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5年第11期|馮與瑞:假如我篡改所經歷的
不會有人反對
來一杯烏鴉黑的黑咖啡
不是為了醒來,是阻止睡去
1
沒有什么能把記憶與其他時刻區(qū)分開,有人這樣說過,我的理解是,記憶被時間的河水淹沒了。那人又說,只有事后借助創(chuàng)傷的遺痕,才能辨認出記憶。他說得對,創(chuàng)傷是我們活著的標識之一,卻占據著那么多記憶。至少對那些受過傷的人是這樣的。
我定居過的城市里都有一條河。
起初沒覺得這些河與我有何相干,后來也沒有。它們就像我無數次走過的街道,它們是它們,我是我,你能跟一條河有什么關系呢?所以,不是我喜歡有河流的城市,才去了那里,是我到哪里,哪里都有一條河。
拉薩。
拉薩的那條河叫拉薩河。上世紀八十年代,我住在拉薩河附近。從家出門走路兩分鐘左右就到河邊,我沿著這條河走路上班。最開始是去一所學校,后來是去一家報社,我在拉薩的工作單位都在沿著這條河可以抵達的地方。
順著拉薩河走去上班,順著它走路回家,河水輕涌,涌進腦海的已不是賺錢糊口的事。工作上沒有壓力也沒有挑戰(zhàn),但生活中我已經面對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
拉薩河河邊,是一條雙向車道的馬路。在我的記憶中,那里信號燈很少。經常有牧民在這條馬路上,把過馬路這件簡單的事搞得驚心動魄。他們準備橫穿馬路時,先左右觀看,看見遠處駛來的汽車便停下。但他們對距離的判斷不準確,停下等待汽車時,他們覺得時間過得好慢,這才意識到他們的誤判——車離他們其實很遠,車與他們的距離允許他們跑過去,甚至慢慢走過去。于是,他們決定起跑,但車已經很近了。再次誤判的結果通常有兩種:傳來緊急的剎車聲,他們跑過馬路;或者,伴隨刺耳的剎車聲,他們轉身往回跑。
一個午后,大約是三點前,那是我午休過后走路去上班的時間。路上我看見一個藏族大媽在吉普車緊急停下后,跑回到她起跑的地方。司機探出身子喊她:你怎么回事?!
她拍拍自己的藏袍,用奇怪但可愛的漢語問了同樣的問題:你是怎么回事?你還問我怎么回事,你是個怎么回事?你還我說怎么回事!
那是七月的夏天,太陽照在清冽的拉薩河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我看著吉普車開走了,藏族大媽跑過馬路,走近我。她對我說著藏語,然后停住腳步,拍拍我的頭,用漢語說:帽子!帽子要有的噻。然后她指指太陽,又指指自己頭上的草帽。
我笑著點頭,用藏語說謝謝。這是我唯一會說的藏語。
上班的路上,拉薩河在我的右邊流淌,它的清涼一次又一次掠過我的右臂和右邊半個身子。我的左邊和我左邊的街道,街道之外的房屋,房屋之外的遠山,遠山上的布達拉宮,似乎都變成了另一個世界的景觀:那里虛無得有些飄渺,仿佛眨眼間會消隱而去,不留痕跡,只留下半個右邊的我和清冽的拉薩河。
而河水正要帶走我……
有時,我得停住腳步,我的身體,或者說半個右邊的身體已經和上了河水流淌的節(jié)奏,掙脫著我,要變成河水的一部分,離我而去。最后有一個念頭攔住這半個掙扎的身體:你的父母只有你一個孩子,你去了,他們老了怎么辦,誰來照顧他們?
人告訴自己不能死,最有效的理由是想想父母,想想孩子。生命的川流,生生不息。
2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
我站在施普雷河①上的一座鐵橋上,背朝夕陽最后的金黃,看著河水自東向西默默流淌。河水像從眼前流向了我的身后,從現在流向了過去,那一刻里,我想到了拉薩河。
我曾希望那條河提前帶走我的生命。
我站在施普雷河上,那個念頭之后,生命又延續(xù)了十多年。從那一刻再到當下,我已經從施普雷河回到家鄉(xiāng)的渾河,這中間又過去了二十年。
此時回眸,河水在我想象的視野中連成一片,變成一條寬闊的大河。河水并沒有因此變得湍急,河水依舊,微波蕩漾,最關鍵的是——你在,你不再在。
前一個果帶你走進下一個因;你在,即使上一個問題沒有解決,也不妨礙面對下一個問題,因為時間會幫助你承受你無法承受的一切!可惜,從前,并不知曉。
你不再在,這個結局也要帶人走入下一個因,但不再是今世。如果我們相信時間,但無法把一切交給時間,這便是今世無解的困境。
我看著S走過來,沐浴著夕陽的余暉。S年輕的模樣在那個瞬間里向我展示了他的晚年。
我還沒帶S去見我的父母,我用分手阻止那一天。他說,我們沒有理由分手,即使我們不合適共同生活,也需要經過共同生活的驗證,這之前,我們沒有理由分手!
