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5年第5期|熊正良:擦肩而過
鏡子對著丸子,也對著后窗。下午的陽光透過樹隙和窗玻璃灑進來。丸子在鏡子里看了自己一會兒,叉開五指,貼著腦門和頭皮往后鏟過去,頭發像野草似的從他指縫里漏出來。丸子的頭發并不長,才剛剛淹沒指肚子,但丸子還是不想留著它們。他將手上的塑料袋往屁股后一塞,再將身子癱靠在椅背上,等著女理發師手上那把冰涼的電推剪。
多年前——到底是多少年前呢?丸子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時候自己不僅留著長發,還扎著個馬尾,很文藝的樣子。不過文藝歸文藝,文化課考得太拉胯,專業課再好也白搭。他爸說,丸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已經連著考了三年,這就算是人家說的考(烤)煳了吧?你覺得再考下去還有意思嗎?丸子沒吭聲,眼睛躲著他爸。他爸又說,其實人一輩子也就幾十年,怎么過不是過呢?你平常不是老在瓶子店里幫忙嗎?那不也是一門手藝嗎,要不你也跟瓶子一樣,去哪兒找個門臉,也開家店吧?于是被考(烤)煳了的美術生丸子便很無奈,糾結了一些日子之后,晃晃悠悠地走出家門,在火車站一帶轉悠。他從小在這一帶長大,沒有他不熟的地方,包括哪棵法梧樹干上有幾個節疤,他都一清二楚。
丸子的手藝其實就是理發。丸子并未正經學過理發,卻也不能說就一定是無師自通,至于怎么會的,他自己也不清楚,興許就是在瓶子店里看會的?有一回瓶子店里人多,瓶子忙不過來,丸子就從瓶子的工具包里拿了一把電推剪,直接在人腦袋上推起來。瓶子說哎哎哎!想攔住他,可是哎過之后卻再不開聲了,只是時不時地往他這兒瞄一眼。后來客人走了,瓶子才說,剛才被你嚇一跳!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這么些年你算是沒白練畫畫,造型上還真有一套,上手就不一樣。前幾天聽說丸子要開店了,瓶子企圖說服他,你這是何苦,直接來我這兒不好嗎?首席造型師,不虧待你吧?為什么非要自己當老板呢?
丸子搞不清楚自己想不想當老板,但他還是出來找店面了。他怕看他爸的臉色。其實他爸也沒給過他多少臉色,是他自己感覺臉上掛不住了。這種掛不住并不只對他爸,而是對所有人,哪怕對方只是個隨便在馬路上走著的陌生人。他想假如這個人知道我考過三次,被考(烤)煳了,會特別瞧不起我嗎?如果這個人正好看他一眼,他會趕緊眼神躲開,怕人家一眼把他給看穿了。可他肚子里又憋著一股氣,我真的不再考了,要開一爿店嗎?
