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5年第5期|王伶:每一棵樹都是你的背影
1
3月10日,是一個特殊日子。
這一天,可克達拉總會有一些市民帶著孩子到朱雀湖畔放河燈。一只只河燈追趕著天鵝,搖搖曳曳,飄向遠方。波光瀲滟,燈影朦朧間,人們又聽見了悠揚的《草原之夜》。
望河亭前,柳葉青青,杏花盛放。一早一晚,跑步、跳舞、聊天,人們最喜歡的是這支曲子。音樂里,飽含了幸福和快樂,也寄托著可克達拉人一份獨有的情思與懷念。
來這兒的游客稍留意會發現,石橋邊、古樹上,亭臺樓閣,邊邊角角,藏著兩個大小不同、筆跡不一的字:丁憬。
這是可克達拉的年輕人在那個春天留下的字跡,一份無聲的哀思與懷念。
有游客問:丁憬是什么人?
賣燒烤的大媽一聲長嘆,說:好人,大好人!走啦!
丁憬走了整整五年了。
五年里,伊犁河潮起潮落,杏花開了謝,謝了開。河濱大道的銀杏樹流光溢彩,機關大院的火炬樹烈焰熊熊,而守拙園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樹也長成了藝術造型,但是這些樹木的知心人丁憬再也看不到它們了。
丁憬曾任新疆兵團第四師黨委書記、政委,可克達拉市第一任市長,2020年3月10日,因病逝世,年僅55歲。
人們說,他是累死的!一座城建起來了,一個人倒下了。
2
丁憬曾是江蘇省鎮江市副市長,一名援疆干部。
2010年冬,組織上一紙命令,這位上任一個月的副市長打起背包,告別妻兒,遠赴新疆。金山湖畔、杜鵑花下長大的丁憬,對可克達拉這個地方毫不陌生,甚至心生向往,但第一次面對一望無際的荒原,內心還是相當震撼!可克達拉,綠色的原野,你在哪兒?……少年時就愛唱那首“東方小夜曲”《草原之夜》的丁憬,沒想到可克達拉竟如此荒涼凄冷!
“等到千里雪消融,等到草原上送來春風,可克達拉改變了模樣,姑娘就會來伴我的琴聲……”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還要等到何時?!
身為鎮江市對口支援四師前方指揮組組長的丁憬,佇立荒原,任風雪擊打著滾燙的面頰,心生焦慮。
夜半燈下,翻開兵團四師的歷史,眼前浮現的仿佛是一幅幅油畫,濃烈欲滴,大氣磅礴——土坯爐,大鐵鍋,烈焰升騰。身著舊軍裝的官兵為他們燒出第一鍋“英雄酒”,雀躍歡呼,舉杯暢飲……
兵團第四師是一支有著光榮革命傳統的老部隊,也是一支有文化、守紀律、講奉獻的戍邊鐵軍。五十多年來他們在伊犁河畔、烏孫山下,承擔著建設邊疆、保衛祖國的重任;在極度惡劣的自然環境里,白手起家,建起一個個綠洲農場,為國家貢獻了大批糧食和香料……可就是這樣一群人,遮蔽于歷史的煙塵,仍堅守理想,在困苦中創造美好,也創造著不一樣的人生。凝視圖片上那件補著五顏六色補丁的軍大衣,丁憬的心顫抖了,禁不住兩眼潮濕。這就是兵團人的本色!什么是崇高偉大?如果說過去是被影視劇中的模范人物所打動,今天當一個活生生的英雄群體立在面前時,就更讓他感動。兵團人的境界,是自己一生難以企及的!
“讓咱們一起來改變可克達拉的模樣!”一夜不眠,丁憬有了方向。
“走進新疆,為咱兵團做點事,是我的樸實心愿和矢志追求。”《伊犁墾區報》刊出丁憬撰寫的署名文章《為咱兵團做點事》。那會兒恐怕連丁憬本人也沒料到,一個“咱兵團”,讓他兩輪援疆之后竟真的做了兵團人!
也許,正應和了他抄錄在工作日記中的那段文字:我甚至堅定地認為,我對新疆的熱愛中有某種宿命的東西,它在我的骨子里,不為人知,也很難被表達,那是一種前世今生的感覺(孟非《隨遇而安》)。
丁憬到四師的第一份任命是四師副師長、國家級霍爾果斯經濟開發區兵團分區黨工委副書記、管委會主任。這一年,他45歲。
45歲的丁憬年輕帥氣。一米八的個頭,梳著偏分,頭發紋絲不亂。微胖的臉,白里透紅,戴深邊近視眼鏡,穿藍色夾克衫,襯衣領子雪白,皮鞋黑亮。一個講究人兒——這是許多人對他的印象。
對于這個穿戴講究、一說話就“咱、咱們”,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的丁副師長,人們著實想看看他還有些什么講究。
果真,講究不少。
就說建園區這件事,不少人認為丁憬有些“窮講究”了。作為兵團參與“一帶一路”建設的陣地,國家級霍爾果斯經濟開發區兵團分區設在四師地界,意義非凡,卻也是塊難啃的硬骨頭——時間緊,任務重,缺資金,眾人皆知。其時,四師班子壓力很大,僅融資一項,磨破了嘴,跑斷了腿,也未必有太大收效。
這塊“硬骨頭”被丁憬接了過去。
原來,這個好講究的江南男人,個性蠻犟,就愛揀別人不喜干的事兒,挑戰自我。用他的話說,沒困難,要咱們這些干部干嗎?沖一沖,沒有邁不過去的坎。上面要求五年建起分區,咱三年完成。
眾人驚得瞪大了眼。去看丁憬,近視眼鏡一閃一閃,笑得坦蕩,卻有點天真。咱這位鎮江老丁咋就這么自信哩?