S的話語在回憶中仍有令人心動的魅力,雖然它只是一句話,也沒有給我們帶來美好的結局。但它動聽,變成了一句詩飛離了我們的生活。
我和S坐在一個咖啡館的前院里,從那里看不見施普雷河,但這條河就在很近的地方,屏住呼吸我們能聽見河水流淌的聲音。他緩慢地說著德語,擔心說快了我聽不懂。他努力挑選早已遺忘的基礎詞匯,像一個剛會說話的孩子,也像一個剛恢復語言能力的病人。
六歲時,S跟動物園的一只獅子合影。
獅子沒在籠子里,安然地和他坐在公園的一張長椅上。不,獅子是站在長椅邊,幼小的S坐在長椅上,一只手放在獅子身上。這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柏林動物園的一個賺錢的生意。
S瞇著眼睛看鏡頭,恐懼卻從他微張的嘴里飄出來,他“放在”獅子背上的那只小手,其實是懸在獅子背上一毫米的地方。我看這張照片時,曾經想過,獅子能否感覺到有小手在那里發(fā)抖。S臉上的表情,讓人聯想,他前面的人——他母親或者別的什么人,在對他說,別怕,這個獅子不咬人。
這個六歲的男孩瞇著眼兒,苦笑。他的表情在說,我怕,我怕獅子咬人。他是對的,人應該害怕可以吃我們的動物,無論它們在怎樣的狀態(tài)下。這個孩子臉上的恐懼被大人忽略了,但是,這個“我怕”的表情并沒從這個男孩臉上褪去——它偶爾就在那里,出現得毫無緣由。他越放松越鎮(zhèn)定,那表情越真切,仿佛在說,我不害怕,我害怕。
3
我不止一次想象過拉薩河的源頭——唐古拉山。
我永遠也去不了那里,心里也很清楚,這是我無法到達的地方。所以,這座雄偉的雪山在我的想象中有了一種抽象的親近,山頂的積雪和冰川也有了永恒的意味。被這樣的感覺縈繞著,像被時間縈繞,既抽象又具體——時間在,生命在。
拉薩河的上游帶走了我的朋友,在她對生活充滿向往時。我在這條河的下游,凝視河水時,想到了尼采說的深淵。我不確定,河水是否也在凝視我,但河水需要一座目光的橋梁。
我在哪里?
在目光的源頭,還是目光的盡頭,此時此刻都不再是問題。如果可以忽略身體,目光便有了時間的屬性,沒有開頭沒有結束,只有游蕩。
河水中當年的我,蒼白哀傷滿臉瑣碎的細紋,因為缺水因為缺覺因為缺愛,那張臉在水中枯萎。
河水中當年的朋友,發(fā)出爽朗的笑聲,笑聲重疊落入流水。她雙手拉著白圍巾向后仰頭,飄揚的姿勢,一遍又一遍地宣告著生命的權利。她因為愛結婚。因為愛離婚。因為愛復婚……
愛,不指向一個愛人,不指向一個男人,不指向一個女人,這時,愛便永恒了。
河水中傳來牧女們悠遠低回的歌聲,時而奔放明朗,像璀璨的星星;時而婉轉憂傷,如風吹草低……河水混合歌聲和她的靈魂,在我獨自一人時,偶爾飄過來,讓我聽見她情感歷程中的每一次激越和每一次嘆息。但它們脫離了具體的事件,寄托在歌聲中河水中,伴隨但不介入。
每個人都將獨自飄落。孤獨的人將永遠孤獨。目光似乎徒勞地返回,但重新返回的目光一定看到了另外的可能,不然哪來我這篇文字的靈感?!
已經發(fā)生的一切都可以重組,假如你有了新的體驗。
4
我曾寫過一篇小說,暗示拉薩是一個我無法走進的城市。
那里熟悉的鄰人熟悉的院子熟悉的大街小巷,都愈加熟悉,但同時也愈加陌生。以至于我偶爾能看見另一個生活在那里的自己——夏天的早晨,在院子里的水池前刷牙,抬頭看見不遠處的雪山;然后另有一個自己,看見我看見一個刷牙的女人在看雪山。
那時,我沒在我的時間里。
我在哪兒呢?
我看著那個年輕又蒼老的女人,默默地走下嘎嘎作響的木樓梯。我和她都應該記得那樓梯過于粗重的扶手,仿佛隨時會有一頭大象從后面跟上來,驚慌中需要的扶手必須粗重結實。
夏天,房門敞開著,下樓梯必須經過一些鄰居敞開的房門。人們站在門簾后面,從門簾中間的縫隙偷看這個女人。他們都聽見了剛才巨大的聲響,這個女人也被那聲巨響震動了,似乎忘記了巨響是哪里發(fā)出的,是什么發(fā)出的。
她走過院子,院子里一棵樹也沒有,正午火辣辣的太陽立刻曬得她的頭頂發(fā)疼。院子不大,她走了很久,途中她還想起提醒她戴帽子的那個藏區(qū)老婦人。她走得不慢,院子也不大,但卻走了太久了……那段路在她心底,也許至今還沒走完。
在院子中,我看見一個男人和這個蒼老的年輕女人的身形疊合起來。那個男人是希斯克里夫②,她周圍的藏式木樓也變成了荒涼的莊園。
她拿起收發(fā)室的電話,她找到了要找的人。她說,下午,我不能過去了,很抱歉。
你開玩笑嗎?對方輕松友好地詢問,對方說,我們是為你開歡送會,你不來,怎么開?!
