和沉浮,可她始終忘不掉也放不下跟鴉山的這段情誼,她決定按照鴉山在信中反復給她描述的場景來尋找他。
“你愿意帶我去找他,也是因為從前那些事,你一直記得,你忘不掉?”她走走停停,又忍不住問道。
小松愣了一下,使勁晃蕩了一下頭,想要驅趕腦袋里渾渾噩噩的感覺。他怎么會不記得?又怎能忘得掉?那些年,鴉山就像他的影子,總是在暗中跟著他。每當有人欺負他,鴉山就會第一時間沖出來,十分兇狠地將那些人趕走。鴉山替他擋過拳頭,替他掄過笨重的書包,還把他扛在肩上瘋跑過,幫他溫習過功課,陪他寫過作業。鴉山的處境并不好,但卻是他的保護神,是他唯一的依靠。
“可后來,發生了一些事,你恨他?”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滿。
“恨?”
小松放開她的手,腳步頓住了,眼神變得迷茫。他沒有回答,又繼續往前走。恨嗎?他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恨。
鴉山曾經寫信告訴過她,他詩人的名號只有圈內人知道,在外面,他常被人戲稱為“秀才”——讀傻了腦子且沒有用的迂腐人。也因此,妻子看不慣他,時常抱怨嘮叨。他跟妻子長期分居,他的書生意氣不但無法跟妻子產生共鳴,反而時常遭到妻子的蔑視和嘲笑。鴉山說,那雙曾經捧著詩歌的雙手,如今立著一把刀,把理想和現實切割,毫不留情,鮮血淋漓。他的詩歌無用,拯救不了他的家庭、他的命運。他們的感情走到了盡頭,他們早就該分開了,遲遲不離只是因為孩子。他們有一個兒子,才四歲。
婚到了非離不可的時候,妻子要帶兒子走,鴉山當然不同意。妻子說,既然這樣,那就上法院吧,讓法院來判。鴉山心知自己沒有任何勝算,何況輪到他去轉播臺值守,一去就是數月。在妻子外出的空當,鴉山決定帶著兒子提前躲回山里。
這是鴉山寫給她的最后一封信,在信里,鴉山一反常態,對她說起了自己的婚姻家庭,說起了生活的苦悶和人生的不如意。從那以后,她就再也沒有收到鴉山的信了。
3
小松其實忘記了,是他主動喊鴉山去家里的。
“你來嘛你來嘛。”
口氣十分殷勤,有求他的意思,但更多的是一個孩子的撒嬌。鴉山猶豫了一下,就跟著小松去了。有了第一回,就有無數回。漸漸地,鴉山跟著小松回家就變得平常起來。后面的事情小松也有點稀里糊涂,明明是自己主動喊鴉山來家里的,鴉山先認識他,后面才認識媽媽和奶奶。小松沒想到,鴉山的到來會讓自己失去母親,會給家里帶來災難。
小松和鴉山究竟是哪一天認識的,沒人記得。鴉山每天在明溪鎮上喝酒,喝醉后就哭,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睡覺,不是掉進河溝里就是醉倒在荒郊野外,要不是被路過的人看見,都死了好幾回了。小松就是那時候看見鴉山的,在鴉山某一次酒醉后,好心地將他從爛泥坑中搖醒。
那時候,小松已失去父親。他的父親給人修建房屋時發生事故,從房梁上摔下來,還沒拉到醫院就死掉了。沒有父親的人經常遭到欺負,不是在上學路上就是在放學路上,一群孩子總是合起伙來圍堵他,搜刮他身上的錢財、玩具。小松瘦弱得像一條小狗,被人欺負時不哭不喊也不求饒。等他灰頭土臉地回家,又會遭到不明真相的母親責罵。
鴉山實在算不上小松的救星或者騎士,他滿臉滄桑,胡子拉碴,渾身酒氣,衣服也穿得破敗,倒像個流浪漢。起先,那幾個小子也沒把一個老酒瘋子放在眼里,嘲笑他,撿起石頭扔他。直到鴉山發起酒瘋來,旋風般地撂倒了其中一個,他們才害怕起來跑掉了。
那以后,小松就時常出現在鴉山周圍,借助鴉山恐嚇驅趕那些試圖接近自己的人。鴉山不是看不出小松的心思,但是他樂觀其成,并不點破。小松上學,他就跟在后面,放學,他也跟在后邊護送。漸漸地,大家知道,小松的身邊多了一個酒瘋子,像一個保鏢,只要有人想欺負小松,鴉山就跳上前來保護他。后來,再也沒有人敢隨便招惹小松。