2012年春節剛過,丁憬就帶著人馬開向荒原。在六十二團一棟租來的小樓里,丁憬正經八百地對臨時組建的團隊作起戰前動員。二十來號人多半是從機關抽調的,其余是些招聘來的大學生。丁憬一臉豪邁,揮舞著大手,發表演講,腔調里帶著吳儂軟語。他說:咱們要借建設兵團分區這個東風,沖一沖,讓咱可克達拉三年變模樣,五年大變樣!
三年變模樣,五年大變樣?可克達拉等了五六十個年頭啦,春風吹了又吹,還是老樣子;你丁憬東風一來,沖一沖,就能改她模樣?會議一散,有人哈哈笑了,私下里嘀咕,咱可克達拉來了個“丁大話”“丁大餅”……大家分析得好像也在理,別“咱、咱、咱”啦,三年援疆期滿,你老丁打道回府;五年后,你老丁又在哪兒?他們完全沒想到,這個來自“中國馬拉松之鄉”鎮江的大個子老丁,做事如跑步,求速度,講效率。“沖一沖”,是他的口頭禪,也成為一種生命的狀態。
丁憬敢于制訂“三年、五年”目標,是有底氣的。在山村長大的丁憬打小就是個有想法能做事的孩子,大學落榜,并未讓他意志消沉,喪失斗志,他組織村里的年輕人積極開展文藝活動,成了十里八鄉的“名人”和優秀團干部。從團支部書記,到區政府的干事、鄉長、鄉黨委書記、縣長……幾番摔打,走上鎮江市丹徒區區長的崗位。多年來丁憬積累了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最為可貴的是,他對底層民眾始終懷著一顆體恤之心,無論走到哪里,總想著為他們“解決問題”,做點實事。他說,官當多大不重要,重要的是,為咱老百姓辦事就好。
鎮江市最為矚目的丹徒經濟開發區是他的杰作。當初這個項目因為一些原因擱淺,誰都不敢接手,組織上派丁憬上陣。丁憬大刀闊斧,推倒重來,幾乎在廢墟上新建了一座城,讓丹徒成為鎮江對外開放的窗口,吸引來一批國內著名企業。最為人稱道的是米芾書法公園,融觀賞和休閑于一體,是藝術的高地,也是百姓的樂園……
現在,丁憬集“丹徒新城”之經驗,謀劃兵團分區,自然不在話下。但讓丁憬沒想到的是園區的定位問題成了矛盾焦點!
原來,兵團分區一年前就著手開建,定位是建材、化工產業園區,還招進了幾家化工企業。“如果咱們引進會產生污染的化工產業,未來環境治理的代價將是巨大的,得不償失!”會上,丁憬毫不含糊亮出觀點。丁副師長一接手,就來個全盤否定,啥意思?廠房都開建了,難不成拆了?得罪人不說,錢打了水漂啊。下面炸開了鍋,大家多持反對意見。但丁憬態度堅定,兩只大手朝下一摁,咱來解決!
在丁憬這里,是從不怕得罪哪個人的,什么是大局,什么是國家利益,他心如明鏡。有人說他“霸氣”,丁憬聽了一笑,近視眼鏡一閃一閃。這個“霸氣”,是正氣、勇氣和責任擔當的代名詞。
高標準、國際化,與世界同步——丁憬為兵團分區重新定位:具有兵團特色的先進制造業發展示范區、區域高新技術產業發展新高地、歐亞大陸橋綜合物流貿易集聚區。
本來就缺錢,卻要在戈壁灘上整一個11.2平方公里的“國際化園區”,打腫臉充胖子,窮講究嘛!他老丁雖說一開口“咱、咱、咱”,但畢竟不是兵團人,大手大腳,不懂得這邊的做事風格和規矩——下面議論不斷。鎮江來的同事也認為他們的丁組長太過講究,說弄這么大攤子,三年要完不成,如何向組織交代?犯忌啊。丁憬撂下啃了一半的馕說,咱們這事兒還真不能不講究!建園區如同建跑道,大跑道才能落大飛機,大載體才能承載大項目。這個項目咱兩年半干完。同事說,老丁你不要命哪!丁憬還是那三個字:沖一沖!
