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史光影里的左宗棠
李岳瑞《春冰室野乘》載左宗棠(謚號文襄)軼事兩篇:
左文襄之捷秋試也,與同年生湘潭歐陽某,同舟北上。一日文襄伏幾作書,歐陽生問何為,曰:“作家書耳?!庇许暎垡巡?。文襄匆匆登岸縱眺,書稿置幾上,尚未緘封也。歐陽生因取視之,書中敘別家后情事,了無足異者。惟中間敘及一夕泊舟僻處,夜已三鼓,忽水盜十余人,皆明火持刀入倉,以刃啟己帳,己則大呼,拔劍起,力與諸賊斗,諸賊皆披靡,退至倉外。己又大呼追之,賊不能支,紛紛逃入水中。頗恨己不習泅,致群盜逸去,不得執而殲旃也。歐陽生讀之,大愕,自念同舟已十余日,果有此事,己何以不知?然家書特鄭重其事,又似非子虛,因召文襄從者問之,亦愕然不知,又召舟人問之,皆矢言實無其事。未幾,文襄徐步返舟,歐陽生急詰之。文襄笑曰:“子非與我同夢者,安知吾所為耶?”歐陽生曰:“夢耶?何以家書中所言,又若真有其事也?”曰:“子真癡之矣,昨晚吾偶讀《后漢書·光武紀》,見其敘昆陽之戰,云垂海立,使人精神飛舞,晚即感此夢。乃悟前史所敘戰事,大半皆夢境耳。安知昆陽之役,非光武偶然作此夢者?子胡為獨怪我耶?信矣!癡人之不可與說夢事?!?吳縣吳清卿中丞之督學陜甘也,按試至蘭州。于時左文襄肅清關內,方布置恢復新疆之策。文襄固夙以武侯自命者,平時與友人書札,常署名為“今亮”。中丞下車觀風,即以“諸葛大名垂宇宙”命題,文襄聞之,甚喜。次日班見司道,故問新學使昨日觀風,其命題云何,司道具以對,文襄捻髭微笑,不語者久之。徐曰:“豈敢!豈敢!”

左宗棠與奕譞合影
《春冰室野乘》中的《左文襄軼事》,寥寥數筆,卻如一面多棱鏡,在正史的宏大敘事之外,折射出晚清名臣左宗棠鮮為人知的精神側影。這兩則軼事不事雕琢,卻以野史特有的鮮活筆觸,將人物從廟堂之高拉至江湖之遠。沒有濃墨重彩的功業鋪陳,只有家常般的絮語閑筆,卻讓那個自稱“今亮”的男子從歷史深處向我們走來,帶著文人的狡黠、豪杰的自負以及凡人的煙火氣。
第一則軼事以“夢”為核心,上演了一場精彩的文本戲法。舟中夜泊的場景,成了左宗棠精神世界的舞臺。當他俯伏在幾案上寫家書,筆尖游走間忽然綻開一場刀光劍影的戰斗:“明火持刀入倉,以刃啟己帳……拔劍起,力與諸賊斗,諸賊皆披靡。”這般緊張激烈的描寫,與真實情境中同舟者愕然不知的反應形成強烈反差。水盜明火執刃闖入船艙,他拔劍而起,殺得賊眾敗退入水。劍影刀光,繪聲繪色,唬住了同舟的歐陽生,卻不料原來是南柯一夢。有趣的是,左宗棠并未將夢境當作荒唐戲謔,反而煞有介事地寫入家書,仿佛這場虛構的戰斗,早已在他心里預演過千遍萬遍。
此時的左宗棠,不過是赴京參加會試的舉子,困頓于狹小的船艙,卻懷揣著經略天下的雄心?,F實中的局促與心中的浩瀚,在夢境里找到了平衡。他讀《后漢書·光武紀》,為昆陽之戰的壯闊而心馳神往,一轉身,便在自己的世界里揮劍斬寇。這哪里是文人的癡狂,分明是未展宏圖者的精神自勉和傳統士人的“書劍情結”。想當年,辛棄疾“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不也是壯志未酬的情感投射嗎?當左宗棠笑對友人質疑,說“前史所敘戰事,大半皆夢境耳”,與其說是以調侃的方式質疑史書的絕對真實,消解史書的神圣,不如說是借由夢境,在歷史與現實之間搭起一座橋——那些青史留名的英雄故事,何嘗不是先在某人的心中預演,才最終在現實中上演?
