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xué)》2025年第10期|孟學(xué)祥:拉納坡的獵槍

孟學(xué)祥,毛南族,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就讀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先后在 《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民族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山花》《清明》《廣州文藝》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200余萬字。曾獲第九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多個獎項。
拉納坡的獵槍
孟學(xué)祥(毛南族)
一
雨停了,云層依舊黑壓壓籠罩在寨子上空,幾顆石頭從拉納坡上滾下,驚醒整個寨子的狗。石頭滾下坡的“隆隆”聲,混合著群狗的喧鬧聲。被剛才那一場雨水沖刷得片刻寧靜的遠山寨子,又一次開啟了喧鬧嘈雜的大門。
父親喝得似醉非醉。這一場大雨,給父親和他那幾個經(jīng)常在一起打獵的朋友提供了喝酒的機會。張春奇進門時,父親正在向跟他喝酒的人炫耀。父親那次單獨獵到一頭四百多斤重的黑熊一直是他炫耀的資本,無論什么場合,只要有機會,父親都會拿出這個經(jīng)歷來炫耀。父親的每次講述似乎都是一個新版本,情節(jié)也在不斷翻新和變化,不斷增加和完善。那些聽過父親炫耀若干次的人,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在哪種版本中把黑熊獵獲。不管父親怎么炫耀,情節(jié)怎么翻新,卻從來沒有人想到過要去質(zhì)疑父親敘述中不斷出現(xiàn)而又很少重復(fù)過的情節(jié)。父親單獨獵到一頭大黑熊是不爭的事實,是大家都看到的,聽過父親炫耀的很多人,還去參與了搬運黑熊尸體的工作。那頭黑熊被大家抬回遠山,遠山寨二十四戶人家的一百零六口人,都美美地吃了幾天香噴噴的黑熊肉。
單獨獵到一頭黑熊讓父親成了遠山寨子的英雄,成了遠山方圓兩百多公里內(nèi)的傳奇獵人,也成了遠山人向外人炫耀的一種資本。
張春奇一進門就大聲嚷嚷,哎呀,你們幾個還在這里喝酒,拉納坡腳紅薯地里來了一群野豬,一頭大公豬,五頭老母豬,把我家地拱得亂七八糟,地里的紅薯都被這些畜生刨吃光了。
父親正講得起勁,張春奇推門的動作和門被推開發(fā)出的響聲,沒有影響到父親的情緒,直到張春奇大聲說了野豬的事,父親才不得不停下來。
父親迫不及待地打斷張春奇的話,你說什么?哪里有野豬?
張春奇說,拉納坡腳,拉納坡腳我家地里,野豬正在那里刨紅薯吃。
大黃,走,我們搞野豬去!
大黃是爺爺養(yǎng)的獵狗,爺爺受傷不能上山打獵,大黃就一直跟著父親。大黃是父親忠實的伙伴,父親單獨獵到黑熊,也有它的一份功勞。父親每次向人炫耀那次經(jīng)歷,也沒忘夸耀大黃的勇猛。父親每次講述這次經(jīng)歷,只要大黃在旁邊,父親都會把它攬到自己身邊,用手一邊撫著大黃的頭,一邊不無得意地說,大黃的勇猛和靈敏你們沒有看到,它一點都不畏懼黑熊。我們和黑熊剛一碰面,它就吼叫著沖上去,為我贏得了先機,我才有機會向黑熊開槍。當(dāng)然,也就是我,若是換個膽小的人,早就嚇尿了。大黃就算再勇敢再靈敏,也拿黑熊沒辦法,說不定還會葬送在黑熊口中。你說是不是,大黃?每當(dāng)聽到父親這樣問,大黃會象征性地“汪汪”兩聲,仿佛是在贊同父親說的話。
父親一直待大黃如兄弟,大黃與父親在這個家同吃一樣的飯菜,同出入,同玩耍,一天到晚形影不離,就只差晚上同住一個房間同睡一張床了。要不是奶奶反對,父親肯定要讓大黃與他同住一屋,同睡一張床。奶奶說,一個與狗住在一起的男人,傳出去都讓人笑死了,還怎么娶得到媳婦?