那天他也看了這家店。他并未注意這個后窗,注意到這個后窗是因為一個圓臉女孩。女孩的臉像一顆剛長熟的桃子,緊湊、圓潤,青澀里又泛著一抹嫣紅,正貼著后窗玻璃往屋子里看。他知道女孩是在看自己。他從鏡子里瞥了女孩一眼,然后回過頭,開始打量起這個后窗。女孩看見他回頭,趕緊做了個笑臉,向他擺一擺手。但丸子沒理她。
怎么會有一個這么大的后窗呢?高和寬的比例大約為2∶3吧?也就是高才1.2米,寬至少是1.8米。作為一間頂多三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這個后窗是不是大得有些突兀?不協調還在其次,關鍵是它暗合了某種忌諱。既然是一家店鋪,無論做的哪一行,那總還是要有點講究的吧?比如貔貅,別人都信它,天天用香火供著,你信不信呢?若放在平常,丸子肯定是無所謂的,可現在丸子不這樣想了,他在說服自己——你為什么不信呢?這可是你平生開的第一爿店呢,你可千萬不能大意了……假如這個后窗大小比例正常,丸子或許還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太過分?是不是故意挑剔?可是它這么大,這么寬闊,似乎在有意無意間強調著什么。既如此,雖然它在各方面看起來都特別合適,但你必須理性,必須放棄它。就算討口氣,你一個開店做生意的,也是要討個好口氣的吧。
丸子便向那個急于要轉讓店面的操著皖南口音的男人搖了搖頭。
看見丸子轉身往外走,在后窗玻璃前站著的圓臉女孩趕緊墊了幾個碎步,閃身來到門口等著,然后一步不落地跟著丸子。看見丸子又回頭看自己,便朝丸子笑了一下。
起初女孩笑得比較勉強,不深也不淺,有點像刻意擠出來的。但丸子一點也不覺得她笑得假。作為一個美術生,丸子大致知道人的臉部肌肉走向,更知道什么叫假笑。這個女孩很真誠,她是真想對他笑的,若不是心里有事,她應該會笑得很燦爛。但丸子不好問人家心里的事,別說是個女孩,任誰也不好問的。丸子只能問她,你怎么還跟著我呢?女孩是一口東北腔,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丸子,說:“不知道,反正就愿意跟著你,覺得特安全。”
丸子被女孩說得愣了一會兒,感覺心里有些發脹,很想嘆一聲,似乎嘆一聲就舒坦了。但終究沒嘆出來。他沒有理由嘆息。他做出很為難的樣子,把臉皺起來,問她:“可是……離發車還早呢,你打算就這么跟著我?”女孩稍有些遲疑,但隨即便用力點頭,同時又沖他笑了一下。這回很明顯,有討好的意思。丸子問她:“我不要做事,也不要回家,就陪著你?”女孩把笑容收回去,怯生生的,眼睛一眨一眨。丸子終于嘆了一口氣,說:“好吧。”說著把手伸過去。女孩看著那只手,神色茫然,稍后明白過來,連忙說:“不用不用,很輕的!”丸子說:“沒事的。”便一把將女孩挎在肩上的編織袋擄過來,挎在自己肩上。
一片樹葉悄然掉落,擦著那個紅白藍三色相間的編織袋,歪斜著掉在兩人之間的空地上。正值仲秋,落葉時節,馬路和街沿上到處可見萎黃而寬大的法梧葉子。
女孩跟著丸子,走進一家店,又走出一家店。女孩忽然問丸子叫什么。此前她一直叫他大哥。丸子告訴她,自己叫“圓子”。女孩說:“園子?為什么是園子呢?菜園子嗎?”丸子愣了一會兒,笑起來,說不對,應該叫丸子。女孩滿臉困惑。丸子給她解釋說,是圓子,不是園子,更不是菜園子。丸子覺得自己也說不清,便說圓子是南昌話,普通話應該叫丸子,丸子,糯米丸子,肉丸子,撒尿牛丸,明白了?女孩聽得咯咯咯地笑了半天,一邊笑一邊點頭。女孩眼睛亮亮的:“哦,丸子?知道了!可是你一點也不像個丸子呀!”