她放下了電話,忽然間忘記了一切。該記住的似乎都忘記了。她被一種魔力攫取了,仿佛從希斯克里夫手里接過了一個東西,虛弱的身體被復仇的激情充盈了:她要把今天發(fā)生的塞進那個人的嘴里!
她在街上游蕩。
很多年后,她必須變成另一個人,才能憶起這段時光。當時,她在別人的時間里。她看著自己,在街上游蕩的自己也看著自己,兩個甚至更多個自己,她們互相反映,互相吞噬,最后都變成了影子。
大昭寺廣場上圍了很多人,牧民漢子們在跳鍋莊舞。他們彎曲雙腿,左右搖晃,翻滾,自由得像一個物件。在歡快的音樂中,人們不自覺地開始抖動自己的身體。作為一個漢人,她的身體銹住了,再也不能把自己舞成一個物件,像一個自由的輪胎,脫離了汽車脫離了行程,瘋狂地跳躍,隨時可以撞上什么,讓自己停下來,或者讓自己粉碎。
——這就是那個時間里的她,蒼老的年輕女子,銹住了。
5
很多年以后,她回到渾河邊,她出生的地方。
渾河是這個城市的一條大河,渾河像是在暗示渾濁的河水,其實,這是河的名字。她小時候,這條河很濁很臭,直到她長大離開,這條河一直都是這樣。
她再回來時,河水清澈了,不臭了。但它仍叫渾河。
她在河邊買了房子,搬進去之前,洗刷了房子,也想洗刷自己——把心里的很多東西拿出來,留在門外。沒想到仇恨比污點更難洗刷。她記得一個朋友寫過的一個復仇故事,她曾經跟作者討論過這個故事,她覺得作者不該寫這樣的故事,這樣的故事令人窒息。故事寫了一個復仇者,復仇充盈到他生活的每一條經緯。他的一切都圍繞著準備復仇這個核心點,甚至他旅游也只去仇人可能去過的地方。幾十年他一直在追蹤他的仇人,在他步入知天命的年紀,終于找到了仇人。他第一次近距離看他的仇人時,心里甚至充滿了愛。為了復仇,他單身,幾乎從未愛過任何人。看著他的仇人走出他視線的那一刻,他很傷感:這個比他年長幾歲的仇人,是這些年里他最親近的人。
明天,就可以去殺了他。
也許,不僅僅是為了復仇;而是,這個仇人浪費了他的人生;這仿佛是舊恨上的新仇。
……
我不忍心繼續(xù)寫出故事的結局,但結局你已經猜到了,是不是?是的,他的仇人自殺了。他的仇人在他到達之前的夜里自殺了。
復仇者是人群中極罕見的少數,因為時間反對他們的行為。凡是時間反對的,沒有幾個人能堅持,大家都怕因此毀了這一輩子。時間讓一切都失去原來的樣子,假如愛不再是愛,恨也不再是恨。為什么還要報復那個傷害過我的人?他(她)傷害的時候難道沒傷害自己嗎?!傷害者其實比被傷害者付出的更多,只不過雙方都不知道而已。
真的還有無法原諒的事情么?
一切都是感覺。
而感覺應該是不跟別人發(fā)生關系的私密體驗。
我尷尬地笑笑,摸摸身上一個部位,過去那個地方總是鼓脹脹的,因為住著一個希斯克里夫。現在,那里癟了下去,希斯克里夫走了。
在回憶中,過去重新發(fā)生了一遍。
那個午后,我經過門簾后面諸多注視的目光,橫穿院子去打電話時的哀傷和憤怒,可以正式改寫為無所謂,改寫為一種搞笑——我不去,你們也可以歡送我,是不是?
那個當時強迫我去打電話的人,不許我參加為我舉辦的歡送會的那個人,他比我更難受啊。如果說當時我被仇恨攫取了,他已經被瘋狂淹沒了。為什么要恨他?他比我更慘,是不是?