其他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父親已敏捷地把掛在身后墻壁上的獵槍抓到了手里。臥在父親腳邊的獵狗大黃,也敏捷地站起來,抖抖身子,箭一般向門外竄出去。父親一邊向門外走,一邊對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酒友們說,你們都不要動,繼續(xù)喝,聽到槍響,就找東西來抬野豬。晚上用野豬肉下酒,我們一起喝個痛快。
有人也想跟著去,父親不高興。父親說,咋的?不相信我是不是?叫你們繼續(xù)喝你們就繼續(xù)喝,聽到槍聲再過來抬野豬。
雨后的天空還沒放晴,村道上幾乎見不到行人,幾條在村道上閑逛的狗,看到父親和大黃,搖著尾巴趨前向父親和大黃獻媚。父親用腳把這些獻媚的狗拔向一邊,大黃也旁若無人地跟在父親身后,急匆匆向前趕路。有些狗也干脆跟在父親和大黃身后,一路向前跑去。
偌大的拉納坡還籠罩在雨后的霧靄中,若隱若現(xiàn)的樹木和巖石時而清晰可見,時而又沉進霧靄里光影全無。幾只烏鴉在不遠處的霧靄中聲嘶力竭地聒噪,中間還夾雜著一些其他鳥叫聲。雨后的村道上,微風(fēng)裹起的寒意在空氣中隨意飄蕩。寒意讓父親打了好幾個寒戰(zhàn),剛才喝進肚的酒消失了一大半。經(jīng)風(fēng)一吹,父親的頭腦冷靜下來。父親后悔不該逞能,獨自一人過來對付野豬,應(yīng)該讓大家都跟著來。野豬畢竟是一種很狡猾的動物,一個人要想把它們獵到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大家跟著來,分工合作,前堵后追,獵獲野豬的可能性才大。后悔的念頭也僅僅只是在父親的大腦中一閃,就被他拋在了腦后。父親想,我是誰?是血氣方剛的王達貴,是單獨獵獲一頭黑熊的年輕獵人,別人一個人辦不到的事,我就是要一個人辦下來給大家看看。
父親沒有回去叫人,遠山的獵人們也沒有誰跟在父親后面,就連來報信的張春奇,也沒有跟著父親出門。遠山的獵人從來就沒有懷疑過父親的能力,父親叫他們不要跟著來,他們也就心安理得地坐在暖暖的火坑邊,一邊美美地喝酒,一邊等待父親的捷報傳來。
父親把所有跟著的狗都呵斥回去了,大黃緊緊跟著父親。快接近拉納坡腳,父親拍了拍大黃的頭,指了指霧靄中的樹林,意思是叫大黃到樹林中去,發(fā)現(xiàn)有野豬就驅(qū)趕出來。如果野豬還在紅薯地里,大黃就在樹林邊攔截。大黃走后,父親緊握獵槍,貓腰向張春奇家地邊摸去。
拉納山腳布滿了遠山各家各戶的自留地,穿過兩家人的地埂,父親摸到了張春奇家地邊。張春奇家地緊傍山腳,一直延伸進山腳下的樹林中。霧靄從拉納坡上延伸下來,一直延伸到張地中,將地的一部分籠罩得朦朦朧朧,朦朧的霧靄影響了父親的視覺,讓他看什么都不是很清晰。父親匍匐前進,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前方。
野豬把地里的泥土全部拱翻起來,像剛剛被翻犁過一樣,泥土上清晰地看到野豬光顧留下的腳印。到樹林中搜索的大黃沒有發(fā)出信號,父親耐心地蹲在地中的一顆大石頭后面,一邊警惕地睜大眼睛四處搜索,一邊寄希望于大黃趕快把野豬轟趕出來。
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大黃那邊仍舊沒有動靜。時間越長,父親越倍感焦慮和失落。就在父親的耐心快要消失殆盡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前方朦朧的霧靄,有一頭野豬在地中間翻拱紅薯。霧時濃時淡,父親努力睜大眼睛,沒錯,那就是一頭大野豬,一拱一拱地拱得十分起勁。確信那是一頭大野豬后,父親不再猶豫,立即身體貼地,輕輕匍匐著向前移動,目測距離夠近后,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中的獵槍。父親擊火的瞬間,大黃不知從什么地方竄出來,一頭撞向父親,父親的手被撞偏,一股火苗也從獵槍里竄了出去。
二