風言風語就是鴉山應邀去小松家里后出現的。小松的母親年輕守寡,也頗有幾分姿色。人心難測,明里暗里,什么難聽說什么。更有陰謀論者,信誓旦旦地說早在小松的父親沒死之前,就曾看見小松的母親跟鴉山好上了。說不定,小松的父親發生意外也跟酒瘋子有關。
總有人不請自來,到小松的奶奶跟前嚼舌根子。難聽的話聽多了,小松的奶奶就坐不住了。孩子母親曾經在丈夫墳前發過誓,在小松長大成人之前決不另嫁,決不讓兒子受委屈。一口唾沫一個釘,小松父親尸骨未寒,她不能做對不起活人也對不起死人的事情。
很多時候,小松對奶奶的嘮叨充耳不聞。實際上,他喜歡鴉山,鴉山的到來,讓他的日子好過了許多,也讓家里多了一絲生氣。小松也想聽從奶奶的話,為了捍衛死去爸爸的尊嚴,將鴉山趕走,他卻始終不愿那么做。
小松母親是個剛烈的人,聽了閑話,生生氣出病來,她躺在床上起不來身,好幾天水米不進。小松放學后在她床頭轉一圈,他不懂事,母親生病了也很著急,但是這著急也有限度。有時候,沒有好玩的好吃的也會著急。他對母親的關心,也就跟對那些零食玩具的關心差不多。
小松母親說,自己睡不著覺,一睡覺就有老鼠在房間里四處亂跑,弄出來很多聲響,吵得她心煩意亂,片刻不得清靜。她懷疑有老鼠鉆進了她的耳朵,在啃食她的腦髓。要不然,她腦子里整天都是咔嚓咔嚓的聲音,讓她沒有辦法好好睡一覺。她就是這樣才整晚整晚不睡,睡不著才會生病。
對她的說法,小松和奶奶將信將疑,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見過老鼠,也沒有聽見什么動靜。小松的奶奶甚至說,這就是現世報,老鼠成精了,專挑惡人來收拾。小松母親氣得直流淚,但她不想繼續跟婆婆爭辯。趁婆婆外出,她哄小松去找張老五要點老鼠藥,說只有把家里的老鼠全部毒死了,她的病才能好。
家里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老鼠,母親下葬后,小松的天塌了,他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甚至還背上了害死母親的罪名。小松不愿承認母親是因為自己的無知和過錯才死的,他無法接受母親的死,只能將無處發泄的憤怒投向最親近的鴉山,他對鴉山的態度發生了徹底的改變。小松恨張老五,但他認為鴉山也要負很大的責任。
從那以后,小松看鴉山就帶著一絲仇恨。為了躲避小松,鴉山離開了明溪鎮。多年過去,兩人再沒有見過面。奶奶倒是一反常態,在孫兒面前談起鴉山時,言語客客氣氣。
4
小松長大成年了,可對鴉山仍然敵意難消。那一年,從未放棄過緩和兩人關系的小松奶奶,趁孫兒在家,特意從街上打了一壺酒,炒了一大桌子菜,偷偷把鴉山叫來吃飯。
拒絕不了老人的好意,小松和鴉山喝了酒。飯吃到一半,酒意上頭,兩人便起了沖突。小松才學會喝酒,但已熟知酒桌上論英雄的那一套規矩,他知道怎么挑釁才最有效。
起因很簡單,鴉山喝了酒,話漸漸多起來。就像對待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他照常談論一些山里的趣事,話里含酒,縱情恣意。鴉山對山頂風景的描述還是一如既往的文縐縐,不接地氣,中間還穿插著很多他自己寫的詩歌。小松當然知道,鴉山那些話不是對大字不識的奶奶說的,他根本不在乎老人是否能聽懂他說的話。鴉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也不奇怪,鴉山愛讀書愛吟詩,骨子里頗有些風花雪月的浪漫情調,說起話來也犯酸氣。
鴉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高山才是真正的人間佳地,他心中的理想之所??渗f山的言語在小松看來,卻是吹噓賣弄,夸張矯情,簡直是張狂到忘形了。
“你給我閉嘴,高山那么好,那就不要來明溪鎮,滾回你的高山去!”小松忍無可忍,出言打斷了鴉山。