時間撈起我,回到岸上。我剛剛聽見自己的哈哈大笑,時間過去了幾十年,這笑聲經歷了漫長的旅程,終于到達了我的嘴里,讓我笑了出去。
6
紅色羊絨套裝的短裙,腰圍兩尺兩寸。我拿到裁縫那里,她說,沒有余份加肥了……我忽然想起了M。
婚姻登記處在一座古老的小別墅里,別墅在施普雷河附近的小街上,順著這條街步行兩三分鐘就可以站在河邊了。
又是河,河水川流不息。曾經寫過一篇短篇小說叫《總在河邊坐著》,這個題目是一句電影臺詞的前半句。那句臺詞說,總在河邊坐著,就會看見仇人的尸體漂過來……
我穿著這套紅色的羊絨套裝,手握一束由各種素雅小花綁成的花束,等待婚姻登記處的大門再次敞開,里面有一對新婚夫婦正在履行結婚登記手續(xù)。
一月很冷,我在紅色套裝外面穿了一件一個阿姨送的貂皮大衣。那是我唯一一次穿貂皮,很暖很沉。后來,貂皮大衣送人了,害怕穿上它,環(huán)保人士會朝我身上噴口水。
在我即將變成他人之妻前,M笑瞇瞇地走過來。他說,恭喜你,抱歉我來晚了。
不晚,里面那對新人還沒結束。有人說。
我說,晚了又怎么樣?又不是你結婚。
M說,也可以是我結婚。
我們都笑了,他依舊笑瞇瞇地看著我。
他說,你也可以跟我結婚,跟誰結婚都一樣。
跟你結婚?你看你穿的衣服!
M穿著一件笨重的機車夾克,他說,我馬上回家換上正裝,來回不到一個小時,你等我一下就可以。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
M問我,你為什么跟S結婚?
我說,他是一個好人。
M說,我也是一個好人。沒有人是壞人。
這時,要跟我結婚的那個好人,從里面出來,示意我們可以進去了。他剛說完,里面的人涌了出來,穿禮服的新娘和穿燕尾服的新郎在人們的簇擁下,都用一只手護著臉,擋著朋友們撒向他們的大米。
新郎的另一只手摟著新娘的腰,新娘的另一只手拿著花束。不知為什么,這個畫面一直在我的記憶中,孤零零地在那里,無法與任何事發(fā)生聯系。
我們開始往里去,M站在最后,我回頭看看M,他笑著看我,仿佛在說,要不要再考慮一下。我笑了,輕松地跑進去……在我那時的認知下,M是無害的瘋子。M之前,我還認識另外兩個這樣的瘋子,他們認識一個女人七天便結婚了。其中一對七年后離婚了,另外一對現在慶祝金婚了吧。
新婚夫婦坐在公證員對面,聽他說類似牧師說的那些話,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像在密謀一個事關重大的行動。最后行動雙方簽字,交給公證員。我還記得那個半禿頂的中年公證員,接過我們的簽字時面帶微笑,盡量不對婚姻表達出個人的傾向。
簽字時我鄭重地看了一眼身邊的S,新娘在心里發(fā)誓,要好好待這個身邊人,白頭偕老。
……
三十年后的今天,回想這一切,淚水不知不覺濕潤了雙目。
身邊人早已變成了路人。但他又不同于路人——你永遠能在人群中認出他。他帶著無法磨損的特征在世上的某一條河邊,某一條街上,某一個角落,當年沒有遵守的誓言,拋開任何理由任何借口,還在那里!無論雙方,誰,做了什么,無論對錯,看見他,你的心會先于你去招呼——嗨,兄弟!
嗨,兄弟……讓我們擁抱一下!
記憶中的M,仍然站在那里微笑,那是我此生最浪漫的時刻,因為當時把它當成玩笑了,至今它仍完好無損,也許會永遠停留在那一刻里。錯過M,錯過一個人,才能成全這樣的浪漫。假如我可以重新選擇,我仍會選擇錯過。
因為……
執(zhí)手相依,一起走過歲月,無論長久,無論得失,在回憶中留下的是生命的感覺。
現在的活著,燃燒著過去的生命。
7
X找到了那種感覺。
X畫了跟著我穿過院子的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好像是我背后的一個槍口,假如我不打電話,就會死在這把不存在的槍下。
當時的陽光應該照在我們的后腦,因為我沒有陽光直射刺眼的記憶了。我們的臉因為逆光應該是暗黑的,但X把那個男人的臉畫成了綠色。那幅畫剛開始畫的時候,我見過一次,是褐色的調子,現在是無處不在的綠。
離開拉薩,我沒再見過那個畫家,一直想問的一個問題——為什么畫面忽然變成了綠色,也沒有機會提出了。
也許,這是我們都無法回答的問題,歲月便讓我們錯開了。幾十年后,我想,從時間的維度看,這都是不值得回答的問題,也不值得提出。一如人生的千絲萬縷,一縷一縷地消散了,每年每月每天每時每刻,它總在消散,誰又能肯定,它消散的不是意義?
X在一幅群像中也畫了我。看過的人都說不像我,我看過這幅畫的照片,也沒覺得那個人是我。
我在畫家那里沒有變成我。
如果我去分析畫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很可笑。其實,我在乎的不是那幅畫,而是眼前我正在進行的創(chuàng)作。這個創(chuàng)作與他曾經的創(chuàng)作相關聯,我有必要哪怕去想象,畫家在那個創(chuàng)作中,是怎樣的。他的表達搖擺著,仿佛直覺嗅到了什么,但他的理性和經驗推開了直覺。他畫了一點兒笑容,也許他照著畫的那張照片上的我,面帶微笑;也許我在他的記憶中偶爾微笑。但這笑容無法落下,落到那張臉上,因為那張臉上還有別的,抵抗這笑容的某種東西。那種東西他也畫了一點,但他無法舍棄笑容。糾結的結果是沒有結果,他既要又要,最后是不像我的我。
有個年輕的畫家說,畫得不夠美。
你是說容貌嗎?