父親這一槍差一點毀掉了一個人,也差一點毀掉了他的一世英名。所幸大黃出現(xiàn)得及時,在父親瞄準(zhǔn)開槍時,用身體撞偏了父親的右手,才沒有讓父親闖下大禍。父親的這一槍也打在了母親張春秀的屁股上,差點將張春秀打成癱瘓。那個時候張春秀還不是我母親,她只是張春奇的妹妹,是一個比父親小五歲的女孩。那天雨停后,十五歲的張春秀突然想吃紅薯,沒有和家中任何人打招呼,扛上鋤頭跑到地里去挖紅薯。她三哥張春奇發(fā)現(xiàn)地里有野豬,也沒有和家人說,直接跑進我父親家,將這一消息直接告訴了父親和他一道喝酒的獵人們。
聽到槍聲,在家喝酒的獵人們興高采烈拿上木棍、繩子,擁往拉納坡腳去抬野豬。半道上,他們碰上了背著張春秀匆匆往家趕的父親。張春秀高一聲低一聲在父親背上呻吟,血從她的屁股上流出來,染紅了父親的后背,染紅了父親屁股以下的地方。大黃口叼父親的獵槍帶子,拖著獵槍緊跟在父親身后。父親看到他的朋友們,也顧不得解釋,只對跟在人群后面的張春奇說,春奇哥,趕快把春秀背回家,找個東西幫她止血,我去大井場把劉醫(yī)生找來。說完,父親把張春秀放到張春奇背上,獵槍也顧不上拿,撇下他的朋友,撇下大黃,撒開腿向大井場所在方向跑去。
劉醫(yī)生從張春秀傷口里取出四顆黃豆大的鐵砂。按照父親的槍法,張春秀的傷口里不應(yīng)該只有四顆鐵砂。這還得要歸功于大黃的一撞,槍膛里最大的鐵彈頭被撞偏了準(zhǔn)線,大部分鐵砂也偏離方向飛往了別處。給張春秀包扎好傷口,劉醫(yī)生對站在一邊惶恐不安的父親說,小伙子,你有一條好狗,要不是它,今天你這個禍就闖大了,今后你要好好待它。
劉醫(yī)生最后說,你們可以去休息了,砂子取出來,姑娘也就沒多大事了。包十五天藥,半個月后,姑娘又可以下地干活了。劉醫(yī)生的最后這幾句話,既是說給父親聽,也是說給張春秀家人聽的。砂子沒有取出來之前,張春秀的三個哥哥一直守著父親,不準(zhǔn)他離開半步。張春秀的父親還發(fā)下狠話,如果他的姑娘有個三長兩短,就要拿父親抵命。
父親在爺爺奶奶、他的哥嫂及兩個妹妹的陪伴下,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大黃坐在大門邊,眼睛盯著門外空曠的世界,旁邊躺著父親的獵槍,獵槍帶子被大黃緊叼在嘴里。父親蹲下身子,把槍帶子從大黃嘴里取出。父親抱著大黃,把臉埋進大黃脊背。大黃轉(zhuǎn)動脖子,蹭蹭父親的腿,舔舔父親的臉。剛才被爺爺用棒打,被張家人用難聽話罵得體無完膚都沒有流淚的父親,在大黃的安撫下流下了眼淚。
爺爺把一頭兩歲半大的黃牛牽到張春秀家,換來了張春秀父母的私了。收下牛,張春秀的父親說,以后孩子沒有什么事便罷,如果有事,還得要由王達貴出錢來醫(yī)治。
十四歲就跟著爺爺打獵的父親,在他十八歲時,和爺爺在山上遭遇一頭黑熊。爺爺為保護他,被黑熊追趕著從巖石上摔下兩米多高的高坎,摔斷了一條腿。斷腿的爺爺不能上山打獵,把獵槍交到父親手上。
父親在床上躺了兩天兩夜。這兩天兩夜,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父親沒有好好睡實過,他的大腦一直在驚悸的狀態(tài)中運轉(zhuǎn),一會夢見他一槍打死了大黑熊,一會又夢見他打死的不是大黑熊,而是張春秀。不管是打死大黑熊還是張春秀,父親都要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父親躺在床上,不斷梳理大腦中的思緒,卻怎么也聚攏不出契合他此刻思維的著陸點。
爺爺拄著拐杖來到父親床邊,爺爺問父親,老二,你還不想起床嗎?父親不想回答,他緊閉眼睛,直挺挺一動不動躺在床上。爺爺靠在父親床邊,用拐杖向父親打去,把父親從床上打彈起來。爺爺重新把拐杖拄在地上,用手指著坐在床上的父親說,你這種樣子哪點像我的兒子,哪點像一槍打死黑熊的獵人?原來你就這么點出息,才出這么點事就把你曬蔫成這樣,比那些只會搗泥巴(種地)不會扛槍(打獵)的人還不如。是兩個卵子掛起的男人你就站起來,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該干什么還得干什么。何況人沒死,就是人死了你也得給我扛著,該吃槍子你也得昂頭挺胸往前撲,而不是把腦殼夾在褲襠躲在床上做縮頭烏龜!
