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火光將彼此照亮——破譯阿拉提·阿斯木的“時間”
劉亮程曾在中央電視臺“讀書”欄目推薦阿拉提·阿斯木的《他人的篝火》。他說,在這部小說中,我們隨處可以讀到文學化的“最美的馕言文”,比如“天空是麥子的味道,人情是羊肉的味道”“我的青春坐滑滑梯了”。這段推薦至少透露出三個關鍵信息:生活、人情、時間。這三個詞很大,放在劉亮程的文本里似乎同樣合適,但還是有所不同。劉亮程的重點在天空,在麥子,在世界中的我;阿拉提·阿斯木卻在他幾十年的寫作中傾心于時間中的“我”,和“我”浸泡在各種世情味道中的生活。
我想起紅柯,他的《太陽深處的火焰》反復講述著人心的褶皺和九曲十八彎,唯有用西部的太陽烤炙這“蔫了”的靈魂,才能發現自我。紅柯的文字充滿熱情,他以西去騎手的姿態,帶著滿腔的熱度,沖向荊棘、沙漠、荒野,在紅鳥的鳴叫中敞開靈魂,歌唱生命。在這個意義上,阿拉提的文字有同樣的追求,成為解讀西部文學的另一端。當然,阿拉提和紅柯也有不同。紅柯的文字健碩而深情,是對純潔靈魂的詩意歌詠,那是一個青年的自白。阿拉提的文字世界則展開在一群久混江湖的三教九流間,自然就帶出了濃濃的羊肉抓飯的味道。
相互顛倒的名詞動詞形容詞
阿拉提·阿斯木是伊犁河邊長大的維吾爾族作家,他用漢語寫作。對于少數民族作家來說,用國家通用語言寫作,在互聯網時代已經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文字如何敲打得有韌性,有自己的標識,是在熟練使用基礎上的更高要求。哈薩克族作家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寫作之初就選擇了漢語,那是20世紀90年代,她的語言帶有強烈的主體意識,“想要說”構成其文本的基調。說什么呢?故鄉。這決定了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的小說浸染著深情的土地之愛,語言流暢自然。這種語言特色,也幾乎構成了少數民族作家漢語寫作的基本品質。
阿拉提的語言卻如臺風過境,一路前行,盡是枝杈縱橫的樹干,有粗有細,有大有小,讓你每一步都得挑著地方下腳,自然增加了閱讀的難度。我們且隨手拈來幾句:
“我們喝茶的時候,看不見景德鎮的燦爛,而妹妹的妹妹,在近處的貓眼里,可以窺視到茶碗的釉色,可愛的南方,含苞的木棉,碗肚的斑斕。”
“老尼,你的嘴巴能說,但是我不行,我必須用臉來說話。再說了,道理都好講,但現實是很麻煩的、殘酷的。尼加提說,主要是你想不開,擋住你的東西本是一張紙,你卻把它變成耶利哥城墻了。”
第一句話出自創作于2021年的《他人的篝火》,第二句則是2012年的《蝴蝶時代》。兩段語言相距十年。第二句的敘事者借用不同人物輪番上演脫口秀,比如嘴和臉的對比、紙和耶利哥城墻的對比,將典故和隱喻帶入日常敘述。《他人的篝火》將這種比較中的隱喻放進鋪排的語陣,作者不憚以修飾的詞匯來推演一個問題、一個道理,這就有點汪洋恣肆的味道了。這樣的特點很容易讓人想起莫言的小說,轟隆隆的語言急沖而下,如此氣勢并不影響讀者的閱讀,因為故事是語言的主體。在阿拉提這里,故事性并不那么強,他的人物在重重疊疊的語流當中,每個行動幾乎都通過話語敘述完成。這就將語言帶進了閱讀的主體地帶。文本中的每一句話都很認真,用繁復的形容詞、名詞來加重話語分量,句子在無盡的疊加中形成奇妙的波濤,最終以戲謔、嘲諷的語態將日常小事變成值得玩味的人生哲學。我想,這正是阿拉提文本的立腳點,日常百態中的人生智慧才是形形色色故事的內核。
