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福康:四十年了,那些令我懷想的獨特的風景!
原標題:獨特的風景
在2025年7月2日《中華讀書報》上讀到已故臧克家老人的女兒臧小平女史寫的《牧之先生,〈文史知識〉一直珍存著》一文,非常感動。尤其是這樣幾段文字,我讀后眼淚都流淌了出來:
牧之先生在文章里曾講到這樣的往事:在每天騎車上下班的路上,常遇到出門散步的我父親。于是,老人“總是笑著沖我走過來,站在我的自行車前,把著自行車車把,和我說話。什么都聊,天氣,他這兩天又寫了什么,昨晚新聞聯播里有趣的新聞……”
父親是一位非常有毅力且生活規律的人,一天四次到我們住了四十年的趙堂子胡同散步,是雷打不動的鍛煉身體的好方法。一年四季,酷暑嚴冬,風中雪里,從不間斷。那時,老人沿著路邊漫步的身影,成了胡同中獨特的風景。在這里,發生過許多感人的故事,被多少人寫進了優美的文章,刻入了自己的記憶。我曾在2004年7月父親去世后寫成的散文《短巷情長》中,這樣描繪道:“每當父親漫步在趙堂子胡同中,你看吧,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騎車的,步行的,不同年齡、不同職業、不同身份和階層的人們,都紛紛親熱地向他招呼問好,有的還要站在路邊聊上一會兒。那些孩子們更是可愛,每逢中午和傍晚放學的時候,由稚嫩的、羞澀的、粗放的孩子們的嗓音,此起彼伏地交匯成的‘臧爺爺好’的問候聲不絕于耳。有時,整個路隊的小學生,由前頭打著小旗的路隊長帶領,齊聲向老人致意。從幼兒園大門走出的小不點兒,會抱著我父親的腿撒上會兒嬌。……每當我目睹這感人的畫面,每當我在院中的屋里,都清晰地聽到大門外傳來的陣陣問候聲,我便會在深深的感動和震撼之中,情不自禁地發出感慨:人活一世,得到人民群眾如此的愛戴,我親愛的父親真是此生足矣!’我深深知道,父親得到了人們如此的尊敬和熱愛,是因為他為大家付出了很多很多
……
我讀了這些話,為什么會這么激動?因為我同牧之先生一樣,也曾是一個“身入其境的親歷者”。
記得1980年代初我在上海讀研究生時,因為研究鄭振鐸,而臧老是鄭先生的好友,就曾與臧老聯系和請教過。我還認得臧老的夫人鄭曼女士,她當時在人民出版社參與《祖國叢書》的編輯,熱情邀請我寫一本《鄭振鐸》加入該叢書。(后來因為我寫的《鄭振鐸傳》字數遠超《祖國叢書》的規定,因而只能另找出版社,辜負了她的一片熱心。)1980年代中期我上北京攻讀博士研究生,導師李何林先生正是臧老的好友。當年我登門拜訪過臧老,開門的是小平女史的妹妹。北京讀書畢業后我回滬工作,仍與臧老書信往來。臧老還贈送一副墨寶,寫的是他老人家的詩聯。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楊義是我的摯友,當時就住在趙堂子胡同,我在京讀書時常去他家。那是一條比較狹窄的人流量很大的典型的北京老胡同,與我老家上海老城廂的小馬路很相似,又有著我說不清的京城老街特有的味道,令我感到十分親切。我當年在京讀書時,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騎個自行車在北京胡同里竄來竄去。一次我騎車去楊兄家,告別時楊兄熱情地陪送我在趙堂子胡同行走。夕陽西下,行人熙熙攘攘,忽然就遇到了正在悠然散步的臧老! 只見路上一些街坊鄰居紛紛向臧老問好,楊兄和我當然也向臧老揮手致敬并略敘溫寒。四十年時光流逝,臧克家老人已離開了我們,連楊義兄也逝世了,而那溫馨的一幕場景,臧老那親切慈祥充滿父愛的笑容,至今一直銘刻在我的心頭!
小平大姐的文中用了“獨特的風景”一語。當年我在京城遇見的“獨特的風景”還有幾件也想在此一說。
我當年負笈就讀的是北京師范大學。當年北師大人人都知道并引以為豪的“獨特的風景”,就是鐘敬文老教授拿著手杖在校園里健步! 北師大另一位老教授啟功先生生前在談到鐘先生時說過這樣一段妙語:“每天清晨五點多鐘,鐘先生就開始在校園里散步,手杖是拿在手里的,好像是玩具似的甩著,也有時扛在肩上,這已成為北師大校園中的一景,早上起來有許多人都去看,跟在鐘老先生后面走,與他同享早晨的新鮮空氣。”當然,除了早晨,鐘先生一直喜歡在校園中這樣行走的。而我其實在進京讀書前,就已有幸目睹這個著名的“北師大校園中的一景”。因為我的師兄施向東教授(我們中學同學)當時在北師大讀研究生,我用在上海讀研時學校給的經費進京訪學時為了省錢就住在施兄的研究生宿舍里,因此我在1980年代初就在北師大看到了這一“獨特的風景”! 我上北師大讀書后,更是經常看到鐘老“手杖是拿在手里的,好像是玩具似的甩著,也有時扛在肩上”的有趣場景。鐘老也是鄭振鐸先生的老友,我當年經常登鐘老家門請教。后來鐘老還是我的博士論文答辯委員會主席。我一直深深地感恩慈父般的鐘老。有一件忍俊不禁的事可在這里一說。一次我在北師大辦公樓的電梯門口等電梯,忽聽得背后有一點顫顫的聲音親切地叫我“老陳啊……”,回頭一看,居然是鐘老! 鐘老比我父親年紀大得多,比我導師李先生也年長一歲,居然叫三十幾歲的我為“老陳”,余小子這個怎么吃得消! 我趕緊要鐘老千萬不能這么叫。鐘老那天是來辦公樓取郵件的。八十多歲的老人,每天都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大量郵件,不知道他家地址的人就都寄到了中文系辦公室。而老人家不讓辦公室人送到他家,喜歡每天“甩著”手杖親自來取。
相類的“校園獨特風景”在當年北京大學也有,而我也有幸曾經目睹。北大王瑤先生,我在上京讀書前就認識了(我曾因上海文藝出版社編輯工作需要訪問過王先生幾次)。王老比鐘老、臧老要年輕一點。當時他有一段妙語:“邇來垂垂老矣,華發滿顛,齒轉黃黑,頗符‘顛倒黑白’之譏;而濃茗時啜,煙斗常銜,亦諳‘水深火熱’之味。惟鄉音未改,出語多諧,時乘單車橫沖直撞,似猶未失故態耳。”我有一次去北大,就正巧遇見王老口叨煙斗在燕園騎著單車漫駛而過。我向他揮手致敬,他還取下煙斗微笑回應。王老弟子錢理群兄后來寫道:“直到今天,我一提起先生,首先想起的就是這個在未名湖畔銜著煙斗,騎著單車橫沖直撞的王瑤。這個形象永遠銘刻在我們弟子的心靈深處。這是一個瞬間永恒。”而我偶然遇見的一次,倒不是“橫沖直撞”,而是慢悠悠的。這對我來說,也是“一個瞬間永恒”的形象!
四十年了,那些令我懷想的獨特的風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