鴉山吃了一驚,停住了話題。小松的當面頂撞似乎讓他下不了臺,他伸手去拿酒杯,仰起脖子喝下一大口酒,看也不看小松,自顧自地夾菜吃飯。仿佛剛才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水,小松的呵斥根本無法影響他分毫。鴉山無動于衷的樣子讓小松更加氣憤,他認為鴉山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看到鴉山喝酒,小松不甘示弱,也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全在酒上較勁。鴉山喝一杯,小松也喝一杯。兩人你來我往,一杯接一杯,誰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空氣似乎凝固一般。
眼見鴉山又倒滿一杯酒,小松就像坐在搖搖晃晃的小船上,頭暈胸悶。他明白,這是一場男人跟男人之間的對峙,他絕不能輸。船的一頭慢慢下沉,小松定定神,穩住自己慢慢跑到另一方翹起的船頭上。小松劈手奪過奶奶想要偷偷收起的酒壺,用嘴拔開蓋子,直接對著壺嘴喝起來。酒壺見底,小松笑起來,放肆地盯著鴉山,將空蕩蕩的酒壺對著鴉山晃了幾下。
也許是喝了太多的酒,鴉山勃然大怒。他猛地站起來,將空酒杯朝地上摔去。隨著破裂聲傳來,小松已雙手掀翻飯桌,杯碟碗具碎落,飯菜湯水撒了一地。
小松奶奶不知所措,她被兩人的行為嚇住了。自己孫兒就算了,這么多年,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鴉山發這樣大的火。她急得哭起來,用瘦小的軀體擋在他們之間,可是沒用,她怎么也拉不開兩個噴著酒氣的男人。酒是真的壯人膽。小松被酒精慫恿,根本不顧奶奶的勸阻。他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也管不住自己的手。多年來承受的言語傷害、背負的巨大的精神壓力,都由酒精變成怒火,徑直燒向鴉山。
小松指責鴉山是這一切的源頭,當初他不該來明溪鎮,不該出現在自己面前;是鴉山讓他失去了母親,變成了孤兒。他說了很多過頭的話,他甚至將拳頭從奶奶的頭上遞了過去。他記得自己狠狠地砸向鴉山的面頰,直到他鼻青臉腫,直到他雙手捂面,直到他蜷縮著蹲下身子。
鴉山起先還能揮舞手臂抵抗一陣,但他的手往往舉起,又很快垂下,后來他跌坐在地板上,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終于停下了手上所有的動作。鴉山一動不動,癱坐的姿勢僵硬無趣,像一尊石雕,像屋子里憑空多出來的物件。他像一個多余的人,跟這里格格不入。
過了很久,鴉山終于抬起頭來,他的鼻梁好像被打斷了,血從嘴角慢慢流下。他酒醒了,看不到一絲醉意,充血的眼睛里泛出血來,又似悲哀和欣慰。
“小混蛋你終于長大了。”
倆人于這種強弱懸殊的較量中分出了勝負,他們之間的關系來了一個轉變。鴉山不再是強者,小松也不再是一個弱者。這么多年,小松頭一次以勝利者的姿態俯視著鴉山,似乎他長成了男子漢,也用拳頭捍衛了自己的尊嚴。
“是的,這里不是你的家,不歡迎你,你可以走了?!?/p>
小松揮揮手,舌頭隱隱發麻,像驅趕一只惱人的蒼蠅,一個不速之客,一個入侵者。然而,他慌亂不堪,心臟怦怦亂跳,打人的那只手一直在微微顫抖。他感受不到稱心如意的快樂,這一仗始終要打,他安慰著自己,甚至不敢去看那個曾經如父如友待在他身邊的保護者。
鴉山再也沒有說話,他捧著自己傷痕累累的腦袋,掙扎著站了起來。經過門口時,他趔趄了一下,噴出來一股濃烈的酒味。
小松的奶奶哭著追出門去:“哎,不要走,哎,你站住?!?/p>
她轉過頭來又罵孫子:“你個背時鬼,你要遭雷劈的。”