丸子不知道這女孩到底怎么盯上的自己,他抄近路從火車站售票窗口前的大棚子里穿過時,她看見了他,然后就叫他大哥。她站在離他大約兩米的地方,聲音有些怯懦,過了一會兒,她又叫了一聲。丸子不知道有人在叫他,他在跟幾個倒票的朋友打招呼。他們打招呼很含蓄,不張揚,揚一下手,相互點個頭,或者淡淡地笑一笑,湊近了說幾句話。他們身邊都是走來走去的男女和長蛇似的買票的隊伍。一個朋友看見了女孩,給丸子指了指,丸子沒明白,朋友又指了指,于是丸子也看見了女孩。女孩的樣子很局促。買票的隊伍像貪吃蛇似的迅速變長,眨眼間他們就被兩支隊伍夾在了中間。
女孩兩只手都抓住挎在左肩上的那個編織袋的帶子。丸子問她什么事,女孩說:“大哥……能不能幫幫我?”丸子環顧左右,瞪著女孩,用指頭點著自己的胸脯:“你要我……幫你?”女孩點點頭,眼神里掠過一陣慌亂。他猶豫著問她,你要我怎么幫你呢?她說買票。她說得很小聲,幾乎是舌音。他說,什么?女孩又說買票,聲音還是小。但這回他聽見了。“買票?”丸子重復著她的話,忍不住味嗤地笑了一聲,以為多大的事呢,不過買個票。他說:“你自己不會買嗎?沒看見別人怎么排隊?”女孩搖頭。女孩搖頭跟點頭一樣,都很用力。她說她排隊了,排了三個窗口,可是三個窗口都說今天的票賣光了。丸子說,哦,沒有就是沒有,你排多少個窗口也沒有,你買明天的就是了。丸子說著轉身走了,快走出大棚子時,不知怎的又回一下頭,看見女孩還站在那兒。女孩的臉還是朝著他。看她那樣子,是快要哭了嗎?他只好又轉身回去,兩只手插在褲兜里,一晃一晃地走到女孩面前,問她:“你都是這么叫人幫忙的?不幫你就哭?”女孩說:“我又沒哭。”女孩又說:“我真沒哭。”丸子好像拿不定主意,眼睛往大廳里東看看西看看,最后還是看著女孩,說:“你非要今天走嗎?”女孩又點點頭。丸子說:“你去哪兒呢?”女孩小聲說:“北京。”丸子把臉皺起來,說:“什么?”女孩的聲音更小了:“北京。”丸子沒好氣地說:“你可真會挑地方!”丸子似乎想了一會兒,其間還看了女孩幾眼,然后他踮起腳,朝剛打過招呼的一位朋友招手:“喂!猴子!猴子猴子!”
猴子很精明的樣子,看看女孩又看看他,把他拉到一旁,詭笑著,對著他耳朵說了幾句話,他搖搖頭,也對著猴子的耳朵說了幾句話,并且笑著在猴子肩膀上打了兩拳,然后猴子就把手伸進上衣口袋里,掏出幾張票,抽出一張遞給丸子,丸子看了看說,這么晚啊?沒有早點的嗎?猴子說,你還嫌晚?不要還給我。丸子說,可能嗎?便把票遞給女孩,問她要不要。女孩看看票,眼睛瞪得很大,一個勁地點頭,過了一會兒,眼瞼忽又垂下來,隨后又忽閃忽閃地看著猴子,多少錢?猴子伸出三根指頭。女孩很沮喪,搖頭說,我沒那么多錢。丸子看看女孩,又看看猴子,伸手幫猴子按下去一個指頭,把三個指頭變成了兩個。女孩對猴子說:“我可以……寫欠條嗎?”猴子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叫起來,你開什么玩笑!女孩便囁嚅著,不敢再說話,撲閃著眼睛,好像真要哭出來了。這回是丸子抱著猴子的肩把他拉到一邊,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丸子便招呼女孩,過來過來!丸子問女孩,就票面上那些錢,你有嗎?女孩說:“可是……”丸子說:“別可是了,就這個價,你有嗎?有就給他!”猴子肉疼似的皺緊了臉,嘟噥著,我可從來沒做過這種生意……丸子說,就做這一回吧。猴子說,丸子我再不欠你人情了,今天算是還清了!丸子說,你就沒欠過我的,是我欠你的,好不好?