不知是爺爺?shù)脑捔R醒了父親,還是父親突然間就想通了。從床上爬起的父親到灶邊舀了兩碗剩飯吃,放下碗就背上獵槍走出了家門。奶奶問父親去干什么,父親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然后就沒話了。奶奶還想再問,被爺爺制止了。爺爺說,讓他去轉(zhuǎn)轉(zhuǎn)吧,轉(zhuǎn)轉(zhuǎn)讓野外的風(fēng)慢慢吹醒他,出不了事的。只有跨過這道坎,他才會重新成為一個生龍活虎的獵人。在門邊的大黃看到父親出門,也立即抖擻起精神,撒開腿跑到父親前面。
包藥過后第五天,張春秀能夠下床走動了。父親躺在床上和不在家的這幾天時間,奶奶每天都會燉一些好吃的,端去給張春秀補身子。有時是她自己養(yǎng)的一只雞,有時是父親從山上獵獲還來不及吃掉,掛在樓底晾干的山珍。
張春秀勉強能夠下地走路的某一天黃昏,父親扛著一頭一百多斤重的巖羊走進她家。張春秀家一家人正圍在火坑邊吃晚飯,看到父親推門進來,全家人的目光齊刷刷盯在父親身上。父親把巖羊摜到地上,抹一把臉上的汗,從肩上把獵槍摘下來靠在墻邊。父親摘下獵槍時,張春秀的大哥張春光緊張地問父親,你要干什么?父親沒有回答他的問話,放好槍,對張春秀的父母說,大伯,大媽,我今天來是請求你們一件事,請你們把春秀嫁給我……
父親話還沒說完,張春秀的幾個哥哥就跳了起來。她二哥張春勇還把屁股下的凳子也提到手上。張春光指著父親說,你說什么?你狗日的開槍打了我妹不算,還想到家來占便宜,想作死是不是?父親退到一邊,雙手抱拳對張春秀的幾個哥哥說,春光哥,你們不忙發(fā)火,我把話說出來,覺得在理你們就聽,不在理你們再動手也不遲。今天我既然來了,不管你們是打是罵,我都不會還口還手。
父親說,誤傷了春秀妹,我很難過,但這世上沒有后悔藥,有后悔藥我也不會做出這樣的憨事了。事出后我想了很多,想來想去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彌補過來。我要娶春秀妹,就是想照顧她一輩子。
一直沒有說話的張春秀父親再次制止了他兒子們的沖動,他對父親說,你回去吧,把巖羊也拿回去,我們家春秀不要你照顧。
父親那個時候已經(jīng)鐵了心要娶張春秀。他站在張春秀家的火坑邊,不管張春秀的家人怎么趕他,奚落他,他就是不動身子。當(dāng)事人張春秀在父親進門時也曾停下吃飯的動作看著父親,聽到父親說要娶她,腦子“嗡”一下就蒙了。她把頭埋在碗上,不敢再看父親,也不再看家中的任何人,更不說一句話,一直保持這個姿勢到父親離開。
不知道是父親的執(zhí)著感動了張春秀家人,還是父親的堅持嚇著了張春秀家人。見父親一直這么站著沒有離開的意思。張春秀的幾個哥哥推他他不還手,張春秀的母親罵他,他也不做任何辯解。
張春秀的父親打斷家人對父親的指責(zé)和奚落,用緩和的語氣對他說,達貴,不是我說你,做什么事都要有禮數(shù),禮數(shù)到堂才有商量的余地,禮數(shù)不到堂我們怎么商量?你想娶我們家秀,你父母總得請人上門來兌個禮吧,你總得讓我們家人也坐下來商量商量吧?還有,兒大不由父母,你總得給個時間,讓我們和秀勾兌勾兌,問問她的想法吧?你就這么不哼不哈上我們家來站著是什么意思?這不是威逼嗎?你還是先回家吧,回家后再有禮有節(jié)地來,你有禮有節(jié)來,我們也有禮有節(jié)接待。再這么胡鬧,我就讓春光他們把你拖出家門了。