屋里的人和屋外的人,沒有誰肯聽她的話。鴉山的脊背扁薄成一片影子,蹣跚著遠去,以極慢的速度在他們的視野之中消失了。
5
白雪茫茫,覆蓋著蒼山。路不再有標志,不再有顏色,不再有變化。一大片白色綿延到山頂,路成了捷徑,變得又直又近,讓人即刻到達。小松頭腦昏沉,吞下的酒精在體內生發,好似整個身體處于云端中。四周都是幻境,路面高低不平,虛實相生,踩上去又感覺沒有踩上去,腳步搖搖晃晃,卻變得輕快。冷風一吹,冰冷使小松獲得某種快樂,一種難以言說的心靈平衡。那種因酒精帶來的灼燒感消退不少。小松覺得自己生出雙翅,腳下乘風,騰云駕霧,一口氣就能飛到山頂。
奶奶過世第三天,小松圓完墳,坐在地里喝完一瓶酒。他感到胃有點不舒服,腦袋暈暈乎乎的,奶奶是他最后一位親人,把她送走后,小松絲毫沒有輕松的感覺,隱隱覺得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那是奶奶臨死前千叮萬囑的??赡棠叹唧w交代了什么,他這會兒被酒精填滿,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
走回鎮上,一個外地女游客正向旁人打聽什么事。小松徑直走過去,他不想搭理任何人,耳朵里卻聽見那個女人似乎在問去高山轉播臺的路怎么走。小松突然想起來,酒瘋子鴉山被他趕走后,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賣小吃的阿婆耳朵不好,接連“啊”了幾聲還是沒搞清楚那女人到底要買什么。
“人家不是要買你的油粑粑,人家是問路?!迸赃呝u肉的張屠夫忍不住搭話。那女人雖已不年輕,但有幾分姿色,張屠夫嘿嘿笑起來,說話十分油滑。“美女去那里做什么,那可是修仙的地方,凡人去不得,除非去給妖怪當老婆?!?/p>
那女人見有人言語調笑,羞惱起來,低頭快步走了。張屠夫的笑聲在看到小松的時候戛然而止,他表情有點不自然,訕訕地把臉偏向一邊。
“媽的,什么世道,賣老鼠藥的都殺上豬了?!?/p>
小松憤怒地罵了一句粗話,狠狠地瞪著張屠夫。
作為本地人,明溪鎮人當然知道高山臺在哪里,但除了鴉山,真正到過山頂的又有幾個人呢。知曉內情的人說,鴉山是高山臺的工人,多年前他帶兒子上山值守,半道上出車禍。兒子摔死了,他卻安然無恙。鴉山的老婆怨恨他,不讓他回家。高山臺撤離后,鴉山常年游蕩在明溪鎮上,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跟小松的母親勾搭在一起的。
小松迷迷糊糊地想到家里沒酒了,轉身進了酒坊,又打了幾斤店家自釀的高度白酒苞谷燒。這兩年來,他酗酒成性,很多事情只有在喝醉后才肯面對,才有勇氣承受。那次跟鴉山決裂后,喝酒就變得順理成章,小松也學會了用酒來應付生活中不堪忍受的重負。
中午過后,雪已下得大起來,地上積了厚厚一層雪。小松在一陣惡臭中醒來,他頭痛欲裂,身邊一大攤嘔吐物,氣味難聞。奶奶的衣物雖已集中焚燒,但家里的物件都是奶奶用過的,每一個角落都有她的影子。小松煩悶不堪,只覺得空蕩蕩的屋子無處發泄。他反倒不想睡了,拿出買回來的酒,一口氣喝下去一大半。這時候,他才看到有個陌生女人遲疑著站在門口。小松怔怔地看著她,突然記起她就是上午在明溪鎮街上問路的人。
“我沒有親人了?!?/p>
看著對面的女人,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里一酸,淚水流了下來,又很快抬手揉眼,想阻止自己把脆弱露給外人看。女人解釋說,她要去高山臺找鴉山,沒有人愿意帶路,她是一路打聽過來的,聽聞此間主人跟鴉山熟悉。小松看著她,借著酒勁,突然有了瘋狂的想法,“我也要去高山臺,我現在就帶你去?!?/p>
“現在就去?”女人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猶疑起來。
“就現在,你敢不敢?”
