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眾文藝與當下的科幻文學創作
主持人:張鑫(《鐘山》雜志編輯)
新大眾文藝和科幻文學究竟有何關系?當我看到困在算法和大數據里的外賣員寫出詩集《趕時間的人》,我忽然意識到:世界早就變得無比“科幻”,而置身于科幻和現實邊界地帶的蕓蕓大眾,不論是投身創作還是選擇閱讀或觀看,都成了新大眾文藝的切實參與者。更何況,科幻文學本不“小眾”,它在誕生之初即懷有面向大眾的抱負。本期邀請四位青年評論家、作家參與討論,他們對新大眾文藝和科幻文學的歷史與當下、生產與傳播提出了各自的看法。
中國科幻文學負有當代文化使命
劉陽揚
《延河》雜志在2024年刊出的《新傳媒時代與新大眾文藝的興起》一文,敏銳觀察到新時代文藝活動在創作主體、創作類型和傳播媒介等方面的新變,刊物呼吁“全民參與”的文藝模式,并期待一批更具生命力的文藝作品。很快,學界對于“新大眾文藝”的命名、歷史源頭和現代發展等內容進行了學理性的討論,同時也針對當下文化結構中的多元關系,梳理出“新大眾文藝”的表現形態、產生緣由和發展方向。總體來看,學界普遍認為“新大眾文藝”并非新鮮事物,而是擁有悠久的歷史。《新傳媒時代與新大眾文藝的興起》一文總結了中國新文學史上的三次大眾文學運動,即五四新文學關于“人的文學”“平民文學”的倡導、左聯提出的“文藝大眾化”運動和延安文藝時期的文藝“為人民大眾服務”“為工農兵服務”的發展方向。
學界關于“大眾文學”的討論,基本從新文學的脈絡展開,即五四文學—左翼文學—延安文藝的文學史發展脈絡。在此之外,與新文學有著共生互補關系,被視為現代文學另外“一翼”的通俗文學,也早已和大眾的閱讀喜好、文化需求甚至科普需求密切相關。從這一角度來看,中國科幻文學自誕生之初就和大眾需求息息相關。被視為中國科幻小說開端的《月球殖民地小說》就刊登在晚清通俗刊物《繡像小說》上。近年來學界對晚清民國時期科幻文學研究重點,多聚焦當時知識分子的思想困惑、救世焦慮與現代性想象。但除此之外,晚清民國時期的科幻文學同樣具有很強的大眾屬性,在給讀者提供消遣娛樂之外,同樣承擔著知識傳遞、科學普及的大眾需求。
科普作家顧均正20世紀30年代負責《中學生》雜志的編輯工作,還親自撰寫《彈性的現在》《細胞的形狀》等科學小品,同時還編撰《少年化學實驗手冊》,為青少年科普活動提供指導。顧均正后續創作的科幻小說《和平的夢》《倫敦奇疫》《在北極底下》等,更是在發揮文學想象的基礎上介紹無線電、催化劑、電磁等科學知識,為我國的科普工作打下基礎。顧均正曾認為,科幻小說有許多“空想的成分”,有些名不副實。但是,恰恰是大眾對科幻小說的喜愛讓他堅持走上了創作道路,“科學小說差不多已能追蹤偵探小說的地位,無論在書本上,在銀幕上,在無線電中,都一樣地受大眾的歡迎”,因而,需要“利用這一類小說來多裝一點科學的東西,以作普及教育的一助”。
自1949年以來,我國的科幻創作工作穩步進行,在承擔著科普功能的同時,其文學性也在不斷加強,并在當下的社會文化語境中成為“新大眾文藝”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當下討論“新大眾文藝”的關鍵詞在于“新”,而“新”恰恰表現在互聯網語境下文藝形態的改變。在融媒體時代,文學不再停留于過去的紙面形式,而是從二維轉向多維,以影視、短視頻、游戲等多種形式出現。
關注技術發展和未來想象的科幻文學,恰是最適宜融媒體時代的文藝樣式。科幻文學通過移動客戶端和人工智能等技術工具,在實現文藝作品多渠道傳播的同時,還促成了大眾的廣泛參與和深度互動。如圍繞“三體”和“流浪地球”IP,已經開發出漫畫、電影、電視劇、短視頻、游戲等多種媒介形式,甚至開發“三體宇宙”的商業孵化機構,為“新大眾文藝”賦能經濟文化建設進行多層次、多渠道的拓展。