聽了張春秀父親的這一番話,父親還是一句話不說,但也沒有再堅持下去。他看了一眼張春秀,張春秀還是保持父親剛進門時的姿勢,把頭撲在碗上,讓父親看不到她的任何表情。父親無奈地背上獵槍,走出了張春秀家門。張春光追出門叫他把扛來的巖羊扛回家。父親說,送出的禮潑出的水,禮既已送到了你們家,你們就看著辦吧,是吃是丟隨你們的便。
三
出乎父親意料的是,爺爺奶奶不同意請人到張春秀家去提親。爺爺?shù)睦碛墒菑埓盒惚雀赣H小很多,怕今后父親吃虧。爺爺說,我們獵人一天到晚都在山上和樹林子中鉆,年輕時消耗體力太大,到年齡后就老得快,娶個比自己小得多的老婆,將來家庭定不會得安寧。奶奶的理由更荒唐,奶奶認(rèn)為父親和張春秀前世肯定是冤家,要不然怎么就偏偏讓父親打了她一槍。兩個冤家再攏做一家過日子,將來還不知要發(fā)生什么樣的禍?zhǔn)隆?/p>
爺爺奶奶不肯請人去提親,父親也不著急。他每天早出晚歸,帶著大黃到山上去打獵,有時當(dāng)天回來,有時一去就兩三天,獵到的獵物有時拿回家,有時就送到張春秀家,說是給張春秀補身子。父親送到張春秀家的獵物,開始他們家還拒絕,后來見推不回去,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爺爺奶奶看到父親給張春秀家送獵物,也沒有多說什么。日子就在這種不言不語的平淡生活中,不斷翻新,不斷遞進。
看似平淡的日子,其實并不是真的平淡。那個曾經(jīng)一槍打死一頭大黑熊的父親,因為一槍打了人,仿佛就折了許多銳氣,不再是那個生龍活虎的遠山王達貴了。父親出事后,他的幾個朋友為了安慰他,經(jīng)常帶上酒肉來找他喝酒,喝著喝著,他就醉了。醉了的父親不再炫耀打死黑熊的經(jīng)歷,總是不斷嘮叨用槍打傷張春秀的事,他說他那天不該喝那么多酒,喝了那么多酒就不應(yīng)該去打獵,更不應(yīng)該逞能一個人去。
在遠山這片土地生活的獵人,很多時候都是一人一狗,獨自上山尋覓和追趕獵物,只有偶爾碰上大獵物,才會互相邀約一起上山狩獵。沒有開槍打傷張春秀前,父親一直都是獵人們的中心。父親打到張春秀身上那一槍,仿佛開啟父親孤獨的魔咒,槍聲過后,獵人們就開始輕看父親了。再加上爺爺?shù)母缮妫恍┇C人就慢慢疏遠了父親,很少有人再邀約父親和他們一起上山圍獵。更為可怕的是,父親那一槍也把自己單獨獵殺黑熊的名聲給毀了。人們在談到父親時,不再說他是“打死黑熊的英雄王達貴”,而說“就是那個,那個開槍打人家大姑娘屁股的王達貴”。
拉納坡是遠山和黑神河的屏障,把遠山寨和黑神河隔離開來,讓遠山聽不到黑神河水的喧鬧聲,也讓黑神河不管發(fā)多大的水也沖不進遠山的土地。父親和大黃遠離黑神河谷,爬上拉納坡,將清澈碧翠的黑神河遠遠甩在身后。秋天給大地鍍上一層金黃色,密林中的紅楓用紅霞點燃生命的綻放,林邊的草地上,飽滿的日子漸近枯黃。吃飽喝足的鳥兒們,為躲避秋老虎的炎熱,也不再變得活躍和喧鬧。平時饑腸轆轆的野獸們,在飽嘗秋天的富足后,也不再四處出沒,而是藏進安全的避難所,過起了保險愜意的日子。父親和大黃在黑神河谷游蕩兩天,除了獵獲到一只野兔,再沒獵獲到其他獵物。從黑神河谷出來,父親帶著大黃踏上了回家的路。