“去就去,有什么不敢的。”女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愿意帶她上山的人,她不想錯過機會。
6
跟小松決裂后,他一直住在山頂,再沒有踏入明溪鎮一步。他將山下看作前塵往事,不復再提再憶,甚至也懶得再去想他的兒子,還有跟小松之間的是非恩怨。他已經很老了,這種老不單單是身體上的老,更是心理上的老。他甚至老得忘記了自己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
自從兒子死了,他的日子就不重要了,每一天都一樣。他再沒睡過安穩覺。哪怕在夢中,也能聽到兒子的哭喊聲。妻子詛咒他,她叫他去死,“去死吧,去死吧。你怎么不救兒子,兒子死了,你活得好好的,死的怎么不是你???”
“你還是不是人啊,你怎么能拿兒子的命來報復我?!?/p>
妻子的哭罵讓他也疑惑起來,他想,自己不會是真的在報復她吧?要不然,為什么死的是兒子?該死的難道不是自己嗎?說什么自己也應該保護兒子啊。他伸出手,看了看,試圖為自己辯解。
“你看,我是想保護他的,我盡了全力,我的手都斷了?!?/p>
“手斷了有什么用,你要替兒子死,你明白嗎?只有你死了,兒子才不會死?!?/p>
他怎么不明白?他就是明白得太晚了,他要是早明白,他早就替兒子死了。妻子歇斯底里,狀若瘋狂,她恨他,翻來倒去地詛咒他。
那時候,他不敢回家,他害怕看到妻子。他們的婚姻名存實亡,因為這場意外事故而擱淺。他沒有地方去,只好在明溪鎮里胡混著過,日子不算日子,他就是在那時候看見小松的。
山上環境惡劣,氣候多變。一到陰雨天氣,他的左手就發酸發痛,也許是長期過度使用造成的。他喜歡躺在床上看書,厚重的書總是習慣左手掌握。平時外出,裝著保溫瓶的挎包的帶子橫在左肩上。有重物也是左手舉著,右手掏鑰匙開門。稍微留意一下,就會發現生活中所有的重量幾乎傾斜在左手上,好像左手能擔當重任,能力挽狂瀾。他做任何事都會下意識伸出左手,在不知不覺間出力、受傷,直到酸麻疼痛發出罷工的警告,鴉山才驚醒過來,趕緊調整姿勢,強迫右手出力,再無意間把重力移到左邊,直到左手再一次發出抗議。
生活中百分之九十的負擔都讓左手承擔了,使用過度,現在它顯出比右手更重的傷痛來。連帶左側脖子,左邊身子,都有不同程度的不適感,致使他整夜整夜無法安睡。他知道這不是什么大問題,年紀大了,軀體磨損久了,總會出現故障。雖是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卻已影響了他的日常生活,讓他心煩意亂,坐臥不安。尤其是冬日大雪,他無法出門,就一本接一本地看書。
他說不清這些書好不好看,他總是看了十幾頁后就被左手的酸痛打斷。哪怕書里的情節逗得他發笑,他的心也會跟左手一樣,時不時會劇烈地酸痛一下。酸痛的左手無時無刻不在提醒鴉山冬日的殘酷。這種感覺很微妙,既痛苦又必不可少,至少可以證明,他還活著。左手的病征就是以那個冬日早晨作為起點而生發的。他記起自己是左手著地的,世界向左邊傾倒時,他的左手揮出去,本能地想護住什么。從那以后,他的習慣就變成了左手,日常生活中,他甚至忘記自己還有右手可以拿來用。