知道了丸子叫丸子之后,女孩就叫他丸子哥。
臨近黃昏時,最后那點陽光被法梧擋在了街那邊,丸子在街邊電話亭打電話,跟他爸說他有事,不回家吃晚飯。街邊比較嘈雜,他爸大概有點耳背,他大聲說了好幾遍:“回家再說吧,現在有事,有點事啊……”他跟他爸說的是南昌話。女孩在一旁,聽了一會兒,似乎聽懂了,忍不住輕輕拉他的手臂。丸子捂住話筒,用眼睛問她。她說:“丸子哥,要不……你還是回家吧,我沒事的……”丸子愣了愣,松開捂住話筒的手,對著話筒喊起來:“喂!我真的有事呀!不是說了我找店面嗎?還問什么事?你不是叫我開家店嗎?……”
放下電話,丸子就近走進了一家小面館。女孩沒跟進來,站在店門口。丸子問她:“到飯點了,你不餓嗎?”她對丸子說:“丸子哥,你答應我,讓我請你,一碗面我請得起。”小面館生意好,嘈雜,丸子沒聽見她說什么,她湊上來又說了一遍。丸子搖搖頭。但女孩堅持要請他,說,雖然只是一碗面,你不答應我就不進去。丸子只好點頭。雖然點了頭,可他給老板擠擠眼睛,最后老板說什么也不肯收女孩的錢。那個操著萍鄉口音的胖老板半笑不笑地指著正在呼哧呼哧喝面湯的丸子說,我不敢收你的錢,只敢收他的錢。丸子豎起眉毛,睖著他。胖老板便呵呵地笑著,雙手抱拳,拱了丸子好幾下。
從小面館出來,編織袋又回到了女孩肩上。女孩說:“丸子哥,你是個……大哥嗎?”丸子說:“什么大哥?”女孩說:“就是這兒的大哥呀。”丸子說:“你不會以為我是個街混子吧?”女孩說:“你才不是呢!”過了一會兒,女孩又說:“我覺得別人都把你當大哥。”丸子說:“×毛灰。”女孩說:“什么灰?”丸子愣了愣,改口說,不是什么灰,更不是什么大哥。雖然丸子這么說了,但女孩眼里還是有種類似崇拜和欣賞的東西,這使丸子既慚愧又受用。女孩就是這時候把編織袋從丸子手上搶回去的。女孩說:“還是我拿著吧,你拿著這個不像樣。”
除了后窗,這間店面還有個門臉朝向的問題—它的門臉為什么不是朝南呢?非要朝東?東邊有什么?一條陰暗逼仄破破爛爛的小巷子而已。而南邊呢,往后去是火車站,往前走是通往貨場的小馬路,是個真正熱鬧的去處,每天天不亮就鬧騰起來。街上除了小飯館、小面館、拌粉店,還有小旅社、理發店、泡腳店、按摩店、美容店,甚至還有周大福、老鳳祥、周生生,賣服裝、鞋襪、帽子的,一些銀行的服務網點和柜員機,都亂糟糟的擠在這兒。那些操著各地口音的人一邊在油膩臟污的街邊走著,一邊探頭探腦東張西望—人家要看的是你的門臉,你做的什么營生。你說你把一個后窗對著一條這么熱鬧的街道,算怎么回事呢?
女理發師問丸子,真要推光?丸子有些恍惚,心想我是特意跑到這兒來剃個頭嗎?女理發師以為他在猶豫,說要不然推個板寸吧?丸子從鏡子里看著一片自上而下飄過后窗的法梧樹葉。樹葉是明黃色,一種憂傷的色調,俄頃,又是一片,悠悠地,從被裝飾得花里胡哨的后窗的空隙處閃過。丸子心里竟生出來一絲惆悵。他在鏡子里對女理發師說,你還把那個后窗給用上了?這主意不錯,別人一看就知道這兒是家理發店。女理發師是東北口音,說要不然咋辦呢?其實也挺簡單的,不就是貼幾張圖片,再扯幾盞燈的事嗎?丸子說嗯,也是。但丸子當年可不這么想,丸子認為他的理由更加充分了——一個后窗,兩處死穴。
女理發師說,那就推板寸,是嗎?
丸子說,啊?不是說了推光嗎?推光推光!