在丁憬的堅持下,兵團分區把重點放在了基礎設施建設上。按照之前的規劃,園區只有幾條內部路,現在丁憬要求把周邊幾個團場跟園區連起來,方便職工以后向口岸運輸農產品。想得是好,可無形中又增加了一筆資金。如此巨大的投入,靠國家和兵團支持遠遠不夠。為了彌補缺口,丁憬帶著團隊東奔西跑,馬不停蹄,找客商洽談融資,引入BT模式(即吸引社會資金建設工程,再適時回購),以解決資金難題,縮短建設周期。
大家伙算看出來了,咱這位丁副師長不僅講究,還有股子“沖勁兒”,說話“沖”,做事也“沖”。兵團分區建設快馬加鞭,“沖”出可克達拉一片綠——不到兩年,花木環繞的園區現代化建筑拔地而起。
要說丁憬最講究的,當然還是工程質量。設計是否合理,施工是否按圖紙走的,晚上他亮著車燈也要一一核實;地下管道挖了多深,他會拿著尺子去量。包工頭們都說這位丁副師長“眼睛賊”,不好糊弄。
2013年臨近元旦,工地上還有一批民工在搶挖地下管道。都想早點回家,又聽說丁憬要回鎮江,索性挖個大概就將管道掩埋。他們壓根沒料到丁憬是一天不落,天天晚上跑工地。這天因為太晚了沒喊司機,自個兒打著手電筒來到施工現場。一看現場,丁憬火冒三丈,把老板從被窩里喊起來,一頓訓斥,“咱們可克達拉冬季漫長,深度不夠,管道勢必會凍裂,留下后患。不可不負責任!”
丁憬要求他們連夜返工。
老板和工人們羞愧難當,他們從沒見過這樣的領導,跟他們一起挖管道,喝涼水,啃干馕,吃咸菜。
這時候,大家伙發現,講究人丁憬其實很多時候是不講究的。比如說,那兩年他多數時間睡在分區指揮部一間值班室里,窄窄的鋪著藍格子床單的行軍床便是安身之處。他說,睡在連隊好,夜里靜。比如說,出差通常選擇晚上,汽車、火車、飛機座位上打個盹,算是睡了。他說,晚上出行好,不擁擠。再比如說,吃飯呢,一碗白米粥、一包榨菜就可以。他說,清淡點好。肉、蔬菜、瓜果不帶多吃的……有人私下里嘀咕,這個丁副師長好奇怪,說講究是真講究;說不講究,是真不講究——吃上就很不講究呢。
丁憬說到做到,一個“沖一沖”,讓兵團分區兩年多時間就建成了。道路“五橫五縱”,四通八達;創新創業科技孵化基地巍然聳立,基礎設施、功能配套一步到位。踏入兵團分區,道路寬廣,花木蔥蘢。優美的園區環境、貼心的招商服務……令來自沿海城市的投資商大為驚嘆,兵團人水平很高嘛。兩年間,兵團分區完成招商引資到位資金32.3億元,完成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18.1億元。
尤其讓團場職工高興的是,瓜果蔬菜等農副產品,沿著新修的大道進入分區,搭乘專列,源源不斷運往中亞,他們一些人從此告別貧困,奔向小康。每到夏秋,總會有人開著汽車,騎著摩托,帶著些剛采摘的瓜果蔬菜,來找丁憬。職工們用最樸素的方式表達著對丁憬的感恩,這個讓可克達拉變了模樣的人!
3
三年轉眼過去。
當可克達拉紅彤彤的蘋果掛滿枝頭,空氣里彌漫著甜蜜的果香時,丁憬該回家了。離家三年了,這三年,丁憬甚至連春節都沒在家安生待過,常常住個一兩宿,天不亮就乘機飛往新疆,早晨醒來的兒子到處找爸爸,找不到,孩子哭了,丁憬的妻子和母親也跟著淌眼淚。走的時候,丁憬鄭重表態,三年援疆期滿,回來照顧母親,陪伴妻兒。他商量都不商量,直接決定去新疆,不考慮家的,妻子朱淑娟如是說。
家里卻總是惦著他。國慶節一過,老母親就納起鞋底,盼兒歸來。天快涼了,兒子需要一雙棉拖鞋,這是他多年的習慣,穿母親做的棉拖鞋。可臨近返鄉,一個電話過來,說情況有變,暫時不回來了。
這個“暫時不回來”,讓丁憬又待了三年,開啟第二輪援疆的旅程。
妻子說,丁憬你食言!爽約!丁憬說,理解一下我吧!答應了可克達拉,五年大變樣的。妻子無語,在電話那頭垂淚。丁憬懂得妻子家里家外的辛勞,安慰她說:眨眼的工夫,三年后回來陪你,好不好?妻子委屈地說,丁憬請記住你說的話!
丁憬所說的“情況有變”,是真有變。可克達拉要建城了,國務院批復的紅頭文件下來了。這可是盼了多年的大喜事,可克達拉街頭巷尾、葡萄架下,嗩吶嘹亮,人們穿著節日盛裝,跳起“麥西萊甫”。大紅橫幅赫然在目——“三年變模樣,五年大變樣”“讓可克達拉改變模樣”。此情此景,令丁憬感慨萬千,組織上已找他談了話,對他的工作給予了高度評價,說可克達拉需要你丁憬同志!