7
終于,他們爬上了山頂。那座廢棄的轉播臺依舊孤獨地立在風雪中。四周的松柏被積雪壓著,偶爾抽動一下枝丫,便向下啪地甩出一坨冰雪。房子在一片雪白中露出斑駁的木色,在風中不停地發出嗚咽聲。隔著一面歪斜的院墻,小松抬手嘭嘭嘭地捶打著早已腐朽的木門。里面無人應聲,只有風攪動的窸窸窣窣的響動,似乎是此間主人夾雜著喘息的咒罵聲。
“老家伙,你給我出來!酒管夠,看誰喝過誰,喝死了才算。”
很久以后,直到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小松才停下來。那扇薄薄的柴門最終沒有被推開,兩個相差四十歲的男人各抱酒壺,隔著墻,打算決一死戰。風雪中,鴉山也許正端坐在院子里,威風凜凜地迎接著小松的挑戰。
誰也不服誰,里面傳來動靜,大概是鴉山先喝。
“兒子死后,我差不多也死了。哪怕死了,我也能聽到她的罵聲,去死吧,去死吧。我曉得,哪怕我真的死了呢,她也不肯放過我。她的罵聲像這一千多米高的山,全部壓在我心口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壓得我沒法活下去。我早就碎了早就爛了,我就是行尸走肉,一個徹徹底底的瘋子。你比我兒子也大不了幾歲,人家打你,說你沒老子。你就讓人家欺負,像個沒人要的小可憐狗,好像全世界都不要你了。你的眼神盯著我了,讓我想起兒子?!?/p>
小松喝了一大口酒。
“那你曉得吧,從小到大,多少人看不起我媽看不起我,你又不是我老子,你來我家干什么?你為什么要喜歡我媽?你不出現,我媽就不會死,我就不會成為孤兒?!?/p>
“告訴你吧,你就是個蠢蛋。鬼才會看上你媽,老子有自己喜歡的人。你家的事情跟我有什么關系?我是想當你的老子,但我不是喜歡你媽,我是為了我兒子,曉得吧?我兒子在那邊無依無靠,我怕他挨餓受凍讓人欺負。我不看住你,我就覺得不好過。我不養你,我就不知道我兒子是怎么長大的。曉得吧?看著你長大,我才能知道我兒子讀書時的樣子,上大學時的樣子。你成年了,用不著你趕我,我也會離開?!?/p>
“我家的一切難道跟你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嗎?”小松大聲問道。
“你媽生病尋死,那是你媽心胸不夠開闊,精神上出的毛病。跟我沒關系。統統跟我沒關系,賴不到我白某人頭上來。我是為了贖罪,曉得吧,贖罪、贖罪!”
鴉山非常生氣,聲音越來越高,似乎又灌下了一大口酒。
小松聽到里面傳來咕咚咕咚的吞咽聲,他還想扳回一局?!澳悴恢腊桑以缇拖雸髲湍?。那時候我小,我沒有把握,我打不過你。就想等長大的那一天,長大就好了,長大了我就不會怕你了。果然,你看吧?!?/p>
小松想起那次喝酒打架,鴉山毫無還手之力,頓覺十分痛快。
“你說,我把你當兒子養,憑什么你要恨我。我想知道我兒子長大后是什么樣子,有錯嗎?我把你養大,我養你還錯了,沒良心的混蛋。”
鴉山咄咄逼人,小松面紅耳赤。仿佛鴉山正站在他面前,手指著他的鼻尖在控訴在怒罵。似乎多年前的那場架還沒有吵完,此時要在這風雪夜里全部討回來。
“那你曉得嗎,我女朋友叫青青,你曉得吧?”