他說,不是容貌。
那是什么?
他說,是真實。真實有了,才能美。
我沉默了。
他說,真實,無論表現如何,總是美的。
……
我想到Otto Dix③筆下的一個女人,她的嘴唇和眼袋有火團那樣的紅色,嘴唇上的紅色像火苗向上躥出去,仿佛被男人強吻蹭過,但那幅畫的名字叫:修女。修女閉著眼睛,頜下的枯手上凸顯的四塊骨頭,每一塊都是紅色的。她的眉頭皺成青色的山峰狀,像哥特式教堂磚墻里鉆出的女巫,緊閉雙眼,像被殘害過很久之后的肉體結晶,給人感覺,她不想再睜眼看一看這個世界。
她夠了。
8
我第一次看見這幅畫,是在M家,他在客廳掛了一張與原畫尺寸相同的印刷品。
他問我是否知道Otto Dix這個畫家,我搖頭。他說,他喜歡這個畫家。
所以,你在家里掛了一張原大的印刷品?
他搖頭說,這是別人送的生日禮物。
送他這禮物的是一個女人,我和M一起見到她是幾年后,一個秋日的上午。M希望我在中國幫他定制一套中山裝,我?guī)Ыo他衣服時,他熱情地留我在他家吃個brunch。他高興地試衣服,在鏡子前面做出幾個東方偉人的典型動作,比如,把一條手臂貼近肋骨,頭歪向一側,然后問我,像不像?
我搖頭。
不像嗎?
是另一條手臂。
M大笑起來,一邊換衣服,一邊朝我的方向大喊:我們去河邊的一個咖啡館吃brunch,他們家有非常好吃的Hummes④。我們剛出門就遇到了那個女人——蘇珊。
此時,那個瞬間重新浮現,變得清晰,我看到了更多當時忽略的細節(jié)。時間在一個人的記憶中埋了多少事和物,等待我們的回眸去發(fā)現,去喚醒,讓它們重演。
那是一個男人看見自己心上人的反應:M看見蘇珊。心上人可以失聯很久,可以被誤解傷害相隔千里,無論怎樣,你無法把這個人從心上挪開。你可以怨恨,可以譴責,但看見心上人的瞬間,心上人超越了一切,其他的情緒仿佛從未存在過,消失得無影無蹤。
M正對我說著什么,我先看見前面女人停住腳步看著我們,M看到我的表情,扭頭看向前方,也站住了。他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的反應,這個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秒鐘,仿佛讓我看到了他們往昔的全部。
我斷定她是送那幅畫的人。M朝她快走幾步,拉住她左臂的臂彎,好像防止她跌倒。我走過去,蘇珊沒有表情地看了我一眼,M向她介紹我,這是Wind。
蘇珊。
蘇珊說自己名字時,小小的蘇珊,一點點長大的蘇珊,變得活潑豐滿的蘇珊,唱歌的蘇珊,從眼睛里折射出太陽的蘇珊……全部涌到我的眼前。在那個瞬間里,我明白了蘇珊對M的全部意義。
你跟我們去吃早飯。M說的時候仍然沒有放開蘇珊的臂彎,那時我還不懂蘇珊黃綠相間的臉色意味著什么。蘇珊沒有說話,她輕輕用手臂套上M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德語。M沒有反應,沒有說話,我本能地朝前走了兩步,背對他們。
M走近我,拉拉我的胳膊示意我們去咖啡館,我回頭望了一眼蘇珊:她站在原地對我招手,嘴微微動了動,好像在說那句意大利話——Ciao⑤!
我本能地對蘇珊擺手,她淺褐色的卷發(fā)在朝陽里閃著光,深凹的一對笑眼兒,自身已經暗淡無光,但在折射陽光和世上所有的光。她好看的鼻子和豐滿的雙唇和別住頭發(fā)的那只耳朵,讓我想到德國女演員羅密·施耐德⑥,想到毛姆筆下的索菲⑦……M再次拉我,我才跟他一起往前走。
我們坐在施普雷河南岸的一家咖啡館,Hummes已經賣完了,我們每個人點了美式咖啡和法式牛角包,外加一份煎蛋。
你家里的畫是蘇珊送的?
M點頭。他微笑時,金絲邊眼鏡和眼角的皺紋完美結合起來,呼應著他的光頭。M大約一米七三,很壯實,幾乎只有一種打扮:T恤,外面是相當舊的黑色皮夾克,牛仔褲,黑色馬丁靴。太陽升高了,氣溫也升高了,M把皮夾克套在椅背上。
我還可以回答你兩個問題,關于蘇珊。
她是做什么的?