大眾對科幻的關注度也在持續提高。隨著泛科幻奇幻題材的“哪吒”系列、“封神”系列影視作品上映,科幻文藝開始更多從中國傳統神話取材,將中國古典神魔小說、志怪故事以現代方式演繹,并通過特效技術表現人物神態、動作和打斗場面,營造全景式的超大空間景觀,給觀眾帶來沉浸式的觀影體驗。在科幻題材動畫作品方面,《靈籠》第二季在B站上映,觀影人次已超過三億次,互動彈幕達到200多萬,并催生超過一萬個二創視頻,表現出青年觀眾極強的交互意愿與情感表達。
中國科幻文學自誕生之初就是屬于大眾的文藝,在當下更承擔起一個時代的文化使命。科幻文藝通過多媒介平臺傳播,與智能手機、人工智能技術相互結合,形成了虛擬與現實、文學與影像、傳統與現代的多維融合。去中心化、多元主體與多方互動的媒介網絡,也讓科幻文藝在“新大眾文藝”時代得到更大的發展機遇,成為推動經濟增長、增強城市活力的新型力量。
(作者系蘇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高概念”最終要落在現實土壤上
朱霄
對寫作者而言,科幻創作更像是對現實的重新編碼,用新的觀念體系包裝舊的世界,又在這一基礎上保留足夠的情感錨點,以陌生化的手法重新制造倫理敘事的突破口。這里涉及了科幻的兩種類型,即硬科幻和軟科幻。硬科幻對作者本身的專業背景有一定的要求,所創建的科學細節也更經得起細究。而日漸流行的軟科幻則將重點放在社會科學和人文表達上,以一種更類現實的面目出現。從純文學轉而創作科幻的作家大多選擇后者,讓家庭、戀人、朋友等多對情感關系參與其中。小說仍然緊扣倫理矛盾,但拋棄陳舊的瑣碎敘事,挖掘出了全新的表達方式。某種情況下,我們甚至可以稱之為純文學的科幻演繹,只是用幻想的外殼包裝了沉重的內核。這類創作對作者的知識背景要求相對較低,小說的思辨性要更強于故事性,目的同樣在于引起情感共振。文本對現實進行陌生化處理,使其反思性不再受到外界因素影響,不加掩飾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然而,概念先行是諸多科幻小說不得不面對的弊病。在創作過程中,如果幻想占比過多,作者就會陷入敘事細節不足以支撐構想的窘境。如何在空中樓閣上架構出經典的思想困境,成為科幻寫作者的切實問題。困境與現實相連,很大程度上加強了小說的文學性。相較于現實主義作品,科幻寫作建立在想象之上。但這并非代表科幻真正跳出了世界的局限,因為人們無法徹底脫離現實,故事必然處處受制于作者的基礎認知。哪怕是顛覆慣常世界觀的作品,也往往在其他方面顯示出與現實絲絲縷縷的關系。作者找到了現實與幻想間的空隙,必須平衡兩者的參與度,才能讓某些難言的情感得到清晰的表述。讀者依托現實對新世界進行解碼,能夠拋開自己的觀念禁錮,重新認識同一問題的多個位面。
科幻作者創造“高概念”的世界觀,但需要以讀者能夠理解的方式進行。其“落地”過程囊括了多種類型的結構方式,最終得以探討更深層次的對象。當下最主流的結構就是時間與空間的雜糅,為讀者創造出供以思考的余地。在這種情況下,敘事時間被打亂,故事發生的空間也不一定拘于現實。天瑞說符的《我們生活在南京》構建了一方典型的空間折疊。小說講述當下和未來兩個時空下的南京,主人公采用無線電作為媒介進行交流。雙線結構使故事更為清晰,在拯救未來的宏大命題中加以敘述少男少女跨越時空的感情。這部作品首發于起點中文網,后續還會進行影視轉化。當下,新媒介已然重塑了多數人的閱讀形式,科幻小說在網絡平臺上的占比較大,影視改編后可能帶來的影響力則會進一步擴大。人們更活躍于類似的文學與影視平臺,是大眾參與文藝活動的表現之一。