“我愿意留下,繼續援疆!”丁憬回答干脆。
2016年9月,他被任命為四師黨委副書記、師長、可克達拉市市長。作為第一任市長,丁憬又扛起了城市建設的重任。
想一想要在荒原上建一座城,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可一座好的城市應該如何建?怎樣才能讓可克達拉五年大變樣?……丁憬是個善于學習和思考的人,且愛好廣泛,對書畫和建筑藝術尤為傾心。在他生前住過的值班室里,放著《書法》《美術》期刊,以及一本《中國城市發展問題報告》。它們,是丁憬建城時研究最多的學問。
丁憬對可克達拉的定位是:打造成師市經濟的增長極、維護穩定的新邊城、現代文明的集聚地、人口人才的蓄水池、全面小康的橋頭堡。以十六字概括,即“以綠蔭城、以水潤城、以文化城、以產興城”,利用伊犁河穿城而過這一寶貴的自然資源,打造“中亞濕島·交響夏都”的城市品牌。
目標定下,習慣了“沖一沖”的丁憬,仿佛緊攥著一支接力棒,在時間的嘀嗒中,開始了一場新的賽跑。
生態立市,“以綠蔭城”,抓緊種樹!
5月的可克達拉暑氣逼人,荒原熱浪翻滾,低矮的灌木被曬得趴在了地上,連一只鳥兒也見不到。此時,丁市長急吼吼來到林科院求教,說他要種樹。可克達拉人是熟知本地情況的,此時種樹難活!專家建議放到秋季。丁憬說好不容易等到城市破土動工,再不能等,沖過五月就是勝利!專家提醒說,實在要種,得請綠化公司作專業管理,否則不能保證樹的成活率。
買樹都差錢呢,哪里還有錢請綠化公司。只有一個辦法,自己干!
丁憬召開機關大會,要求各處室分片包干種樹任務。臨時編印的綠化手冊,人手一份,算是培訓。對于種樹,干部們并不陌生,那種郊游般的感覺,挺好。但現在不同了,丁市長要求大家做園林設計師、做綠化專家,這就麻煩啦。
丁憬在綠化上的要求之多之細,再一次讓可克達拉人領教了他的“講究”。比如說,主干道上的樹要多高多粗,每一種樹栽多少行,樹與樹之間多大距離,樹與花草顏色如何搭配,丁憬都是有要求的。連園林專家也不得不佩服這位丁市長的精細,實在是個完美主義者!但這種近乎苛刻的講究,卻讓機關干部們吃了不少苦,甚至無法忍受。
首先,你要把自己包干的片區,做出整體規劃設計,大樹小樹、高的矮的、綠的黃的,按不同樹種組合成圖案,搭配出層次,體現出藝術美感——這是丁市長強調的。丁市長種樹,種的是格調、品位和文化氛圍。
在此基礎上,你還得負責樹的生死,和成長中的各種問題,比如疾病、營養、形象等等。丁市長組織專家班子是要檢查驗收的。樹,死一棵補三棵,自掏腰包;設計不達標,或未按要求種,對不起,返工。
為了達到丁市長制定的標準,干部們工作之余,加班加點,查資料,畫圖紙,栽樹,澆水,打藥……忙得連個休息日都沒有,免不了有人發牢騷,提意見。但看到丁憬一頭大汗,整天泥地里跑來跑去,心情平和不少。人家一個援疆干部為可克達拉拼了命地沖,身為可克達拉人,你還有什么苦不能吃呢?丁憬說過,城市是咱自己的,咱要把她打扮得光光鮮鮮,漂漂亮亮。可不是嘛,當春天來臨,看到親手栽下的樹木風姿綽約,像一隊隊樂手奏響可克達拉嶄新的《草原之夜》時,他們笑了。跟著丁憬一起往前“沖”,累,但快樂,有激情,有干勁,有目標,有成就感——這是許多干部的共識。
時任四師可克達拉市黨委常委、紀委書記的郭耀峰就深有感觸,他說:“因為理念先進,規劃超前,無論建霍爾果斯經濟開發區兵團分區,還是建可克達拉市,起初都遇到過阻力,但丁憬用實際行動說服了大家。敢涉險灘,不怕困難,他身上的這種精神影響了不少黨員干部。”
4
隨著綠化工作的全面鋪開,對樹的需求量越來越大。買樹缺少資金,于是丁憬開著車到團場連隊,田間地頭、邊邊角角找樹。那里,總能發現驚喜,有一棵或幾棵古柳,還有一些杏樹、桃樹,以及白楊、白蠟。但,樹的主人通常舍不得賣,給多少錢都沒用……
有一天,一些拉著樹木的車輛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排起長隊進“城”。他們來自各個團場,有連隊退休老干部,有杏園的維吾爾族果農,有河南、甘肅來的民工……齊上陣,一張張掛著汗珠的臉真誠而豪邁。大家伙說,我們是來捐樹的!丁市長大老遠從鎮江來,為我們改變可克達拉的模樣,我們也該為自己的城市添點綠。丁憬告訴他們,要在伊犁河畔選一塊最好的地,種下這些樹。捐樹人笑了,丁憬也笑了,直笑得眼睛濕潤了……
就這樣,六十二團的白蠟、六十六團的夏橡、七十二團的垂柳……紛紛“遷居”可克達拉。誰家的樹能進城安家,成為一件值得驕傲的事兒,說明他家的樹漂亮,被丁市長相中啦。
送來的樹里,也有一些不那么入目的,或者說,根本就是殘樹。捐樹人心切,自己動手,但挖出的樹常常缺胳膊少腿,形象欠佳。綠化工人棄之路邊,準備運往垃圾場。被丁憬碰上,大喊停車!他認出了那棵老杏樹,這是他之前看好的樹,主人舍不得賣,現在卻捐了來。可是,一些根被挖斷了。丁憬撫摸著濕漉漉的斷根,心痛不已!