妓女。職業(yè)妓女。
你們一起長大的?
M點頭。
9
我自大,輕慢,沉默寡言,優(yōu)雅,快樂。
這是作家穆齊爾⑧對自己的評價,最后一個詞讓我的吃驚持續(xù)了好久,他應該是痛苦的才對:一輩子寫一本書,最后還沒寫完,再加上他遭遇過的各種困難……但他快樂。
我很嫉妒!
在渾河邊“安居樂業(yè)”的十幾年,在它成為過去后,有一天這些所謂身后的時間,在我眼前編織出一個牢籠。
一個時間牢籠,我不在里面——nothing and nobody。
你通過自己去理解世界和你以外的人,它們他們都變成了你的主宰,證明就是:最后你無法確認,你是否快樂,是否痛苦。
穆齊爾可以確認他的快樂,因為他把自己變成了世界,變成了所有人。他可以決定——這樣的世界和這樣世界上的一切。
這是一種選擇。但我沒有看見它,所以無法選擇。也許,我看見了,也做不出穆齊爾的選擇。人的命運像指紋一樣,各不相同。于是,你需要用時間埋單!再去毆打自己已經毫無意義,崩潰不會帶來變化。唯一能帶來變化的是時間。我需要十幾年消耗,然后將所剩無幾的所剩埋單。但有的人需要更久,甚至一生。我算幸運,還是不幸?
10
S從來沒說過,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S喜歡同情別人,讓被同情者感到安慰而不是反感的同情,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需要同情的人,沒有居高臨下的心理優(yōu)勢。
我們去參加一個單身母親的派對,每個參加者都帶自己做的吃食,飯菜或甜點。S說,我們要不要多帶點兒。我問為什么。他說,她一個人要照顧孩子,也許沒時間做太多東西……她一定會請不少客人,認識太多孩子家長,她做的東西會不會不夠吃?我們再多帶兩樣吧……
后來,我才發(fā)現了規(guī)律,S對一個女性有格外的好感時,都會有格外的擔憂。
派對上,S好不容易在長餐桌上找到地方,放下了我們帶來的四樣東西。女主人忙得像蜻蜓一樣,根本沒發(fā)現他多帶的東西和借此表達的心情。S對滿屋子的亂哄哄皺起了眉頭,大人們三五成群說東說西,孩子繞著他們的下半身橫沖直撞。S拿起餐桌上的小勺子,看了一眼放下,又挑了一把仔細看看,最后交給不遠處請他遞一下勺子的老太太。
謝謝你,年輕人。這里簡直亂套了。
老太太拯救了他,剛才的沮喪一掃而光。
S很紳士地朝老婦人點頭,然后朝她舉舉剛才放下的勺子,那上面有沒洗干凈的巧克力結痂。老婦人夸張地皺起眉頭,然后朝他走過來。
S是老婦人殺手,所有五十歲以上的女人都無法抗拒他獨特的親和力,好像從他那里可以獲得自己兒子不常表現的可愛,同時也不乏男人的魅力。S跟老婦人談笑風生,幾次露出他的魅力微笑:皺著眉頭笑。笑得開心時,無法同時保持苦笑,用皺眉頭補充,這笑容變成他的專利,跟他一起生活后,我才理解這種笑容。苦笑是他的底色,從坐在獅子旁邊拍照開始,他一直無法擺脫的一種不由自主。
派對結束時,餐桌上可以吃的東西不比之前少。我看看S,問他:要不要把我們帶來的東西帶回去,減少女主人扔掉的麻煩?
這時女主人——蝴蝶夫人——終于飛過來了,她熱情擁抱S,然后是我。
親愛的,你一定要帶幾樣東西回去,算是幫我忙,不然我和孩子可以吃到下一個圣誕了。
S笑得很開心,同時皺著眉頭,心里盤算帶走哪幾樣東西。
我說,沒關系,我們不帶了,你們慢慢吃。
他們看看我,我微笑。他們也對我還以微笑,女蝴蝶又飛走了,剩下的這個男人看著眼前桌子上的各種一定不好吃的東西,對我發(fā)出苦笑。
我用堅定的目光回答他一個No!
S臉上的笑容消失,抿緊的雙唇拉向雙耳。我知道,他此時的內心一片空曠,睡意一點點籠罩那片浩瀚的空曠。S向我證實過這樣的猜測,他說,那樣的時候,無奈的時候,生氣的時候……我就想睡覺。
S喜歡唱《莉莉瑪蓮》,他的母親唱得更好。我聽他們不止一次唱過這首歌,“兵營外,煤氣燈下,她在夜里等待,我們要再見,在這個煤氣燈下重逢,像美好的過去那樣……”
可惜,我真正理解唱歌人的心情,已是很久以后,那位唱歌的母親故去多年。
11
我只是幫助她,她的確需要幫助。
但她愛上了你。
她誤會了。我已經解釋過了,幫助不代表愛情。
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么誤會了?
這是她的問題,不用我想。
你愛你的妻子嗎?