那天丸子在瓶子的店里,也給人推過一個光頭。他沒想到都快十一點了,瓶子店里還有人在那兒等著。看見丸子來了,瓶子很高興,對客人說,好了好了,我們店的首席發型師來了!忽然又看到跟在丸子身后的女孩,便用眼睛問丸子,但丸子不理他,招呼女孩進店,給她一杯水,讓她坐在那兒等著,自己拿起電推剪,問瓶子,輪到誰了?瓶子又看了看女孩,對客人說,按順序來,首席哈!結果首席頭一個碰到的,是個剛離婚的中年男人,堅持要丸子給他推個光頭。瓶子說,你還不如等一下,我來給你推。男人陰著臉說,老子就這么點運氣,好不容易碰到個首席,還不讓首席給我推?推光推光,當和尚最好!
瓶子心眼活,也夠意思,忙完了,叫人把后面客人們躺著洗頭按摩的兩張窄床收拾干凈,拼攏,還親自往床上丟了兩個墊子、一條毛巾毯和一條薄被子,末了又丟給丸子一把鑰匙,朝丸子擠擠眼睛,笑著走了。丸子愣了一會兒,沖瓶子喂了一聲,追出去。隔著玻璃門,女孩看見丸子好像有些生氣,說了幾句什么,還把鑰匙丟還給瓶子,轉身推開玻璃門,朝女孩招手。女孩似乎有些不情愿。丸子又招手,把半個腦袋伸進來,說走呀。女孩只好拎起編織袋,出來了。瓶子呆呆地看著他們。“丸子你神經病吧?”瓶子說,“你不就是想在這兒歇會兒腳嗎?我心里清楚呀!可是我說了什么呢?我什么也沒說呀!”
兩人又穿過幾條馬路,從火車站小廣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鉆出來,回到了那條長著高大法梧的小街。街上還是人來人往。燈光里稀稀拉拉的飛著一些蟲蛾。
在一家拌粉店吃夜宵時,女孩被拌粉辣得淚眼婆娑,把舌頭伸出來,用手扇風。丸子叫她趕緊喝肉餅湯,又嘿嘿地笑著,說:“剛才老板問你要不要辣,你就該說不要啊!”女孩嘶哈嘶哈著,說:“誰知道這么辣呀?我們東北也吃辣的,我以為我行呢!”丸子又笑起來:“你們的辣跟南昌的辣,能是一回事嗎?”丸子說著愣了一下:“你剛才說你是東北的?東北哪兒?你不是去北京嗎?”女孩說:“是呀,東北的呀,到北京再轉車呀!”丸子說:“哦!”
出了拌粉店,女孩臉上被辣出來的紅暈還在,等紅暈快褪盡時,她忽然問丸子:“你那個朋友叫瓶子?”丸子說:“小時候他天天拿個瓶子給他爸去打酒,大家就叫他瓶子。”女孩笑道:“這么著就叫人瓶子?”女孩又說:“其實他人挺好的。”丸子說:“他那樣子挺氣人的。”女孩說:“人家也沒說什么呀?”丸子說:“他還用說什么?那意思誰不懂?把我當什么人了!”女孩不說話了,踢著一片落到她腳邊的法梧葉子。葉子飛起來,在旁邊店鋪門口的霓虹燈里浮起了一抹嫣紅。丸子說:“他大概以為我們是在街邊搭上的……”女孩說:“他會那樣想嗎?”丸子說:“你沒看他當時什么樣子?”女孩搖搖頭,說沒注意。女孩忽然翹起一個嘴角。丸子問她笑什么,她目光閃爍,說:“其實吧,我覺得沒什么呀。”丸子說:“你這么覺得?”女孩還是那樣,目光閃爍著:“人家那不是……一心想成全你嗎?”丸子側過臉,很認真地看著女孩,問她:“那你還說沒什么?”女孩好像怕被他這么看著,神色竟有了些慌亂,把臉別過去,說:“那你說,有什么呢?”丸子又看了她一會兒。女孩好像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丸子說:“你到底多大了?”女孩垂著眼睛,小聲說:“我……啥都懂的。”丸子說:“你是說,你一點不反感他?”女孩低著頭,又踢著一片葉子,一下又一下,忽然把頭揚起來,看著前面的路口。“是呀,”她說,“我就是覺得沒什么呀,你人好嘛,人家……想成全你嘛,人家一番好意嘛!”