“在新疆種活一棵樹有多不容易,你們應該知道啊。它們也是生命,不能就這么丟棄了!”這是丁憬第一次沖綠化工人發火。此時天色已晚,擔心樹會干死,丁憬當即去選地方,特意選了一處靜謐的向陽坡地安置它們,又和大家連夜把這些樹一棵挨一棵地種下,一桶接一桶地仔細澆了水……
這些殘樹讓丁憬難過了一夜,天不亮就來到園區查看情況,專門為那棵老杏樹打起點滴,注射了營養液。丁憬叮囑綠化工人,好生照料咱的樹,不許一棵死掉!到時他要檢查的。丁憬說到做到。工人們慨嘆,沒見過這么心疼樹的人,這大個子市長心蠻軟的。
因為有了丁憬,斷臂的杏樹、瘸腿的桃樹,還有歪脖子柳樹,沒腦袋的楊樹……這些有著各種各樣問題的“丑樹”,有了一個光明的未來。春天,它們以奇異的姿態,展示了生命的蓬勃與自由,呈現出世間另一種獨特之美。丁憬為這片林子取名:守拙園。
守拙,守的是淳厚,守的是本分。生于江南的丁憬,將愛與慈悲寄于這片遙遠的綠野。
如今守拙園郁郁蔥蔥,鳥兒歡歌,溪水靜流,成為可克達拉市工業園區最美的地方。人們于園中漫步,行至某棵樹下,不由得要仰起下巴,思忖片刻,用一種鄭重和認真去對待它們。
丁憬,讓每一棵殘樹找到了家園,并獲得價值和尊嚴。
而每一棵殘樹,都記得丁憬的模樣。
5
喜歡“沖一沖”的丁憬,讓可克達拉以一種奔跑的速度,駛上時代發展的快車道。
“讓咱可克達拉的孩子在家門口就能上好學校!”
于是,可克達拉市鎮江高級中學建成了,可克達拉市金山實驗學校建成了,30多名鎮江中青年優秀教師組團來了。
讓咱可克達拉的群眾看病更方便!
于是,四師醫院綜合病房大樓建成了,可克達拉市人民醫院建成了,一批批鎮江援疆醫生集體作戰、“組團式醫療援疆”模式,讓四師各族群眾在家門口享受到了優質醫療服務。
讓咱可克達拉市民茶余飯后有個好去處!
于是,總投資1.5億元的可克達拉城市文化中心、圖書館、檔案館、公園、廣場建成了。
“讓咱可克達拉市民出行更便捷!”
于是,總投資10.19億元的可克達拉特大橋建成了,建筑面積約1萬平方米的可克達拉市二級客運站建成了……
城市綠了,城市亮了——五年里,可克達拉一天一個模樣,如初春的杏花綻放著希望,令人歡喜。
最是難忘的,2017年2月9日可克達拉首批樓房開盤。從伊寧市、各團場趕來的人們,迎著寒風,排起長隊,只為買一套新城的樓房,做第一批可克達拉市市民。有的人全家出動,帶著棉被,候了一夜。當天,售樓部成交560套樓房!
可克達拉儼然是一座江南小城。有人說,像鎮江。鎮江的援疆干部們說,比鎮江美!