左宗棠愛以“今亮”自居,這在晚清官場多少顯得有些張揚。但當吳清卿以“諸葛大名垂宇宙”為題考校士子,他聽聞后的反應卻特別耐人尋味?!澳眵谖⑿?,不語者久之”的細節描寫,堪稱神來之筆,活畫出一個既自負又深諳處世之道的士大夫形象?!澳眵凇眲幼黠@露出文人的自得,“微笑”暗藏被理解的愉悅,沉默則是官場老手的分寸感,而“豈敢!豈敢!”的謙辭,表面是客套,實則是半推半就的自我肯定:既遵循傳統士大夫謙謙君子的處世規范,又難掩以“今亮”自許的得意心理。
他的自負是有底氣的。諸葛亮六出祁山,他抬棺西征收復新疆;諸葛亮治蜀嚴明,他在西北整頓吏治、興辦洋務。這份自許并非狂妄,而是對自身才具的清醒認知。但官場自有官場的規矩,“豈敢”二字是客套,也是保護色。在儒家傳統里,太過張揚的自負總顯得不合時宜??赡悄ú卦诤毨锏奈⑿?,終究泄露了心底的得意:知己難得,這命題恰似一曲高山流水,懂他胸中的萬千丘壑。
從時代的角度看,這名號又多了幾分悲壯。晚清風雨飄搖,秩序崩塌,諸葛亮的鞠躬盡瘁便成了左宗棠的精神圖騰。他扛著“今亮”的旗號前行,既是對自我的激勵,也是對時代的回應。當王朝需要有人站出來力挽狂瀾時,他愿意成為那個接過歷史接力棒的人。
野史的妙趣,正在于這些不被正史收錄的瑣碎。正史里的左宗棠是“陜甘總督”“欽差大臣”,是冷冰冰的官名與功業;但在《春冰室野乘》里,他會為一場夢的快意揮筆書寫,會因一句懂他的命題而暗自欣喜。這些生活化的片段讓人物從神壇走下,展現出“人”的溫度。野史的“真實性”恰在于此,它不追求事件的完整記錄,卻擅長捕捉人物的瞬間反應,在看似瑣碎的細節中揭示性格的隱秘角落。
作者的筆法也透著狡黠。兩則故事都從“誤會”起筆:歐陽生讀信后的錯愕,屬官轉述時的恭敬,都是為了引出左宗棠的真實面貌。沒有直接的評判,卻讓人物性情在對話與反應中自我呈現。尤其是第一則故事里虛實交織的處理,夢境的熱烈與現實的平靜,書信的鄭重與事實的虛無,這種反差本身就在訴說:所謂英雄,往往先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征戰過千百回,才有可能在現實中披荊斬棘。而在第二則故事中,自署“今亮”的直白與“豈敢”謙辭的含蓄對比,“甚喜”的外露與“不語”的內斂對比,層層疊加,讓人物形象更顯立體豐滿。
掩卷細思,左宗棠的可愛正在于這份真性情。他不掩飾對英雄的向往,哪怕用虛構的夢境來預演;他享受被認可的喜悅,卻也懂得在適當的時候收斂起鋒芒。這種矛盾的統一,讓他區別于史書里那些高不可攀的圣賢,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左宗棠手札
當我們將這些軼事與他后來的功業對照,會發現一切早有伏筆。那個在舟中編織英雄夢的書生,最終真的提劍上馬,在西北大地寫下屬于自己的傳奇;那個笑談“前史皆夢”的文人,最終用實實在在的戰功,讓自己的名字成了后人眼中的青史。野史的價值,或許就在于讓我們看見,所謂英雄,從來不是突然降臨的天人,而是在歲月里一點點打磨、一點點確認自我的凡人。
在野史的光影里,左宗棠的形象愈發清晰。他是自負的,卻自負得有底氣;他是幽默的,幽默里藏著對歷史的深刻洞察;他是高傲的,卻在高傲中保留著一份難得的真實。這些軼事像一面鏡子,映出的不僅是一個人的多面,更是一個時代的復雜。當舊世界搖搖欲墜,總需要這樣既有狂氣又有真氣的人,在歷史的長卷上,寫下屬于自己的濃墨重彩。而我們透過這些看似瑣碎的記載,觸摸到的,正是這種在時光中永不褪色的生命熱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