阿拉提的語言狂歡是他一貫的風格,有有意為之的成分,更多的,卻是來自生成語言的土壤。我曾在論述阿拉提的敘事方略時,提到他文本中撲面而來的地域特色與民俗氣質。這種特色在伊犁乃至整個西部的邊疆大地上,有其深廣的人情儲備。比如阿拉提在作品中始終以綽號代人,這是他的慣習,也是伊犁地域文化的特點所在。綽號或來自職業,如大翻譯、二翻譯、琴手斯迪克;或來自動物,如艾海提老鼠、雅庫夫走狗、居來提公雞;或來自個人特點,如艾莎麻利;或來自生活中某個物象,如穆拉提·雅爾買買提莫合煙、艾山風箏。這些外號帶著活潑潑的生活氣息,每個外號都帶有個人生活和小圈子的軌跡。也就是說,這外號不僅是個人的,更是群體詼諧文化的日常表達。這種叫人綽號的習性,暗合流傳于伊犁的“恰克恰克”民間傳統。阿拉提·阿斯木將恰克恰克稱為民間“活態語言的源泉”,是“民族特色的絕響”。所謂恰克恰克,也就是俗稱的“段子”、編笑話,在聚會上常常見到。在《時間悄悄的嘴臉》中,作者借對人物的描述,道出恰克恰克的精髓:“鄰居伊拉洪幽默講笑話有自己的特點……抓住他人的弱點和長處即興編笑話,在多變的語言游戲中創造絕妙的段子,創造絕佳的歡笑氣氛。”
當這種調侃、詼諧、反諷與生活緊密裹在一處,以排山倒海之勢壓來的時候,必然會帶出濃重的勸諭氣息,這種氣息在疊加的修飾語、包裹著生活物象的綽號、集論辯與智慧書于一體的鋪排中流淌,構成了阿拉提文本的反思主調。人生與靈魂,是顛倒的名詞動詞形容詞背后的真相。
一雙自己能看見自己的眼睛
阿拉提的文學語言在他一部部作品中綿延。作為慣習的綽號和恰克恰克笑話既在民間,也被阿拉提選擇,每個看似調侃的笑談,都好比抹了一層奶油的蛋糕,終究要吃的還是奶油下面的部分。這蛋糕,就是一雙自己能看見自己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最樂見的,是將視線投向自己相對的一方,這個對方可以是他者,也可以是一個地方、一段歷史、一個故事。阿拉提的文字,包裹著悖論和似是而非的話語,所指向的是一個提醒、一個道理:看別人的行為,還應該回視自身,因為看久了別人,很可能就忘記了自己原本的樣子,而原初的自己,是要在不斷的“看”里打撈的。這就是前文提到的阿拉提的反思主調,也是使其文本帶有濃重哲思的主要原因。《蝴蝶時代》和《時間悄悄的嘴臉》是作家前期的代表作,相對于晚近的《他人的篝火》,對欲望和人性的考量更為直接。欲望勇猛地與權力掛鉤,金錢是鑲嵌其間的磨刀石。這樣的主題,決定了故事發生發展的場景是在市井,故事的主人公主要是在伊犁熱鬧街市中游走的俗人。俗人的故事更顯出恰克恰克的力量,它們在話語中如影隨形。《時間悄悄的嘴臉》里的老大艾莎麻利、《他人的篝火》里的老姜,是將自己的靈魂販賣給金錢的典型。人們在金錢面前一次次帶上不同的嘴臉,最終忘記了屬于自己的那張臉是什么樣子。
回返故鄉,是阿拉提為被各色煙火熏染的人性提供的一把鑰匙。作為作者,他借著敘事者的評價功能有意識地插入敘述,他不回避自己的價值觀在人物身上顯形,就像他不回避形容詞動詞和名詞。這么做,一是因為他的文本不以驚心動魄的故事見長,他的重點在話語中的靈魂,在百態人生中的哲理光芒,另一個原因則在于語言的鋪張、雜糅、騰挪跳躍,都是為了講道理,在于闡明人生是個不斷自省的過程。
