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文學要有“大文學觀”
最近,新時代文學與“大文學觀”的話題引起廣泛關注。“大文學觀”的提出有利于打破文學界對“純文學觀”的潛在迷戀,有利于超越新時期文學的美學成規,有利于推動新時代文學的發展。但何謂“大文學觀”,目前尚未有明確的規范,筆者不揣冒昧,試圖對這一問題進行粗淺的分析與探討。
可以說,“大文學觀”是新時代文學牢記“國之大者”的表現,也是對新時期“純文學觀”的一種批評與超越。這一命題對新時期以來文學的“主體性”“向內轉”“寫什么”和“怎么寫”等一系列理論命題進行創造性重構,扭轉“純文學觀”對敘述、形式、修辭的重視,以及個人化、內向化、西方化的傾向,重建文學與人民、生活、世界的聯系。具體說來,重建“大文學觀”至少應該包括重建大文體觀、大生活觀、大文藝觀、大文化觀等不同的維度。
在純文學觀的視野之中,只有注重敘述、形式、修辭與技巧的作品才是“文學”,才是“好的文學”。在這樣的評價標準中,散文、戲劇、報告文學等與社會現實相關的文體被排除在“好的文學”之外,而只留下小說與詩歌。即使在小說與詩歌中,也只有那些具備先鋒性、實驗性的作品才被視為“好的文學”。像路遙《平凡的世界》這樣現實主義的作品則不夠“純粹”,所以其發表才會遭遇諸多波折。而所謂先鋒性、實驗性的標準則主要來自西方現代派。在一段時間內中國文學只是模仿西方現代派文學的試驗場,而無法表達中國人的生活經驗和喜怒哀樂,這極大地損傷了中國文學的主體性與自主性。
新時代以來,我們重建中國文學的主體性與文藝的人民性標準,也要重建新的“大文體觀”,即文學不僅包括實驗性的小說、詩歌,也包括現實主義的小說、詩歌,也包括散文、戲劇和報告文學,也包括20世紀90年代發展起來的通俗文學、新世紀興盛起來的網絡文學,以及最近風起云涌的素人寫作等。只要這些作品能夠表達中國人的生活經驗與喜怒哀樂,就是“文學”,只要寫得深刻優美,就是“好的文學”,而不必以文體、技巧論優劣。對于作家來說,也要打破文體優劣的固有觀念。魯迅既寫小說,也寫散文,既寫詩歌,也寫雜文,還寫論著、做翻譯,對他來說重鑄現代中國人的靈魂才是最重要的,不同的“文體”只是趁手的兵器。新時代作家要突破具體的文體界限,重建新的“大文學觀”,充分表達出新時代中國經驗的深刻、復雜與豐富。
在純文學觀的視野中,文學并不是來自生活,而是來自對西方現代經典的學習與借鑒,即使與生活相關,也只是與創作主體的生活、情感與情緒相關。新時期以來,文學對“生活”側重點的理解隨時代而發生變化,如果說“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主要寫的是“時代生活”“公共生活”,那么先鋒文學寫的則是“個體生活”,新寫實主義寫的則是“日常生活”。我們可以看到,“個體生活”“日常生活”等寫作潮流的出現,在當時的語境中拓展了文學的表現范圍,有其針對性與合理性,但自“個體生活”以來,文學對“生活”的理解愈發狹隘,甚至趨于極端,似乎只有個人的、日常的、私密的生活才是“生活”,而他人的生活、時代的生活則不是“生活”。事實上,改革開放40多年以來的飛速發展極大地改變了中國的面貌,時代的深刻變化滲透到生活的各個方面,每個中國人的日常生活都發生了巨大變化。也只有聯系時代的變化,我們才能理解每個人的日常生活、心靈世界及其變化,如果將某一時期的“日常生活”進行孤立、封閉的理解,那么我們不僅無法正確認識“自我”,更無法客觀、全面認識中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需要將個人生活與時代經驗結合起來,重建“大生活觀”與“大文學觀”,關注時代、中國與我們每個人生命體驗的變化。