陽光挾著盛夏的余熱,熱情不減地光照大地,樹葉在一片一片老去,莊稼在一點一點焦黃,野草在一點一點枯萎。黑神河谷刮來的風(fēng),遠離河谷后一點一點減弱,直至沉入林海不再吹往山上。沒有收獲的沮喪和趕路的疲累,父親和大黃走得氣喘吁吁。一路上,大黃老老實實走在父親前面,一會停下來看著父親,一會站到陰涼處伸出長長的舌頭喘氣。林子很大,小路在密林中穿行,陽光被擋在樹木上空,天氣炎熱,偶爾灑進來一絲絲陽光,也會把路上的行人曬得灼熱難耐。
拉納坡半坡的歇氣坪,是供人們來往休息的地方。兩棵粗大的柏樹伸出長長的枝杈,鋪展?jié)饷艿娜~子,將直射的陽光嚴(yán)嚴(yán)實實擋在樹枝最高處。濃蔭下,供人們乘坐休息的石凳,順著路的延伸,沿著樹的兩邊整齊矗放著。父親和大黃喘吁吁爬上拉納坡,順小路走往歇氣坪。快走到石凳處,走在前面的大黃發(fā)出了歡快的叫聲,這是大黃在告訴父親,遇到熟人了。聽到大黃歡叫,父親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父親離開張春秀家,張春秀對她父母和哥哥們說,她愿意嫁進王家,愿意嫁給那個用槍打傷她的王達貴。父母還沒說什么,她幾個哥哥先嚷嚷起來,我們不同意,我們不能眼看著王達貴那小子用槍打傷你,還要來占你便宜!她父親制止了他們的七嘴八舌,要他們先聽完張春秀的意見再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張春秀堅決地說,我就是要嫁給王達貴。她對父母和哥哥們說,我的屁股被王達貴用槍打傷了,今后無論我嫁給誰,都要落下閑話,只有嫁給王達貴,才不會有人在背后嚼我的舌根。聽完張春秀的話,她的幾個哥哥沉默下來,她的父母也只是嘆了一口氣,不再說什么話。
左等右等,張春秀家只等來父親給他們家送過幾次獵物,沒有等來爺爺奶奶派人去提親。他們不知道爺爺奶奶不同意這門親事,還以為父親當(dāng)時只是為了贖罪說說而已,后面就忘得干干凈凈了。見父親這邊老是沒有找人去提親,張春秀家人還不怎么著急,張春秀先急了,她以為上次父親去她家說要娶她,被她父母和哥哥們嚇怕了,就不敢再上門,也不敢再想這件事了。特別是前段時間,她隱隱約約聽到,奶奶托人幫父親到甲旺寨一戶人家去提親,心中就更著急了。
父親開槍打傷張春秀后,性格與之前判若兩人,爺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不想讓自己的獵人兒子自暴自棄,更不想看他毀在這件事上。父親告訴爺爺他要娶張春秀為妻,爺爺知道父親背上負(fù)擔(dān)了。爺爺堅決反對,是怕父親把張春秀娶進門,這個情債就一輩子放不下了。
為斷絕父親娶張春秀的念頭,爺爺叮囑奶奶趕快找人去給父親訂一門親事,對方是甲旺他一個老朋友的姑娘,那姑娘比父親小兩歲,年齡也般配。爺爺和他老朋友原本就有讓兩個孩子結(jié)親的意思,之前是想等孩子大一點再把事挑明,雙方?jīng)]有意見就把婚事辦了。爺爺想趕快給父親娶親,斷掉父親心理上的負(fù)擔(dān),父親才可以重新昂頭做獵人。
讓爺爺想不到的是,請人去說后,老朋友不同意,說是女兒的意思,不愿意嫁給一個開槍打到人家大姑娘屁股的人。幫去說媒的人回來把原話告訴爺爺,爺爺氣得當(dāng)場吐血。要不是他腿腳不方便和奶奶勸著,他就找上門去和對方大鬧一場了。