“曉得,你講過幾次了。本來你可以結婚的,你可以跟她一起生孩子的。”他嘀咕道,口氣里似乎有點遺憾。
“可是,我們又分開了。”
鴉山顯得有點不耐煩,“那有什么要緊,分開了就不要再想了,男人不要婆婆媽媽的,你將來還會碰上更好的女人?!?/p>
“但是我媽沒了,我奶也死了。我在世上沒有任何親人了?!毙∷杀乔灰凰?,嘶啞著喉嚨幾乎哽咽起來。
對話戛然而止。良久,風中傳來聲聲低語。似乎是鴉山依然咒罵不休,但小松根本聽不清楚。
“對了,我還要告訴你,有個陌生女人千里迢迢來找你。我猜,她就是你心里的那個人吧?!?/p>
但鴉山的酒似乎喝完了,那里面再未傳出聲音來。
8
小松推開門,走進院子。
破敗荒涼的院子里,積雪層層覆蓋著枯枝腐草,也淹沒了一座凸起的墳堆。早已昏暗的天色里,墳堆孤立在院子中間,上面沒有任何碑石說明。哪里有人影?剛才的一切似真似幻,跟自己拼酒對話的,也許是那老家伙的鬼魂。
他們在山上住了一晚。這是女人決定的,那時候小松醉得一塌糊涂,神志不清,她只好簡單收拾了一下空房間,一間給小松,自己則去了另一間。小松住的那間房很簡陋,除了床,只有一張堆放書籍的桌子,一把歪歪斜斜的木椅子,墻角放著一個木箱子。
小松是被一片刺眼的光芒叫醒的,他神清氣爽,好像不是在雪地上大醉了一晚,而是在家中的床上安睡了一宿。木箱子早已被人打開,里面是一張泛黃的信紙和幾本破舊的詩集。最底下是一本黑色封面的日記本,里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寫得很潦草,但并不難辨認。
日記斷斷續續,并不完整。有時候連續記錄,有時候好長一段時間沒寫。除了記錄這座山的四時變幻,風物風景,排遣憂愁煩悶,再就是跟他兒子有關了。日記寫到后面,情緒漸漸失控,似乎一腔憂憤無處排遣,只好發泄在日記里。
女人比小松先起來,此時正背對著他,朝院子中間走去,她走得很慢,腳步變得遲疑。她走到墳前,蹲下身子,似乎害怕又似乎不敢確認,她慢慢伸出手來,去拂墳堆上的積雪,轉而坐倒在地,頭伏在膝蓋上,一動也不動,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長時間她才說話,臉上仍然有難以置信的神色:“這就是鴉山?”
小松從她臉上看出震驚和難過,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女人走進房間,蹲下身子,從箱子里拿起信紙,展開來看,發現那是鴉山寫給小松的信。看樣子,是鴉山在世的最后時刻寫的。信的內容很簡單,只有幾句話:
“小子,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無法改變過去,但我想告訴你,我從未后悔保護你。你是我的兒子,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如果有一天你來到這里,請原諒我?!?/p>
她的眼眶濕潤了。鴉山在信中寫道,他從未想過要傷害任何人,他只是想贖罪,想通過保護小松來彌補自己對兒子的虧欠。
“看來鴉山從未忘記你??伤坪醢盐彝浟恕!?/p>
她說完,抬頭望向遠處,那是混沌虛無的一片天空,什么也看不見。淚水從她那雙美麗而滄桑的眼睛里流了下來。
“我知道,他一直都沒生過我的氣。我,反倒是我……”小松的聲音里帶著哭腔。環顧四周,雪不知何時停了,陽光照在萬物上,那些年籠罩在他頭上的陰影,直到此刻才完全消散。埋怨、辯解、傾訴、和解,更重要的在鴉山面前坦陳自己內心的悔恨。小松覺得自己卸掉了一副擔子,在母親死時背負的重擔,終于在這一刻卸了下來。奶奶臨終前,小松才知道,鴉山一直用轉播臺的微薄工資接濟他們,后面還把內退得來的錢全部留給了他。奶奶用那筆錢供小松讀書,一直到他大學畢業,祖孫二人也因此免受了很多生活之苦。那么多年,奶奶可能無法心安理得地用鴉山的錢,她才會生病的吧。
9
“命運的塵埃是死神的子彈,我們都是驚弓之鳥?!?/p>
不錯,鴉山正是挨了這么一粒塵埃,從而沉入了命運的深淵。女人脫口而出。
她放下信紙,拿起那本日記。寫在日記本扉頁上的那行字,是鴉山的詩,她多年前讀到后就一直記著。
她的目光凝視著墳堆,仿佛在觸摸一段塵封的往事。冰冷的積雪透入眼睛,寒意直達心底。那些年,鴉山是如何在這山頂度過一個個孤獨而荒蕪的夜晚?他守在這座與世隔絕的轉播臺里,忍受著怎樣的寒冷和痛楚?