在純文學觀的視野之中,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詩到語言為止”,要充分彰顯文學的“主體性”,這在特定年代有其歷史的合理性,但時過境遷,過于強調文學的“語言”與“主體性”則易于墜入神秘主義的窠臼。如果文學只強調“語言”,攝影只強調“光影”,美術只強調“筆觸”,不同藝術都將語言的獨特性絕對化,那不僅藝術之間無法交流,各藝術門類也將與時代產生脫節。文學固然是語言的藝術,但同樣或更加重要的一個命題是“文學是人學”。語言隨時代而變,人學隨時代而變,文學也隨時代而變。魯迅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而藝術正是可以讓人類“悲歡相通”的重要載體。閱讀一部小說,欣賞一部電影,觀看一幅美術或攝影作品,觀者可以共同進入同一種情緒或同一個節奏,與作者心靈相交,與其他觀者共同體驗藝術之美及他人的生活經驗與內心世界,這些也反向塑造了觀者的心靈與美學感覺,這是我們從那些經典作品中所獲得的恩惠,也讓人類更加“悲歡相通”——對他人的生活處境更具同情心與悲憫心。在各藝術門類中,文學因其語言更接近人類的思維,所以更具思想性?!拔逅摹毙挛幕\動以來,新文學不僅在藝術、文化領域處于先鋒位置,也在整個社會領域處于先鋒位置。重建“大文學觀”,就是要讓文學擺脫自我的禁錮,在與時代和其他藝術的交流互動中,充分發揮其思想性與獨特性,恢復其先鋒位置與引領作用。
“文學是人學”,歷史學、社會學與哲學等人文與社會科學也是“人學”,醫學、基因工程、腦科學等自然科學也是“人學”。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改變了人類對自我的認知,也改變了文學史的書寫。新世紀以來,科學技術的發展突飛猛進,我們正在迎來新一輪科技革命。新時代文學不應孤立在對“文學”的固定理解中,而應當積極汲取各科學領域的前沿成果,以開放的心態探索新世紀的“人學”,特別是人性、人心與人情之變與不變。以現在熱門的人工智能為例。人工智能的出現和人機協同的前景,將在何種程度上改變傳統“人”的觀念,就是“人學”值得關注的問題??茖W在不斷發展進步,向各個領域各個分支延伸展開,但文學也有自身的優勢,那就是文學始終關注的是活生生的人,不會因分支細化而忽略對人的整體觀照,讀者從中可以身臨其境般體驗到特定的時空、人物的生活與情感、作者深刻獨特的思考,并與作者和其他讀者產生心靈交流。這就是為什么恩格斯如此評價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我從這里,甚至在經濟細節方面(如革命的動產和不動產的重新分配)所學到的東西,也要比上學時所有職業的歷史學家、經濟學家和統計學家那里學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蓖瑯游覀冮喿x《紅樓夢》《戰爭與和平》《巴黎圣母院》等文學經典,也能在歷史、社會等知識之外,直觀地感受到作者筆下鮮活的人物,微妙的人際關系及其生活狀態與細節。這種活生生的氣息或許正是恩格斯所說的“還要多”的部分,也是文學的優勢和魅力所在。新時代文學在關注活生生的人的同時,也要不斷汲取科學前沿的最新成果,讓文學具備新的科學根基,并以此勘探新世紀人類的生存與精神處境。
總之,我們必須將文學從純文學的觀念中解放出來,讓新時代文學向更廣闊的生活敞開,向藝術和科學敞開,向人民與大地敞開,講述新時代的中國故事,講述中國人的希望、夢想和理想生活,在對新時代的深刻摹寫中展現出新的中國美學、中國精神與中國力量,為推動文化強國建設、民族復興偉業作出獨特貢獻。
(作者:李云雷,系《中國作家》雜志主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