在新大眾文藝繁盛的今天,科幻文學給當代文壇注入了新的能量,或許正是求變的契機。對未來的幻想消解了純文學的嚴肅性,承載科幻文學的多種媒介也論證了人們對通俗文學的取向,大眾對這類創作來說不再是抽象的假想符號。科幻文學成為更多人想象的載體,也同時在某種程度上叩問歷史。它往往填充大量想象的細節,使過去、現在和未來在作品中實現平衡。面對過去的矛盾,未來怎樣改善或是如何爆發,成為小說里值得關注的焦點。
以陳楸帆的創作為例。《荒潮》構建的硅嶼島寫到了潮汕宗族文化和普度儀式等民俗元素,與賽博格改造、病毒危機元素結合在一起,在保有歷史性的同時,實現了現實與想象的結合。他在今年推出的新作《剎海》選擇了環境災變的主題,小說里講述地球因氣候變化瀕臨崩潰:海平面上升、極端天氣頻發、資源枯竭、物種滅絕,人類文明面臨存亡危機。生態問題在這類的科幻小說中徹底爆發,人與環境的關系成為具有歷史性質的議題,讓居于當下的讀者開始反思。
新大眾文藝讓主流文學的精英感逐漸褪去,科幻文學在新穎的敘述形式中仍然保有其思辨性,是時代文藝轉型的助力。從本質上來說,科幻創作就是在倫理困境之上建立虛幻王國的過程。作者對世界進行編碼,讀者在經驗的基礎上完成解碼。最終呈現在面前的,是抽離外界環境后的經典議題。創作者采用多種方式讓“高概念”實現落地,最終都深入了現實的土壤。
(作者系青年作家、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
科幻文學創作的“小眾化”應予辯證看待
王明憲
“新大眾文藝”這一話題的展開,與當下以“短視頻、短劇、游戲、脫口秀”等為代表的新興文藝類型在大眾媒體、大眾群體之間形成的傳播、接受熱潮具有密切關系。所謂的“新大眾文藝”是否“從群眾中來”目前還不能百分百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新大眾文藝”一定具備“到群眾中去”的特質,否則就無所謂“大眾”了。從此來看,相較于其他學術話語或者理論研究,對“新大眾文藝”的學術闡釋更加需要站在“群眾”的立場與角度,能夠為普通大眾所認識、領會以及接受。
關于“新大眾文藝”的理解,還有一種可能,是“新大眾”的文藝,而此種意義闡釋,也更符合當下的新大眾文藝類型的發展模式、傳播路徑。一方面,文藝創作以自主的審美建構和思想表達影響大眾,另一方面,在新媒介技術迭代發展的影響下,作為市場主力的大眾讀者/消費者也憑借自身的閱讀與接受反過來影響文藝創作的取向。一個突出的現象是,在如今的社會文化形態之下,所有的文藝創作正逐漸形成“漏斗式”的發展模式,即在大的特定范圍之內,依然可以不斷細分為更為聚焦的文藝創作類型,以此吸引并強化相同志趣的大眾讀者/消費者的向心力。而當下大眾對文藝創作的接受,同樣不再追求以往通過形成更加廣泛的傳播路徑來完成的模式,而是以小眾化、圈子化、細分化、標簽化的反推方式,重新定義新時代的“新大眾”。“小眾化”說白了就是“VIP化”,而所謂的“VIP”,正是一對少甚至是一對一的模式,其基本的要求就是形式上重創新、內容上有新意,否則便無法留下大眾讀者/消費者。依據大眾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所形成的細分的“小眾”創作潮流,正是對“新時代”“新大眾”“新審美”最擲地有聲的回應。