作者引領著他的人物,順時間走回生養之地,回到母親的懷抱。在這個地方,土地和母親、大自然與個體重新歸為一體。那些被無望的等待折磨心靈的人物,阿拉提的時間哲學將他們帶回青年時代,“有許多甜蜜的記憶留在了這片絢爛的河谷,有許多純潔的故事與河岸上的紅柳相伴生長,讓風帶走他們的愛情和祝愿,讓候鳥為甜蜜保密,讓時間書寫曾經的欲望和憔悴的心”。這也恰好是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和紅柯們在一個個文本中吟唱的自然的偉力、人與世界共在的坦誠之境。
老老姜的智慧
《他人的篝火》中的“我”姓姜,他的父親是老姜,父親的父親是老老姜。從“我”回溯老姜、老老姜,呈現的是時間的長河,是歷史,是經驗。對于個體和群體而言,時間是尺子,是煉金石。時間是不間斷的,后來的時間也在以前時間的軌跡之內,是過去時間的延伸。所以,不要在前行的路上忘記了來路,忘記了曾在這條路上行走的千萬人的智慧。
《時間悄悄的嘴臉》讓艾莎麻利回到母親身邊,母親是他欲望人生的限度,是他找回屬于自己的嘴臉的神山圣水。《他人的篝火》跟前幾部作品比較起來,就更加開闊。這部小說既有父親老姜的欲海沉浮,更有一群以翻譯為職業的知識分子人群。作者有意只用大翻譯、二翻譯這樣的名字稱呼,這使他的故事在市井和知識、經驗和見識之間碰撞,從而有了人間喜劇的厚度。
“我”姓姜,是伊犁的漢族,塔依爾胡子是和田的維吾爾族,大翻譯是伊犁河的維吾爾族,滿滿子是漢人街飯館的回族老板,換句話說,這就是個不同民族共同生活的地方。這里的故事自然不是某個民族的故事,而是地域滋養下共同體的故事,這部小說的厚度即來源于此。《他人的篝火》開頭彰明其意:
“在家家戶戶的許多金筐里,也有斑斕繚繞的花卉,愉悅地鼓勵不同民族的朋友們創造財富,有馕大家一起吃,共同舉杯,感謝大地母親的恩賜。當他們遇到麻煩的時候,也在那個金筐里尋找療治的處方,擁抱原始的友好和現代的和諧美妙,傳承日子的鹽巴,尋求朵朵鮮花的關照。他們懂事早,成熟快,可以給子嗣們留下許多寶貴的生活經驗。”
阿拉提不曾有一刻忘記作為生活支撐的時間。時間在老姜的時間、“我”的時間、翻譯的時間、文本的時間和塔依爾胡子們的時間里展開。個體的時間在群體的時間里醒來,在話語的騰挪中醒來,而當個體的時間立體地呈現,群體中的個體也自然展示出自己的時間故事。諷刺與反諷在這樣的時間叢林里如影隨形,從而為“姜”們、大師們、塔依爾胡子們做了極盡描摹的浮世繪。在這里,每個人的時間都在面向當下的反思里,融在一起的記憶不再是個體的,而是刀刻般的群體記憶。“儲存刀刻般的記憶”是作者借“我”對魯迅的崇拜,用他慣習的修飾語,疊加出一個地方性的魯迅,他將魯迅描摹為“一個漢子”,一個“看得清楚的最爭氣的朋友”,一個在“親切的文字家族里”收獲語法的人。這些“一個”集束起來,他人的篝火,就不僅是魯迅的、老老姜的、阿拉提的,更是你我他火光的彼此照亮。
阿拉提的作品穩穩地坐落在西部大地上。他微笑著,像個恰克恰克大師,講述世俗風景中的人事,以話語纏繞的力量洞穿世情百態。閱讀路上的所有障礙,都通向哲學。
(作者系江南大學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