當然。
那你為什么不幫助你的妻子,不讓她誤會?你愛的不是她,而是別人?!
我的妻子不用誤會,她知道我愛她,不然我怎么能讓她成為我的妻子呢!
但你不知道,你的妻子也需要幫助。
如果她需要幫助,她可以告訴我,我當然幫助她。
你幫助別的女人也沒有被告訴,她需要幫助嗎?
沒有,但她需要幫助的境況太明顯,誰都能看出來。
這樣的女人很多,但你選擇了其中的一個。
她正好在我的近處。
你沒發(fā)現,這就是我們的問題嗎?你總會在你的近處選擇一個需要幫助的女人,通過幫助讓她們誤會地愛上你。
你的妻子在你的更近處,看得也更清楚。所以,她要離開。
我沒做錯什么,她為什么離開?!
與S的對話,不知為什么,總能條理清晰地浮現出來。也許,那時,我們講理時,忘了愛。
S和母親,他們沒做錯什么。他們本可以過上另一種生活,但是沒有。
S的母親在伴侶做錯的情況下,在生活出現很多可能性的時候,她選擇留在原地,保持了被傷害的身份,保持了莉莉瑪蓮往昔愛情那樣的情懷。
她不知道,保持被傷害的身份,傷害不僅總在,甚至可以傳染到下一代。
這是我與這對母子的緣分。我以為我看清楚了,我們可以一起改變,通過愛。最后,我面對的仍是選擇:留下維持現狀,或者離開——沒有人可以改變他人,只有很少很少的人可以改變自己。
那種無法忽略的凋落,以及凋零自帶的悲觀,在日常生活的角角落落,時隱時現,一般意義上的成功也無法覆蓋。我想逃脫時,心里沒有出現適宜的理由,也沒有借口,一種清楚逼迫我對自己承認:你想離開就離開吧,不用借口或理由。
之后在我眼前不停浮現出那個晚上,我一個人坐在廚房的窗臺上等S回來的那個晚上。S去與母親告別,第二天,我們要去一個遙遠的國度生活。我一想他們告別之艱難,心便縮緊了:他們在一個城市共同生活了四十年,其中三十年是在一個屋檐下。
窗外是房子的后院,窗口的燈光太少,院子里濃重的黑暗仿佛越積越深。我在心里告訴自己,一遍又一遍:要好好待他。
12
春分之后,渾河的河水會從上游的水庫放出,經過一個低矮的閘壩,從東向西逐漸覆蓋河底發(fā)臭的淤泥。水庫放水前的一個周末,與朋友和她的孩子去河邊騎車。孩子看見露出的淤泥上站了一些人,便停車走過去看。孩子是一個好看的九歲女孩兒,她跟人們站在一起,看著河心少量的河水。他們腳下的淤泥經過冬日漫長的日照已經干涸,這時,孩子發(fā)現了另一片顏色更深的淤泥,那里一個人也沒有。
在她的年紀里,她還不知道那片深色的泥土是春天的濕潤。她朝那里走過去,也許,她喜歡去別人不去的地方。很快,她的雙腳陷進了淤泥里。她嘗試拔出來反而陷得更深了,她朝我們站的地方看,沒有揮手求救。她的媽媽朝她奔過去,把她拉出來,但鞋子留在淤泥里。
我要拿回我的鞋。
她母親替她拿回鞋子,拿到有河水的地方清洗,之后,她赤腳騎車,我們都回到她家。她洗干凈了自己,但她媽媽很難洗干凈那雙鞋,淤泥比想象的頑固——時間帶來的頑固。
沒有洗干凈的鞋被扔掉了。
我把鞋子拿回來,是不是錯了?她問我。
你為什么要把鞋子拿回來?
因為它是我的,我不能把它丟在那里。
現在,它也是你的,但你把它扔了。
她哈哈大笑說,這有什么不同嗎?
九歲的女孩兒忘了之前對錯的問題,提出了新的問題。我羨慕地看著她開心的笑容——他們不需要答案,他們不停地提出問題,不停地哈哈大笑!
他們還不需要答案!
孩子的笑,讓我想到蘇珊笑眼中反射的陽光,那是她身上唯一沒有悲傷的地方。我想起蘇珊的次數多于M,蘇珊很像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她和Dix的那幅畫變成了一種存在,誰都無法撼動的存在。《刀鋒》中的“刀”殺了索菲,就像巨石懲罰了西西弗,但是勝利的仍然是索菲,還有西西弗。這是真實的勝利,是精神的勝利。
我和M在施普雷河南岸的那個咖啡館里又見過一次,他剛跟一個西班牙女人同居,是離了婚帶一個六歲男孩兒的單身母親。她比M大六歲,工作非常忙,帶孩子的任務幾乎是M一個人完成的。
功勞等同于當年參加西班牙內戰(zhàn)了。我跟M開玩笑。
M說,他寧可去打仗。這是我最后一次見M。
后來聽說,男孩十八歲時,M離開了他們母子。再后來聽說,M還在那個左派小報工作,還住在銀行家父親買的房子里。那個房子在一條石板路上,距離施普雷河和鬧市區(qū)域都是步行幾分鐘的路程。除了偶爾有車輛經過,在石板路上發(fā)出轟隆聲,那是十分安靜的居住區(qū)。我喜歡經過那里,去附近的一個大公園曬太陽,或者去施普雷河邊散步,但后來的十幾年里,沒再見過M。
一天黃昏,我經過M家,忽然很想見他一面,走到樓前,看住戶名牌,他的名字還在那里,我猶豫了一下,便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我想到大雪之夜,忽發(fā)奇想連夜搖船拜訪上游老友的那位古人……天明到了朋友家門口,連門都沒敲,就返回了……想著想著我笑了,是的,乘興去見老友,到了門口興致已盡,自然折返,為什么一定要見呢⑨?!