語氣里有自豪欣喜,更有一份敬意。人們知道,他們愛戴的丁市長,一路“沖”在前面,將困苦和艱辛踩在腳下,有太多的不易。
前進的路上,從來都沒有平坦。
伊犁河穿城而過,是可克達拉市的城市水脈。“當時很多房地產開發商都盯著伊犁河沿岸,丁憬拒絕了,為市民打造了沿河12.6公里長的景觀帶,讓市民看得見山,望得見水。”曾任可克達拉市規劃局副局長的援疆干部張暉說。
“蓋機關辦公樓,丁憬同志提出不搞獨門獨院,辦公樓集中在一起,當時有很多反對之聲。城市的土地資源有限,都批給你們,還怎么給老百姓建公園、廣場?丁憬頂了回去。”原鎮江援疆干部王光國說。
“丁憬對有環保問題的招商引資項目毫不手軟,只要與生態規劃不符,一票否決。”可克達拉市工業園管委會黨工委書記曾建中說。
“建望河樓公園時,因為坡度臺階沒用防滑材料,丁憬很惱火,說公園就是給群眾建的,如果讓老人、孩子行走不方便,就是不合格!”新疆宏遠建設集團有限公司主任工程師王立新說。
傍晚,丁憬到河邊與群眾拉家常,聽取關于城市建設的意見。幾個搬到可克達拉的大媽說,每天跑到附近團場買菜,路太遠。丁憬回來后就開始籌劃建菜市場的事。但大家的意見是,城市初建,居住的人少,菜市場建設往后放。丁憬拍板馬上就建。他認為,方便居民生活是城市建設的出發點和落腳點,菜市場必須先建!
還有一次跟市民聊天,有位大爺說,我們喜歡看伊犁河,可是河邊的防浪墻太高,擋眼。次日,丁憬就帶著水利局的人到河邊考察,綜合考量各種因素后決定,給市民建幾個觀景點。如今,伊犁河邊的觀景點,成為市民和游客最愛去的地方……
在市民眼里,丁市長是“坐一條板凳的人”,有啥意見和建議都可以敞開講,只要有利于群眾,小事情丁憬也會放在心上去解決的。
“沒看出是個大領導,以為是包工頭呢。”這是市民陳彩梅的感覺。城市建設初期,工地上沒有商店和餐館,陳彩梅每天騎三輪車去那里賣小吃。一路泥濘,車子常常陷進坑里。一個深秋的雨夜,三輪車又陷進坑里。一雙大手伸過來,幫她推車。她抬眼一看,這個人她認得,大個子,戴深邊眼鏡和安全帽,一身灰塵兩腳泥,幾乎在每個工地都能見到他,應該是個包工頭。她感嘆,路太差了。“包工頭”安慰她說,大姐,再等兩年,一定給你把路修好,讓咱可克達拉成為最美的城市。后來,陳彩梅才知道這個大個子“包工頭”是丁市長……
“活了一把年紀,沒見過哪個領導天天在工地干活的。”陳彩梅感慨不已。如今,騎著三輪車,馳過平整寬闊的大道,想起丁憬以及那個雨夜,陳彩梅禁不住落淚。
6
轉眼的工夫,又一個三年過去。
時間推移至2017年秋。
天氣轉涼,樹葉飄黃。丁憬該返鄉了——一家人盼著這一天。朱淑娟細細打掃丈夫的書房,將丁憬喜歡的茉莉花擺到了窗前;丁家老母戴著花鏡,又開始為兒子縫制棉拖鞋。
眼見著一家人團聚了,卻傳來丁憬調動的消息。丁憬不得不向家人道出實情:不回來了,工作關系轉過去了,戶口也遷至可克達拉市,今后就是兵團人、四師人了。
“我留下來,才好做別人的工作,才能讓更多的人留下來推動兵團發展。”丁憬說明“不回來”的理由。
“不回來”三個字就像針扎在了心口!
對于丈夫的再次“爽約”,朱淑娟是無奈的。她說,開始說好了三年回來;后邊又三年,說一定回來;現在干脆調過去,不回來了!我能說啥?他是黨的人。
丁憬讀高中的兒子丁冠中挺幽默,他說,我爸跟奶奶、跟媽媽、跟我之前也有約的,說要帶我們到這里那里旅行,怎么就忘了呢?只有一個約定才是約定,叫“今生我和可克達拉有個約定”……
冠中面臨高考。父親說過,中考沒在身邊,高考得陪陪他的,現在不可能了。
對于丁憬的此番選擇,別說家人,很多人都不大能理解,說鎮江環境優美,待遇優厚,干嗎到那么遠的地方去工作,責任重,壓力大。丁憬的秘書王光國說了一句話:這就是丁憬,他是一個有夢想有情懷的人。
一次,四師黨政代表團到鎮江考察,歌舞團在鎮江大劇院慰問演出,丁憬特意邀請了一些老同事來觀看。大家伙注意到,當那首《兵團故事》響徹大廳時,丁憬熱淚盈眶,第一個站起來鼓掌……
援疆路長情更長,他鄉早已成故鄉。
這是一份真情流露,無法掩飾。丁憬鎮江的老同事說,每次跟丁憬見面,他高興得像個孩子,手舞足蹈,向我們講述兵團老一輩屯墾戍邊的故事,講述他在可克達拉的工作,還動員大家組團援疆。
在丁憬的感召下,一批又一批鎮江干部來到可克達拉,在四師醫院、鎮江高級中學,到處都能看到他們快樂的身影……丁憬為四師和鎮江搭起一座奔向幸福的連心橋。