張春秀和她二哥張春勇、三哥張春奇在歇氣坪等到了父親。他們原本都是坐在路邊石凳上的,看到大黃,張春秀先從石凳上站起來。接著,父親的身影出現(xiàn)在路口拐彎處,張春勇和張春奇也站了起來。張春勇走到父親面前,用咄咄逼人的眼光逼視父親。父親不知道這幾兄妹的來意,但他也是個不肯示弱的人,兩個都不示弱的人互相用眼光打量著對方。張春勇打破沉默,他問父親,這幾天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父親說,我沒躲,我去打獵了。
哥!站在一邊的張春秀叫了一聲。張春勇看了一眼他妹妹,用手勢制止不準(zhǔn)她說話。張春勇回過頭對父親說,閑話我就不跟你扯了,上次你到我們家說娶我妹,你說話算不算數(shù)?父親說,說話算數(shù),任何時候我都沒改變過主意。張春勇說,那就好,我們家同意了,我妹也同意了。今天我正式通知你,你回家就去找人來提親,希望你不是在耍我們。
父親肯定不知道會有這么一件好事在等著他,否則他肯定會把獵到的兔子送給張家?guī)仔置米龆Y物了。張春勇和張春奇離開時,張春秀還不想走,她有話想對父親說,張春勇硬把她拉走了。他們的身影隱沒在樹林中不見了,父親還呆呆站著,不知道走,也不知道要坐到石凳上休息。大黃過來扯了扯父親的褲腳,他才如夢中驚醒。父親坐到石凳上發(fā)呆,張春勇臨走時說的那幾句話,一直清晰地留在他耳邊,小子,我們在家等你,你趕快找人上我們家來提親,你要是在耍我們,耍我妹,不怕你手里拿著槍,我照樣可以收拾你。
四
迫于父親的堅持,也是迫于一種無奈的選擇,爺爺奶奶妥協(xié)了。安排人去張家提親,爺爺對奶奶說,春秀那孩子并不是不好,只是性格太柔,柔出了剛性,怕過來后要把達貴的性格磨碎。爺爺說,原以為達貴會成長為一個好獵人,現(xiàn)在看來他不是,他只是一個運氣比別人好的獵人。奶奶沒有爺爺想得寬,奶奶一直沉浸在她自己編織的“冤家”邏輯中,認(rèn)為父親和張春秀這對冤家攪和在一起過日子,今后定難有太平的時候。
父親開槍打傷母親張春秀的第二年,二十二歲不到的父親把十七歲不到的母親娶進了家門。他們結(jié)婚的日子是初冬一個陽光融融的日子,那天,父親一大早就在眾人簇?fù)硐掳涯赣H接出了張家門。那天風(fēng)和日麗,山間蕩漾著一股暖意,小路邊,樹林中,時不時蹦出幾只美麗的小鳥,發(fā)出悅耳動聽的叫聲,呼朋喚友飛到樹梢或者路邊石頭上,抖抖翅膀,梳理羽毛。小路上,父親牽著張家陪嫁的黃牛走在前面,張春秀的幾個哥哥、張家家族與張春秀一輩的幾個弟妹,簇?fù)韽埓盒阕咴诟赣H后面。大黃歡天喜地在父親旁邊跑前跑后,一會跑到前面,一會又跑到后面,幫父親驅(qū)趕走不快的黃牛,有時它還會跑到路邊樹叢中,驚飛林中棲息的小鳥,發(fā)出歡快的叫聲。
父親與母親成親這件事,除了爺爺奶奶,遠山所有人都認(rèn)為是父親做得最對的事情。這一場婚禮,既讓兩個幾乎要變成仇家的家族達成了和解,也幫父親搬掉了強壓在他心里上的負(fù)擔(dān)。父親成親那天,遠山變得空前熱鬧,來祝賀吃喜酒的人也是空前的多。爺爺奶奶的親戚、張家的親戚來了,那些與父親只有一面之交,在山上打獵時碰過一次面,或者合作圍過一次獵的人也來了。吃喜酒的人一邊夸張家仗義,夸張春秀通情達理,一邊夸爺爺奶奶知理,夸父親勇于擔(dān)當(dāng)。這一場夸讓不怎么看好這一場婚事的爺爺,在婚禮上變得飄飄然起來。爺爺本來酒量不大,在別人的夸贊和祝賀下,高興地多喝了好多酒。