13
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無從考察,好久了,我總有住在小說里的感覺。住在自己的小說里,像在自己家;住在他人的小說里,像是做客。
也許,小說里更宜居。
小說里住久了,眼中的世界也變了。腦海中的歷史發(fā)生了同樣的變化,那些親身經歷過的一切,變得不那么確鑿,好像是親歷,因為它們重新浮現時,讓我看到了另外的樣子。
回憶,不再是憶起。
回憶是重新浮現,帶出另一種真實。你在回憶中,變成另一個人,一個回憶者熟悉的陌生人;你變成一個新的自己,看著回憶中舊的自己……總之,原來的事件不再是原來的那件事,再次浮現中,它們再生,然后再死,生生死死,死透的回憶回到記憶的深處,仿佛有了歸宿。
……
那天晚上,S從母親家回來時,臨近午夜。
S是走回來的,這是一段車程四十分鐘的長路。去母親家他是開車去的,車留在了朋友家。
S坐在廚房的地板上流淚,我坐在廚房的窗臺上流淚。S與母親共同生活的時光告別。他的淚水中母親獨自撫養(yǎng)他的辛苦一點點被放大。他的想象中,他與母親的距離也變得更加遙遠……但這些都是我的想象,我讓他一個人哭,任何安慰現在都不該出現。
幾十年后,我的目光重回那里,重回那個晚上,再次看見窗臺上的女人走近他,替他擦眼淚,摟著他的肩膀……聽見女人的心聲重新飄蕩過來:要好好守護他,永遠。
那個晚上就是一個永遠!
永遠,不是最后那個無法企及的目的;永遠是這個目的的無數碎片,人無法整合的碎片。
我們無法整合這些碎片,碎片變成我的永遠。
14
我在小說之宅里,打開一扇窗,迎面而來的世界再次嚇退了我。我無法再從安慰中獲得安慰,理由都被自己看破了,比借口更簡陋。
的確,我有很多理由離S而去,理由充足。為何現在還有需要我面對的真相?時間不放過任何人,那些沒有被時間按住的人,是被流放了。我不能再跟我的理由共處時,才看見我們共處時的同流合污。當我使用那些理由時,它們一定感到了侮辱,它們用讓我變得可笑報復我。
我發(fā)誓要守護S的那天晚上,已經完成了一個守護,完成了一個永遠。我不能永遠守護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誓言都是謊言。
盡管如此,愛和恨在經歷了之后,變得更值得珍惜。既沒有愛也沒有恨的日常生活,也不會有愛和恨的生機盎然。重新經歷我們不再擁有的一切,或許是余生的安慰之一。
我縮回自己的雙腿上,變成一個易于翻滾的大球,在想象的原野上自由翻滾,在想象的如茵綠草上自由翻滾,身下壓著我的過去和未來。
沒有現在。
① Spree,是橫穿柏林的一條河流,柏林境內的河道長約四十四公里,河流兩岸分布著許多著名景點,被譽為柏林的母親河。
② 小說《呼嘯山莊》的男主人公,為了復仇他做了一切可能做的事情,迫使自己愛的人家破人亡,同時也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悲劇人物。
③ 奧托·狄克斯(Otto Dix,1891-1969),德國著名畫家,代表作品《戰(zhàn)爭》組畫。狄克斯早期以各種風格作畫,從印象派到立體派,最后以無政府主義者的叛逆表現而轉向達達派。后來又轉向表現主義風格。
④ 一種黎巴嫩的美食,鷹嘴豆醬。
⑤ 意大利語,再見的意思。
⑥ 羅密·施奈德(Romy Schneider,1938年9月23日—1982年5月29日),奧地利女演員,代表作品《茜茜公主》等。
⑦ 毛姆長篇小說《刀鋒》中的人物,被男主人公愛上并允諾與她結婚,但她還是走向了毀滅。
⑧ 羅伯特·穆齊爾(Robert Musil,1880年11月6日—1942年4月15日)奧地利作家。他未完成的小說《沒有個性的人》常被認為是最重要的現代主義小說之一。
⑨ 這個故事出自南朝文學家劉義慶的《世說新語·任誕》,講的是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到了戴安道家門前卻又轉身返回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