2018年11月,丁憬被組織任命為四師可克達拉市黨委書記、四師政委、伊犁哈薩克自治州黨委常委。
一路奔跑的丁憬,在常人眼里,此時也許可以稍作休整了,哪怕是舒緩一下節奏。畢竟,人生的路還長。但丁憬又向著新的目標沖去。
如何讓可克達拉這座軍墾新城體現兵團先進文化示范區的獨有魅力,這是丁憬一直在琢磨的事情。丁憬認為,建城市必須講究文化,文化是城市的靈魂呢。
“以文化城”,任重道遠。團支部書記出身的丁憬年輕時就熱愛文藝,《草原之夜》是他最喜歡的歌曲,偶爾參加聯歡活動,這首歌必點,甚至親自登場,傾情演唱,直唱得淚花閃閃。“丁憬是兒子娃娃!”“丁憬性情中人”,四師一撥年輕詩人由此評價,他們愛上了這個“沖一沖”市長,勇敢、堅定、率真、可愛。
《草原之夜》曲作者田歌于2019年2月1日病逝。消息傳來,丁憬的心情難以平靜。他與田歌素昧平生,但卻在歌里相識,那優美又帶著些許傷感的旋律,早已將一個叫“可克達拉”的地方刻進心底,成為他遙遠而美麗的夢想……可克達拉,夢里相約,只為你而歌。一個人和一個地方,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常常有著不可思議的奇妙聯系。
第二天,丁憬就聯系了田歌的家人。為把田歌的骨灰安放在可克達拉市,他與田家人商議之后,踏著初春的冰雪,為墓地選址。他說,要讓這位為可克達拉作出特殊貢獻的音樂家“回家”,看看伊犁河的水,聽聽伊犁河的濤聲……
丁憬就是這么講究——講正義,講大局,也講感情。
“丁憬來中國美術館找我,給我介紹了可克達拉市。一位江蘇援疆干部,因為熱愛新疆、熱愛兵團,要為新疆、兵團發展作貢獻,從江蘇調到新疆任職,這讓我非常感動。”全國政協常委、中國美術館館長吳為山說。正是懷著一份感動,他為可克達拉市雕刻了毛澤東主席銅像和王震銅像,又在可克達拉市舉辦了“走進新疆——全國民族大團結雕塑展”。該展覽在全國美術界引起不小反響,為可克達拉樹立了一個全新形象。
可克達拉市中心,矗立著一座大型雕塑《絲路花香》。三位古代女子英姿颯爽、騎馬踏春的形象,栩栩如生,大氣磅礴,成為這座城市的標志性文化景觀。此雕塑出自吳為山之手。
朱雀湖、望河亭、公園、廣場……數十副石牌樓的對聯,乃是王蒙、沈鵬等三十多位國內文化名家所題寫。秀美景觀,與歷史文化、民族風情有機融合,凝成了西部豪放兼具江南溫婉的可克達拉特有的文化氣質。
這座城的氣度與高度,何嘗不是建設者的氣度與高度呢。
7
自2011年冬援疆,到2020年春,丁憬在可克達拉生活工作了十個年頭。
其間,多次回鎮江,或出差,或休假,但在家待的日子加到一起不足五十天,還沒有離世前躺在醫院里同家人相處的時間長——這是丁憬的兒子冠中給父親算的一筆賬。
在清華大學讀研的冠中給父親寫過一封信,也是他此生寫給父親的唯一一封信,在父親去世后。信中說:“我和可克達拉都是您的孩子,只是,您更愛她。”對于父親,冠中的感情是復雜的。
從援疆干部變成兵團人的丁憬,對于遠方的家,其實是牽掛的。這份牽掛慢慢變成愧疚。
也許是為了補償對家的虧欠,丁憬在妻子退休之際,興致勃勃地和妻子商量在可克達拉買一套房子,說將來要和她一起在這座“咱自己建的”漂亮城市養老,帶帶孫子,養花種樹。盼了快十年,夫妻倆終于要團圓了!朱淑娟滿心期待,交了購房首付款。
丁憬對兒子也比以往多了些細心。再忙,每晚總要跟兒子通個電話。兒子寫作業累了,會忘記這事兒,他就把電話打過去。兒子說,好著呢。有時,也會問,你呢?丁憬說,老爸沒事!
在兒子眼里,他的父親山一般強壯偉岸,怎么會“有事”呢。一直到2019年10月,秋風起,秋葉落,右臂吊著白繃帶的丁憬還在電話里說,老爸沒事!
丁憬是真的認為自己“沒事”,不就是個皰疹嗎?皮膚過敏,常有的事兒。他是強大的。同事們也覺得丁政委“沒事”,體力強,精力旺,從不睡午覺,晚上也睡得晚,卻不見倦怠。丁憬永遠是精精神神的丁憬,即使頭天在工地上一身土,第二天出現在大家面前,一定干干凈凈,襯衣領子雪白。
丁憬生病的次數屈指可數。一次是牙痛,一次是做疝氣手術。牙痛時冰袋捂著半邊臉,還在跟客商談合作;手術后線都沒拆,就跑到工地上跟大伙一塊兒種樹了。眼下手臂上起皰疹,用繃帶吊著,開會、洽談,從談判桌到飯桌,左手簽字,左手吃飯,一樣不誤……同事們感嘆,老丁厲害!
