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中書寫生命的遼闊
翻開讀者出版社近期推出的《沙漠里生長著的詩意:田鼠大嬸的畫》《田野里吹來的風:田鼠大嬸的散文詩》,我似乎聞到了田野里的泥土氣息,聽到植物生長的聲音。“狗牙花齜著細細的花瓣”“風口處的天藍得像冰,偶爾有鳥飛過”“有什么能抵得過一碗麥索騰騰的香”……這就是作者田鼠大嬸筆下的村莊風俗畫,安謐、和諧,充滿治愈感。她的書寫把我們與大地、村莊、童年連接了起來,牽動了我們的鄉(xiāng)愁。
田鼠大嬸原名叫裴愛民,她生活在民勤縣一個普通村莊里,用她詩里的話說,她的家就在騰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交界處“遠遠那一丟丟綠”之中。在她的眼中,每一棵小草野花,每一縷風,都充滿生命的質感,透出生命的溫暖與倔強。因此,她的作品筆致細膩,文風質樸,文字鮮活又明亮,帶著晨露和泥土的氣息。她寫的是沙漠深處一個普通村莊的日常歲月,卻讓人讀出生命的遼闊與蒼茫。
她筆下的景致、風物,似乎是從心里長出來的。散文詩的語言像野生的,充滿聲音和顏色,如流淌著色彩的畫。她的畫風拙樸,筆調靈動,充滿詩意,像定格了音符跳動的樂章,沿著農歷二十四節(jié)氣徐徐打開,這是西北鄉(xiāng)村節(jié)氣農事的風俗畫,也是祖先的智慧和遺產。《入冬了》一篇,蠟筆畫色彩明亮、場景生動,配發(fā)的文字也很有韻味:“爐火架得旺旺的,屋子里熱乎乎的,鍋里的水滋滋響著,/冬果烤熟了,散發(fā)出甜絲絲的香味……貓兒蜷成一團臥在熱炕,嗓子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婆婆噗噗搓著一根又一根細細的麻繩兒/媳婦哧啦哧啦納著一雙又一雙鞋底兒,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在她的筆下,生活平實、和諧,流淌著質樸的幸福。
裴愛民深情書寫村莊的四季輪回,她的觀察是敏銳的,帶著情感,總能找到妥切的語言表達細微的變化。作品中,詞語的運用獨特、鮮活。比如:“他哧騰一聲把一掀土扣到架子車上。”“天氣熱,苞谷苗撲哧撲哧出來了,一地亮晶晶的綠。”“看羊羔伸過來粉嫩的小嘴巴,用它細白的小牙齒嚼得咯噌咯噌,這時候的我,也忍不住吧嗒嘴。”《臘月殺豬》里她寫道:“莊稼人種莊稼,看年成,圓一年的扁一年,是說不準,/但是過年有一頭豬,還是算圓滿的一年。”這里的“圓”和“扁”兩個字用得著實精妙。
裴愛民的作品給人以力量,這是自然的力量,大地的力量,種子破土而出的力量,這力量就彌漫在生活的日常里。《人是鐵 飯是鋼》中寫道:“砍了一早上的葵花頭,肚子早餓了。/長貴喊秀鳳——走,吃腰食,吃飯了再砍。/說罷,兀自丟下鐮刀,就騰騰到了地頭,抱過一個西瓜,一拳捶開兩半。”秀鳳遞給長貴一塊新馕的干饃,“長貴把饃往瓜碗里一蘸,嘴一張,大口大口吃起來”。這里的“腰食”,指的是早飯和午飯之間的吃食。“西瓜泡饃”的生活場景令人驚艷,這就是民勤人農忙時的日常。《油麥瓶子草》和《大青葉》筆調細膩,溫暖而悠長,我被彌漫在其中的父愛深深感染。“油麥瓶子草是父親的草/父親喜歡這個潔凈開著小粉碎花花的草”,父親彎腰撥開麥穗指給她看,“它根本就不像草哎,是花/父親也說,是啊,它是花,所以拔草/我從來都不拔它,讓它好好長,好好開花”。從此,父親的油麥瓶子草種在她的心里。每次碰到大青葉,她都想起父親告訴她大青葉名字時“溫柔的笑容”。她說:“我的父親,說著這些溫柔的話/眼睛里閃爍著像看他的女兒一樣快樂的光芒/那一刻,我們在莊門前的那塊麥田/仔細看一朵油麥瓶子花”。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人從自然中獲得力量、平靜和釋然。裴愛民對自然對生活的熱愛,善良干凈的內心,豐盈的情懷,大致都與此有關。
從幾年前《田鼠大嬸的日記》引發(fā)關注,到這兩本書的出版,裴愛民實現從鄉(xiāng)村故事記錄者、觀察者向鄉(xiāng)村“敘事人”的轉型。她一邊抿著嘴笑一邊用蠟筆畫下國林大爹和高大媽、光榮兩口子充滿情趣的生活細節(jié),那些沉默做事的男人和快言快語、風風火火的女人,都被刻畫得淋漓盡致。那些悠長的回憶,充滿了童真、夢幻和憂傷的呢喃細語,是講給樹講給莊稼講給羊的,也是講給風的。她總是三言兩語就把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點燃,把人們帶回美好的回憶,讓那些被愛意緩釋的艱辛與苦難,一下子變得柔軟、靈動起來。她筆下和諧、沖淡、優(yōu)美的場景,總給人以撫慰和療愈。現代人正在喪失對自然美的感受力和表達力,裴愛民的這種能力與生俱來,因為熱愛生活著的這一方土地,所以她總是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發(fā)現生活之美。
作為西部文學的重要收獲,裴愛民書寫的意義是多重的。一是美學經驗的發(fā)現,她用故事、詩歌、繪畫構建起屬于心靈的社區(qū),實現“我”作為村莊觀察者、“敘事人”的身份確認。二是拓展了自然文學書寫的意義。作品中對植物、動物的關愛與美的發(fā)現,豐富了自然文學對于當下生活的表達。三是將地方性經驗轉化為文學寫作的資源。來自騰格里沙漠邊緣的這一地方性書寫,是對當代文學書寫的豐富,民勤方言、俗語和農諺絲滑地進入文學書寫,增強了文字的質感和力量。我不太贊成把她的寫作歸入“素人寫作”的說法,每個人都是自己生活的“敘事人”,只不過有的被大眾聽見,有的被生活的細碎淹沒。文學是一個人發(fā)自內心對大地、自然和親人的表達,新大眾文藝的勃興就證明了這一點。
裴愛民說:“我喜歡我的莊稼,苞谷麥子土豆,我熱愛我的土地。”所以,她眼中的風動、花開、鳥鳴,都充滿生命的欣喜,她用詩意稀釋勞作的艱辛,讓每一個生活瞬間都變得清澈、明亮。
(作者:馬永強,系甘肅省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