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不到一個星期,身體一直不好的爺爺,在一天晚上睡下后就沒再醒來。安埋爺爺不到一個月,奶奶提出分家,把父親和母親從老屋分出來,讓他們起鍋另過了。
爺爺去世第二年,父親帶母親來給爺爺上墳。爺爺新墳上長出了小草,埋葬一種生命的泥土重新煥發(fā)出另一種新的生命。父親放下從家?guī)淼墓┢罚瑸闋敔斁砹艘恢麗鄢榈娜~子煙。父親來告訴爺爺,大黃死了,他不想再打獵了。父親不想再打獵還有一個原因,那個時候母親已經(jīng)懷上我大姐,父親要留在家照顧母親,順便按母親的要求老老實實種地,不再一天到晚往林子中鉆了。婚后,母親明確告訴父親,今后他的大部分精力主要用來種地,而不是打獵,只有真正種好地才能夠養(yǎng)家。不要再像過去那樣把打獵當(dāng)成主業(yè),弄得像個野人,有家不歸,有家不管。母親認(rèn)為打獵很危險,她不希望父親出事,也不希望自己擔(dān)驚受怕。
其實,大黃的死對父親刺激很大,也成了他厭倦打獵的重要原因。初秋的一個中午,父親和母親在吃飯,跟父親比較要好的一個獵人跑來告訴父親,有人在拉納坡的一片樹林中發(fā)現(xiàn)了一對黑熊母子,大的估摸有五六百斤,小的差不多也有百把斤。他們已經(jīng)帶著狗在那里同這對黑熊母子周旋了好長時間,但力量不夠,來叫父親和大黃前去支援。父親一聽有獵物可打,當(dāng)即放下飯碗,背上獵槍喊上大黃準(zhǔn)備出門。
母親那天不想讓父親出門,她希望父親在家陪她,但她也知道她阻止不了父親。在父親背上獵槍跨出門檻時,母親對他說,你能不能不去呢?父親問為什么?母親說,我覺得你們也太殘忍了,黑熊媽媽帶個崽不容易,你就不能放過它們一回嗎?在這之前,從來沒有人對父親說過“殘忍”這個詞,在父親的打獵生涯中,也從來沒有去回想“殘忍”這個詞。父親是個獵人,是個聽到哪里有獵物就神經(jīng)興奮的人。母親的話對父親就是一陣耳旁風(fēng),并沒能阻止他去狩獵黑熊的決心。父親沒有理會母親,帶著大黃,跟著增援的另兩個人來到黑神河谷。
看到他們一行,先前追趕黑熊的人指著一片樹林說,我們已把它們趕進樹林了,狗還在里邊圍著。達貴你槍頭子準(zhǔn),你帶兩個人到前面山腰去設(shè)坎,我們在這邊跟著狗追,把它們往你們那邊趕,爭取兩個都搞到。先前追趕黑熊的人還告訴父親,母黑熊很厲害,已經(jīng)傷了他們的兩條狗,他們也朝黑熊開了兩槍,但都沒有打中。如果不是有黑熊崽拖累,母黑熊早跑出去了。
父親跟另外兩個人去守坎設(shè)伏。大黃跟在父親身后,被父親喝回去了,父親要大黃跟其他獵人到林子去追趕黑熊。大黃不舍地跟了父親兩步,被父親喝止后,哀怨地看了父親一眼,掉頭加入到樹林里追趕黑熊的隊伍中。
黑熊母子被一群人狗追著來到父親他們守坎的山腰。父親舉槍瞄準(zhǔn)母黑熊擊火的一瞬間,大黃從草叢中躥上來,飛身擋在黑熊面前。槍聲響了,大黃倒下了,另外兩支槍再擊火時,黑熊母子已趁亂沖出包圍圈,竄進了另一片更大的樹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