丸子心里不自覺地跳了幾下。
他們沿著這條街去了火車站,等到了兩個座位,在候車大廳坐下來。丸子問她想不想趴著,女孩說:“到處都是人,亂糟糟的,趴哪兒呢?”丸子轉過身,趴在座椅扶手上,把脊背給她。丸子小時候練過,他的脊背厚實而寬闊。女孩很默契,將編織袋窩在自己懷里,上半身傾著,趴在這面厚實寬闊的脊背上。候車大廳墻壁上有那種超大的電子屏幕,時不時地會出現一只大鐘。這只大鐘指向凌晨一點的時候,丸子迷迷糊糊地感覺自己背有些濕濕的。但他不忍看,一動不動,只是微微往后側了側臉,喂了一聲,問她怎么了,女孩說沒怎么。女孩的聲音發潮。過一會兒,丸子聽見她在喊他,他又說:“怎么啦?”“丸子哥,”她說,“不知道怎么了,我好想哭……”她的聲音潮得厲害,水漬漬的。“……我真的想哭,我不想回家了,我……”丸子嚇了一跳,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話。她好像也不指望他能說什么。她的臉還是那樣,貼在他脊背上。他覺得自己的脊背快要濕透了。“……你別害怕,我只是這么說說,我……會走的,我沒有理由留下來,是吧,丸子哥?但我想告訴你,我不是個壞女孩……”丸子說,我知道我知道……女孩說:“我是逃出來的……我爸是種地的,啥也不懂,收了人家的錢,就答應人家,放心讓人家把我領走了,也不問問人家叫我干啥……”丸子大概聽明白了,她應該是被什么人從東北老家給騙出來的,幸虧她機靈,半路上找機會逃了,從廣東那邊上的火車,一路提心吊膽地到了南昌……丸子開始摸口袋,總共才摸出三十幾塊錢。但女孩不要。女孩像抱一棵樹那樣,環抱著他,眼睛看著那個超級電子大屏幕:“還有不到半小時我就該上車了……丸子哥,可是我已經喜歡上……南昌了,真的……”丸子抓住她的手,把錢塞在她手上,說:“那你以后再來就是,南昌就在這兒,不會走的……”
女孩喉嚨發哽,哭出聲來了。
今天出了區民政局大樓的門,丸子在路邊攔住一輛出租車,師傅問他去哪兒,他說去南站。去南站干什么呢?他家早搬了,不住這一帶了。不過現在他明白了,他來這兒不為剃頭,就為吃一碗拌粉。剃頭是捎帶的,因為時間尚早,他要打發時間。關鍵是這碗拌粉。在南昌,拌粉哪兒都有,但他今天就想吃這條街上的,隨便哪家店,只要是拌粉,只要夠辣。
街還是那條街,樹卻不是那些樹了,全都換成了香樟。小飯館、小面館、拌粉店還跟以前一樣,滿街都是,只是生意比以前冷清多了,沒以前那么熱鬧了。以前南昌就這么一個火車站,而現在不止了,前些年有了個西站,這幾年又有了東站和南站。旅客這么一分流,街上的生意自然就被沖淡了。就連那些白晃晃的街燈,也給人一種冷清的感覺。
大約就在西站建成的前六年,或者前七年,有個操東北口音的年輕女人在這條街上打聽過丸子,她去過小面館,去過拌粉店,還去過瓶子的理發店。她問瓶子還記不記得她,瓶子搖搖頭。她就給瓶子說,你的朋友,丸子……她想想又說,你們叫他圓子,普通話叫丸子,這個人,他現在在哪兒呢?瓶子說,哦,他呀,已經不在南昌了,剛走,去了別的城市。女人很失望的樣子,默然許久,又問瓶子,他去了哪個城市?做什么?瓶子說,廣州,被朋友叫去的,說是搞室內裝潢設計。