這樣一個厲害人,誰都想不到他會“有事”。
丁憬的秘書和朋友王光國卻是早有擔憂。丁憬屬于先天性過敏體質,很多東西吃不得,比如桃子杏子等水果,比如羊肉和辛辣食物。來新疆后發現,他對這邊的飲食極不適應,沒辦法,只好吃些雜糧粥和清淡的綠葉菜。這些,是外人并不知曉的……曾經,幫他請來過一位做家鄉菜的廚師,丁憬謝絕了,說不搞特殊化。
做人做事一向講究的丁憬,唯有對自己的身體不那么講究。或者說,有著另一種講究,講究杏花那樣的“適應能力”。他曾在工作日記中寫道:“我很敬佩杏花,它不擇土壤,努力地生長著,拼命地開放著,使勁地展現著,向人們報春,向人們呈現春天的顏色。”
杏花,可克達拉的報春花,也許最能表達丁憬的心情。
還有火炬樹。
2019年11月底的那個周末,是丁憬最后一次帶著大家參加植樹大會戰。機關辦公樓前有一塊空地,他提議栽些火炬樹,還慷慨激昂地說,要讓咱們的黨員干部時刻感受到生生不息的火炬精神,讓紅色基因始終流淌在兵團人的血脈里!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滴落,丁憬那時已病得不輕,卻在咬牙堅持。
一個月后,丁憬被醫生“押進”醫院。一切都為時過晚!
聽說他這些年忙得總是錯過體檢時機,之后又不當回事,鎮江來的援疆醫生氣得一頓責怪,繼而,紅了眼圈。他知道,丁憬實在是忙得抽不出身,一件事接一件事,一道坎連一道坎,不沖不行。他是在跑一場人生的馬拉松啊……
2020年新年的鐘聲敲響,快過年了。遠在鎮江的丁家人開始忙碌起來。聽說丁憬要回來,丁憬的母親、妻子買回不少吃食,比如丁憬喜歡吃的揚州獅子頭和綠葉菜,等等。
但在機場見面的那一刻,朱淑娟大吃一驚!丁憬是坐在輪椅上,被送下飛機的。他從昏睡中醒來,吃力地說了一句話:我回來了!
握住妻子的手,淚如泉涌。
兒子病了,你回不來;婆婆摔骨折了,你回不來。終于回來了,卻成了這樣!為什么?為什么?……朱淑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戴著棉帽、掛著氧氣瓶的丈夫儼然是一個衰弱的老人。
在上海瑞金醫院的那些日子,片刻的清醒,丁憬總是那三個字:沖一沖!沖一沖……
他希望自己能沖過去,像從前面對一個又一個工作難題那樣。再苦再累,他都能憑著智慧和勇氣戰勝它們,走向勝利。
妻子全力配合,用一聲聲的鼓勵為他助力:丁憬,你不是愛拼愛沖嗎,沖呀!你對我爽約了一輩子,這次總算回來了,你得兌現我們的約定,陪著我一起在可克達拉養老!聽見了嗎?求你啦!你一定要堅持住,好起來,咱們回家、回家!你聽見了嗎?……
撕心裂肺的呼喚,回蕩在病房。昏迷中的丁憬終于被妻子喚醒。他望著妻子,輕輕點頭。
“這次他沒有失約,死死地攥著我的手,堅持,再堅持!直到回到鎮江的家里,回到老母親的身邊……”朱淑娟再也抑制不住,痛哭失聲。
3月的可克達拉,和風輕拂,陽光溫潤,河濱飯店的窗外已是一片嫩綠。風中,草木低語,河水慢流。從東到西,從南至北,一片一片的綠,一簇一簇的紅,綠得憂傷,紅得心碎!
2020年3月16日,朱淑娟帶著兒子來可克達拉為丈夫收拾遺物。
在父親的宿舍,冠中看見一雙熟悉的棉拖鞋。捧著拖鞋,冠中落淚!那鞋里定然裝著十年光陰和對家的思念。他不再恨父親。
“爸爸,五年前,你和我說我們聚少離多,每天晚上一定要給你打電話報平安,我一直這樣做的。只是從今以后,每個晚上,我拿起手機該把號碼撥向何方?……
“爸爸,媽媽剛剛退休,我還沒有畢業,奶奶年事已高,你卻殘忍地走了。
“爸爸,伊犁河畔的詩人為你送行,可克達拉的人民給你點贊,他們說,你是跟他們坐一條板凳的人!此刻,站在可克達拉大橋上,眺望萬家燈火,我知道,你其實并沒有走。可克達拉改變了模樣,而你,永遠留在了可克達拉的春天里……”
是的!那爛漫的杏花是你,那燃燒的“火炬”是你。
還有,連天接地的綠。
每一棵樹,都是你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