科幻文學就是典型的“小眾”的新大眾文藝。其一,對于科幻文學創作者與閱讀者來說,首要的便是具備一定的科學知識,不必精深掌握,但對科學知識一定需要有通識性的了解,甚至是理解,否則便無法完成這一類型文學的創作或者閱讀。至少缺乏科學相關專業知識儲備的科幻作家無法成就經典,顯然缺乏科學知識的讀者對科學幻想這一文學類型也不見得會有多大興趣。其二,借助網絡新媒介的力量加持,科幻文學內部就衍生出紙媒科幻文學、網絡科幻文學這兩種不同的種類。籠統地來看,紙媒科幻文學則又細分為“硬科幻”派與“軟科幻”派,及至在技術不斷滲透日常的當下,又從中衍生出“科幻現實主義”派。而網絡科幻借助于網絡這一新媒體空間傳播、閱讀、交流的無限性,其小眾化的發展趨勢則更加明顯。從創作主題來看,就有所謂的“機甲流”“廢土流”“時空穿梭流”“進化變異流”“超級科技流”“星際探險流”等多種門類。其三,科幻文藝創作呈現出典型的青年亞文化征候,擁有相當數量的粉絲團體,并且形成了不同的科幻文化圈。以劉慈欣為例,其粉絲團體就有專屬的稱呼,在圈子內被稱為“磁(慈)鐵”。雖然未有相關數據支持,但對于科幻文學這一類型文藝圈子,其另一典型特征,便是無論是創作者還是讀者,從接觸科幻文藝開始,便會產生較強的黏性。簡單來說,便是在科幻文藝這一類型文學圈,幾乎絕大多數創作者或者讀者都能夠保持較為持久的對科幻文藝的關注度,這與其他類型文藝的創作、閱讀、接受、傳播有著較為明顯的區別。科幻文藝創作的“小眾化”趨勢反映了科幻文學創作者不再完全以自我為中心、自說自話,而是將大眾讀者納入創作活動中來,聽取、吸收大眾讀者的意見與建議,并在創作中落地,本質上則反映了科幻文藝創作生態圈的良性循環。因此,科幻文藝在“舊資源”中不斷革新,大眾讀者也在“小眾化”中愈加忠誠,并最終帶動以科幻文學為核心的產業發展。
當下“新大眾文藝”的“小眾化”發展趨勢,應當被辯證看待。毫無疑問,不斷精細化發展的新大眾文藝,所帶來的是更為復雜的創作生態。對于文藝發展整體而言,只有在創作生態足夠復雜的情況下,才能保證文藝創作的生命力和可持續性。如果只是某種單調的類型或者是單一的創作模式、敘事角度,其發展前景一定是不容樂觀的,或者說是缺乏潛力的。因為一旦某一類型的單一創作模式產生問題或者價值取向脫離主流而發生偏移,對文藝整體的發展來說,都是災難性的,甚至可能導致該文藝類型的消亡。然而,需要警惕的是,“小眾化”發展趨勢可能造成的創作“隔離”問題。“小眾化”并不意味著不需要向其他優秀的文藝類型借鑒、交流,完全圈子化、故步自封、坐井觀天式的文藝發展,無論其向“下”發展的精細程度如何,一旦脫離了向“上”攀登的愿景,也就脫離了主流、脫離了大眾,而這顯然不是新大眾文藝發展所想要的。另外,“小眾化”也并不意味著創作者為了迎合大眾就要完全拋棄自我的主體個性。創作者與大眾永遠是文藝類型發展的雙軌,創作者既要配合大眾,創作出符合時代發展、人民滿意的作品,同時也要發揮自身的主觀能動性,以鮮明的創作范式、審美范式引導大眾向新文藝靠攏,只有當創作者與大眾之間形成齊頭并進的平行線,大眾文藝的發展才能在兩者共同架起的平行軌道上奔向更遠的“新”生。
(作者系青年作家、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博士后)
大眾文藝還是先鋒文學?
康春華
提到新大眾文藝與當下的科幻文學,我腦海中浮現的是兩件往事:2010年,首屆華語科幻星云獎頒獎典禮在成都一家電影院舉行。彼時劉慈欣的《三體》未獲得雨果獎,中國科幻距離后來的矚目和經年不減的熱度尚遠。以董仁威、吳巖為代表的策劃組織者為了讓科幻作家得到尊重,從首屆起就請科幻創作者走上紅毯,“讓這些創造者像明星一樣獲得觀眾和讀者的喝彩”,這一傳統也延續至今。第二個是科幻品牌“未來事務管理局”10年前創辦并延續至今的“科幻春晚”,參與者自發接力創作,結合春節主題展開想象,作品完成后在微信公眾號、豆瓣、B站、播客等新媒體平臺傳播,相當數量的作品還進行了IP開發和轉化。如今來看,這不正是“新大眾文藝”的某種雛形嗎?