女人說,有電話嗎?瓶子說,暫時還沒有。女人說,那你知道地方嗎?瓶子說,大概就在廣州火車站那一帶。女人愣愣地說,大概?瓶子說,大概。那年春節,丸子回到南昌,瓶子頭一件事就是問他,前些日子有沒有一個東北女人去廣州找過你?丸子很茫然,一個女人?東北的?丸子找了一張紙和一支筆,勾了幾筆,問瓶子,是她嗎?瓶子一邊給一個女孩吹頭,一邊往這兒瞄一眼,猶豫著說,好像是呢。后來瓶子忙完了,又拿起那張紙,看著看著,眉蹙起來,猛地一拍大腿,說,哎呀我記起來了,那年你是不是帶她到過我店里?丸子說是。瓶子說,怎么?她沒去廣州找你嗎?丸子沒吱聲,神情有些落寞。瓶子說,到底怎么回事?她去沒去廣州找你呢?丸子搖頭說不知道。
女理發師的手腳很麻利,才轉眼工夫,丸子就禿了,變成了光頭。這大概是丸子長這么大了剃的第一個光頭。女理發師大聲喊:“小翠?人呢?該死的又在磨蹭啥?玩游戲吧?你倒是快點哪,領你叔去洗一下呀!”其實小翠來得挺快的,話音剛落,人就跑來了。女理發師卻還不依不饒,兇巴巴的:“咋回事呢你啊?這么大個人了,怎么一點眼力見都沒有啊?”小翠耷拉著眉眼,臉上沒什么表情,但還是給丸子擠出來一點笑。“去洗頭啦叔。”小翠一開口,也是一口東北腔。丸子有些恍惚,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小翠又給他笑了笑。
從理發店出來,剛被推光的腦袋有些涼颼颼的,季節畢竟到了仲秋,且是斷黑時分,丸子不由得縮一下脖子。旁邊就是一家拌粉店,丸子順腳就進去了。如今南昌拌粉出了名,拌粉店也變得洋氣起來,又是掃碼下單又是叫號取粉,丸子剛把拌粉和瓦罐湯端過來,小翠就找來了,手上拿著一個粉色塑料袋,看見丸子,輕聲細語地喊一聲叔,從塑料袋里抽出一個離婚證。這似乎是個心思特別細膩的女孩,只把離婚證抽出一小半,又喊一聲:“叔?”用眼睛問丸子。丸子哦了一聲,被辣得嘶哈嘶哈的,將東西接過來,胡亂地往衣服口袋里一塞。小翠大約想安慰他一下,還是輕聲細語,說:“就為這個,要推光?叔啊,如今這種事不是很平常嗎?”丸子不置可否,忽然問小翠:“那個女人是你什么人?”小翠說:“誰呀?”丸子用下巴朝理發店那邊點兩下。小翠說:“那是我媽呀,她怎么呢?”丸子說:“你媽?是親的嗎?”小翠愣愣地說:“是呀,有什么問題嗎?”丸子也愣了愣,搖頭說:“沒問題呀。”小翠轉身走了兩步,想想又回過頭,皺起眉頭問丸子:“到底……怎么呢,叔?”丸子有些尷尬,嘴巴里又嘶哈了幾聲,搖頭說:“沒什么,真的,就是閑得隨便問一下。”
【作者簡介:熊正良,漢族,1954年生于江西南昌。1989年畢業于西北大學中文系。1978年赴南昌縣岡上鄉插隊務農,后歷任南昌市郊電影院美工,南昌縣文聯干部,南昌市文學院專業作家、創作室主任、副院長,《星火》雜志副主編、主編,江西作協副主席等。1984年開始發表作品。199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已發表作品數百萬字,并多次獲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