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場的轉化中觸摸歷史肌理 ——試析長篇小說《花楸樹下》的一個側面
2025年8月,《當代·長篇小說選刊》第4期刊發了王彬的長篇小說《花楸樹下》。
小說講述了1945 年長白山下一個叫臨溪的小城,共產黨、國民黨、蘇軍、日本殘寇在歷史風云中展開的諜戰、暴動與反暴動的傳奇故事。
在這里,有殘余日寇的暴動,“偽滿”皇后的亡命奔逃、東北抗聯302旅率部平暴、“胡子”覬覦珍寶,更有士紳、百姓、僑民等各色人等的亂世沉浮,小說的情節波瀾壯闊,一波三折而扣人心弦,是一部經得起推敲、有歷史溫度與時代厚度的優秀作品。
王彬在其敘事學著作《從文本到敘事》中曾經揭示小說創作中“場的二度轉換”理論,他認為小說中的“場”是小說的重要背景,場可以是社會的,也可是自然的,既可以是地域的而遼闊,也可以是單純的物件諸如一株樹木一枚綠芽一粒沙塵等等, 總之是與時間相對應的一種空間。這就如同一個盒子,小說中有了這個背景,小說中的人物與故事便有了具體的可以觸摸的載體,故而場是小說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當然,場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需要經過從現實的場到文學的場的轉變,從抽象概念變為可感可觸的敘事空間。王彬的《花楸樹下》對臨溪市的書寫,正是這一理論的生動實踐。
臨溪市作為中國、蘇聯和朝鮮的邊境小城是這樣的:
位于鴨綠江與渾江之間,東南是鴨綠江,西北是渾江,再后面是蜿蜒的長白山和青碧的森林,渾江距離市區頗遠,但是在夜深人靜時,依舊可以聽到浩蕩江濤,趁著月色隱隱地貼地而來。
臨溪市區不大,有一條沿鴨綠江修建,南北走向的大道,稱濱江大道,這是臨溪的干道;后面還有四條與其平行的道路,分別叫濱江二道、三道、四道,這是臨溪的次干道;在這些道路之間分布著六七條東西走向的街道;其余就是漁網一樣的細碎小巷,所謂微形道路了。濱江大道、濱江二道等街道構成城市交通網絡,萬花樓、臨豐樓等場所則承載了臨溪市民的活動軌跡,這是作者筆下真實的“場”。
新歷史主義理論家海登·懷特在《元史學》中指出“歷史敘事本質是故事化的建構”,《花楸樹下》對臨溪的書寫恰是如此。小說不僅直接鋪陳臨溪作為1945年東北邊境小城的城市場景,而且精細刻畫了婉容等人居住訾水外墅:
院子里花木扶疏,大門是西式門樓,門樓上方砌筑拱形女墻,女墻兩側豎有兩根立柱,柱頂上蹲著兩只水泥堆塑的獅子。正中也用水泥堆塑松枝與太陽,原來是有顏色的,青翠的松枝映襯通紅的太陽,如今顏色早已剝落,露出水泥本身的淺灰質地。門額上鑲嵌一塊長方形磚匾,四邊圍著鏨有牡丹葉子的花邊,中間鐫有雙溝陰刻“訾水外墅”四字。院子里有一座淺白色的兩層小洋樓,婉容與那嬤嬤住在二層東邊,那嬤嬤住1號,婉容住2號,費錦住樓梯右側的3號,警衛班住在底層,帶領這個班的不是班長而是一個姓楊的排長,綽號叫楊打鐵。
居住在這里,婉容總感覺恐懼與不安,感覺墻外有一雙眼睛盯著她的房間。那嬤嬤聽后,推開窗戶向外面望,卻一個人也沒有見到,在接近窗戶的地方豎著一根木頭電線桿,懸掛一盞綠色的搪瓷燈罩,燈盞下面是一支白熾燈泡,散射出幽暗、同時也投出濃重陰影的黃光。燈罩附近釘著乳白色磁柱,拉出兩根黑色電線,一根拉向胡同南邊,一根拉向北側。那嬤嬤看的時候,纖細的電線正微微顫動,弄得那嬤嬤有些眼暈, 再向窗下察看,拐彎處有個人影風似的一閃不見了。“這個人就是土匪馬伯利”,在夜間襲擊的時候被婉容的侍衛趕跑了。從此楊打鐵帶領士兵們放大了防范范圍。這樣,臨溪的“場”不再是簡單的空間形態,而與情節、人物相連,反映了戰時的人心與權力博殺,從而完成了從“現實場”到“文學場”的藝術轉換。
王彬在《從文本到敘事》中進一步提出了“場的余韻”概念,即:“敘事結束后,場的影響不會立刻消失,反而會隨著時間延伸,形成余韻”。《花楸樹下》的尾聲通過黑皮箱子傳說與花楸樹意象,將臨溪的場延伸至戰后,從而完成歷史記憶的傳承。黑皮箱子作為小說的核心意象,象征著偽滿政權的殘存幻想與對財富的虛妄渴望,其傳說在戰后成為臨溪的集體記憶。
“臨溪市櫻桃巷拆遷,在北房東側夾墻發現一只黑色皮箱,有人說這是婉容的箱子,打開卻空蕩蕩;也有人說,北郊白樺林懸崖下,發現爛掉的箱子與骸骨,里面只有一張黑桃皇后撲克牌和幾枚古錢一枚秦半兩,三枚漢五銖,婉容占卜用的”。
作者通過“空箱子”和“爛掉的箱子”等細節,暗示歷史傳說的模糊性,黑皮箱子的傳說讓偽滿覆滅這一抽象的歷史事件,演化為臨溪市代代相傳的民間傳說,從而完成了“場的余韻”。
花楸樹作為東北樹木的意象,則進一步強化了“余韻”的詩意與厚重。小說在結尾處寫道:“那年秋天,樹枝銀白色的花楸樹,落霞似的漿果又大又甜,而那年冬雪格外浩瀚,仿佛寒冷山林里的傳說民謠,綿密而悠遠”。花楸樹作為臨溪的“自然符號”,見證了戰爭的殘酷與戰后的平靜,其漿果之甜與冬雪的浩瀚,正是歷史記憶與自然景觀的融合,所謂以景喻情,從而讓臨溪的場不僅具有了深厚質感,而且煥發出獨特的文學詩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