鐵塔旁的石壁上一根荊棘牢牢吸附,在風吹雨打冰雹雷擊下穩如磐石紋絲不動。它給人一種信念,堅信它能安然無恙度過春夏秋冬。它見證著山中主人的精神力量,不屈不撓,執著、堅韌。經歷過風雨,方能云開日出,得見嶙峋風骨。它的刺是它的武器,不是用來傷害,而是用來守護。
她還記得,鴉山在信中所寫的高山臺,那真是風月無邊,連帶著她這個遠方的,從未見過高山臺的陌生人也愛上了這一方天地。鴉山說,山中歲月寂寞無垠,鳥聲寥落,唯有一年四季大風吹刮。山頂氣候多變,房子四周遍植青松翠柏。風從上向下吹,四周屹立的林木,飽受摧殘,無一例外,根部朝下彎曲成半圓形,根部上面才變得修直頎長。但松柏挺拔豐潤,綠意生姿,即便在草木搖落之寒冬也不衰減半分。這是鴉山眼中的高山臺情景,更是他心中的理想之所。浩蕩長路,鮮花夾道,秀木野草隨風起舞,搖曳生態。踽踽獨行的人,路旁有十萬林木護送,也不覺凄清和孤獨。
高山上,是寂靜之聲、寂靜之地、寂靜之嶺。全年兩百多天大霧,能見度不足五米。它與巨大的沉默相依相伴,只在奶白色的濃霧中,向山下的世界隱隱顯露鐵塔的一只鬢角。哪怕山下人聲鼎沸,也不能渲染侵襲這至高無上的境地。他往往大吼以抒胸臆,以澆心中塊壘。聲音會在山崖林石間跌宕起伏,和著崖壁上掀落的碎石,一山山環繞蕩漾,掀起漣漪,最后被吞噬殆盡,消匿下去,直至高山臺復歸于靜默。
無限風光在險峰,山頂的風景絕美,風姿四時不同,各有勝場。無論哪一道風景,都與亙古未變的寂靜附生,只有遍嘗這寂靜之美的人,才能懂得堅守的意義和珍貴。鴉山說他只有在這上面,才能看見日月星光,才能看見人類居住之所。
裂開的墻角邊,洞穴隱秘,蟲蟻成災;傾斜的屋頂上,風沙搖蕩,堆積成土。墻皮剝離脫落,裸露出磚頭和混凝土;線路雜亂老化,糾纏著天空和發射塔。在坍塌的廢墟里,風霜雪雨,枯枝敗葉,野草荒蕪似林,時間斑駁如影。云山緲緲,寂靜成嶺,霧氣籠蓋著高山之巔的轉播臺,宏闊而蒼涼。
轉播臺雖已廢棄,但未拆除。天寒地凍,鐵塔上積雪成冰。天氣轉晴,氣溫略略升高,冰塊就從數十米高空的鐵塔上不停墜落,發出巨大無比的聲響。動靜驚擾了此間主人,就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他醒來,長嘆一聲?;腥粦浧?,躺著的這塊地方,正是自己的長眠之所。一只雪地覓食的鳥雀受到驚嚇,噗的一下展翅飛起,懸停在落滿白雪的院墻上,猶自轉頭驚疑地望著眼前這一切。
風聲寂寂,四處傳來冰雪開始融化的聲音。他們離開后,白茫茫的大地上,空蕩蕩的院落里,守護者的長眠之所,重新被時間喚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