時至今日,科幻文藝的興盛、網絡文學的走紅、素人寫作的興起,大量普通人借助短視頻等媒介進行創作乃至“二創”,這些都是“新大眾文藝”涌現的表征。學界對“新大眾文藝”的核心定義、脈絡演變、分類維度及相關概念辨析等已有不少研究,普遍認為新大眾文藝“新”在創作主體、內容與形式、傳播和接受主體、美學風格等層面。簡言之,新大眾文藝是以來自各行各業的普通勞動者作為創作主體,以新媒介為創作方式和平臺,在互聯網即時創作、分享、傳播和互動的文藝門類。新大眾文藝具有大眾主體性、移動場景化、多媒介形態、即時交互性等諸多新特征。
從文化和產業視角來看,毫無疑問,中國科幻文藝屬于新大眾文藝。《2024中國科幻產業報告》從科幻閱讀、科幻游戲、科幻影視和科幻文旅四大方面解析中國科幻產業數據,其中科幻游戲年營收達651.9億元,已遠超其他門類。科幻文旅其次,科幻影視和科幻閱讀則相對占比較少,但2023年中國科幻產業總營收達1132.9億元,首次突破千億元規模。這些數據顯示出科幻作為大眾文藝門類顯著的產業經濟價值。
但當把話題域縮小到科幻文學來看,似乎問題更為復雜。中國科幻文學是否是一種大眾性的文藝創作?科幻文學兼具科學之維與幻想之維,既需要有一定的科學技術知識,也需要有一定的文學創作能力,具有較高的創作門檻。劉慈欣在《無奈的和美麗的錯誤》中說到,科幻文學需要一種“頂天立地”式的知識結構,“頂天”是說作者要對最前沿、深刻和抽象的知識內核有透徹的理解,“立地”則指作者需要對最底層和繁瑣的技術細節有生動的感受。
技術的普及帶來創作的平權,隨時隨地的“全民寫作”得以實現。但對科幻創作隊伍而言,全民教育素養的提升可能更為重要。學者儲卉娟在討論網絡文學時觀察到,技術帶來的超文本打開的不是作者層面的自省,而是生產層面的公共空間寫作者,“在這個過程中,不是自我意識的挖掘者和全新經驗的創造者,而更類似于茶館里、碼頭邊、鄉村慶典上對特定的聽眾,將具有公共性的故事傳遞下去的說書人”。網絡文學創作和素人寫作就是大眾身邊的“講故事的人”和互聯網時代的“說書人”,相比之下,縱使科幻產業文化以燦爛的科幻想象感召每一個消費過的大眾,科幻創作依然是科幻作家主體孤獨的“太空漫游”。從創作主體來看,雖然陳楸帆等科幻作家在人機協同創作的道路上邁出了探索步伐,海漄、分形橙子等合作推出長篇小說《龍之變》也算創新之舉,但總體而言,科幻文學創作依然有著相對穩固的作者隊伍和作者主體性。
在嚴肅文學版圖上,科幻文學長時間作為一種類型文學而存在。但中國科幻文學始終處于與傳統的主流文學復雜的張力場中,在不同時代處于不同的話語格局之中,也承擔不同功能,而這遠遠超過它最初在歐美國家作為大眾文化讀物的功能使命。20世紀初,在濃厚的民族憂患意識中,剛被引進中國的科幻就被賦予以科學幻想啟迪民智、振興民族的重任。“科玄論戰”“科文之爭”等事件,使得科幻文學處于跌宕曲折的發展狀態,讓其始終存在一種強烈的合法性焦慮。科幻文學作為文類的特殊性,以及這種需要自證的強烈內生動力,驅使中國科幻文學創作者必然從“大眾文藝”的話語場中向更核心、更有力的主流地位移動,并占據有力話語場地位。換言之,中國科幻創作者遠遠不只滿足于在類型文學賽道中進行大眾消費文化式的狂歡,它或隱或顯地帶有挑戰傳統、權威和主流話語場的歷史基因。
身處當下,新技術對人文傳統、文學傳統帶來顛覆性變革,不少人文知識分子發現,科幻文學的“思想實驗”價值是極好的思想文化研究范本。學者張跣認為,預測未來并不是科幻文藝作品的根本任務,高度發達的科學技術只是一種構建故事空間的手段,科幻負載的仍然是人類社會的終極價值追尋。無論是劉慈欣、王晉康等科幻作家作品對星際、宇宙與人類文明的探討,還是更年輕一代活躍的青年作家們對“人與技術如何共存”“賽博格主體中技術、情感與倫理的關系”等話題的探討等,他們無一不置身于國家強盛、民族復興的時代場域,在創作中思考和探索如何開創中國自己的科幻創作道路,創生出包孕中國情感、中國智慧的未來文明想象。
無論是將科幻視為“新的現實主義”還是“一種歷史/政治寓言”,越來越多的作家和學者都深刻意識到科幻文學的思想實驗內核、形式美學,以及當下中國科幻創作中展現出的全新的未來世界幻想圖景。因此,王德威、宋明煒等海外學者重新追溯晚清民國的歷史現實,在當下文學生態中重新尋找科幻文學的定位。中國科幻文學已經形成一種繼承先鋒文化精神的“新浪潮”,它既描述了現實“不可見”的一面,又在主流現實主義話語之外展現描述“現實”的不可能性。
總體而言,中國科幻在當下“新大眾文藝”浪潮中的位置是極為特殊的。科幻文藝的文化、教育和產業價值是“新大眾文藝”浪潮的生動寫照。但科幻文學在“人與技術”這對21世紀最核心的關系中抵達了更深遠的思想腹地,其得出的結論似乎也更大膽、先鋒和充滿預見性。科幻文學能否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先鋒文學?對此我充滿期待。
(作者系青年評論家、北京師范大學在讀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