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滄桑讀舊京
《燕都掌故》(北京出版社2025年9月版),是已故學人瞿宣穎民國時期的著述集錦,均為關于老北京的掌故。著者學問淵深,筆下點滴成花,蔚為文章,有趣且豐富;編注者侯磊潛心鉤沉,精心傾心;于關注老北京風物民俗文化的前朝舊影者,是難得的一本書。
書中有一長文《同光間燕都掌故輯略》,最有趣味。此文是從有名的晚清四大日記中的三部,即李慈銘《越縵堂日記》、翁同龢《翁文恭公日記》和王闿運《湘綺樓日記》中,關于老北京文字的輯錄,分為宮苑、名勝、廟宇、園林、第宅、陵墓、故事七部分,囊括老北京的方方面面。這不是文抄公抄書那樣簡單,需要學問和眼光,還得有屁股坐得住的耐力,和一字一句抄錄的工夫。瞿同代的學人李家瑞輯錄的《北平風俗類征》,陳宗蕃的《燕都叢考》附注部分的輯錄,都是要從浩瀚的古今文字中廣搜博取,不下功夫不行,要知道那個年代沒有電腦、網絡、復印可以代筆助力。
瞿輯錄的三位文字,與李陳二位的輯錄還不相同,因都具有親歷性,而非典籍的二手轉引,很鮮活有趣,且富于細節,彌補史籍宜粗不宜細的缺憾。這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開章“宮苑”篇,先聲奪人,翁同龢的日記,寫這樣一則事:“西苑多榆樹,今年榆生蟲。一日墮太后衣襟蜇手,乃命凡榆盡伐之。于是百余年之樹無孑遺矣。”
翁的另一則日記,記錄又一則事:是日派承修西直門至頤和園石路工程。旋薦廠商者紛紛矣。本部及各司官頗有來求隨帶者,風氣陋劣可憎。
無獨有偶,李慈銘日記也記錄了這樣一件事:游廠市,至窯甸中,觀車馬人物。有艷妝少婦三四人,登瞻云閣倚欄而望。此窯瓦公所也,向不許人登眺,蓋是監督曹姓眷屬,無恥甚矣。
如此風氣,官商勾結,公器私用,翁李二位慨嘆一致:一個是“陋劣可憎”,一個是“無恥甚矣”。
其余部分,筆至我熟悉的地方,更為讀來入勝。王闿運日記說到圓明園:“訪磚殿銅殿,皆已毀矣。湖水半涸,銅犀無尾,以荊棘圍之。”再看今日,湖水盈盈,圍之欄桿以代荊棘,看出歷史之痛與時代之變。
翁日記說天壇:“祈年殿重屋三成,圜屋四周,窗欞用水精簾。水精簾者,藍色料絲織成者也。”水精簾之所以用藍色,大概是和祈年殿的藍琉璃瓦頂呼應。如今祈年殿,沒有這種藍色的水精簾,窗欞皆涂成大紅色。
李日記說夕照寺:“后殿右壁有北人陳松壽山畫松,左壁有王安崑平圃所書沈約《高松賦》。”“今日寺僧言陳君畫時年將八十,當暑盤薄,頃刻而成,其畫雄深蒼古,腕力絕人。王君謂其筆墨陰森一堂風雨,洵不虛也。”寫得簡潔生動。前些年,夕照寺舊地重建,但難有這樣兩壁書法壁畫的相互輝映了。
翁日記說法藏寺:“寺已荒盡,佛像露立,而一塔巍然。從磚罅入正黑,十級后始露光,凡六層至巔,天風浩然,蓋京師之塔可登臨者唯此耳。”法藏寺,是一座金代的老寺,我曾就讀匯文中學,離那里很近。寺早已不在,但翁日記說的“一塔巍然”還在,是座白塔,就在鐵道邊上,只是不讓登臨了。我讀中學六年,依舊一塔巍然;六年后,高中畢業前,塔被拆掉。說是火車天天從它身邊路過,影響火車運行的安全。據當地的老人講,塔倒塌的時候,塔內的經書經文散落一地,有的飄落在鐵軌上,車輪碾軋而過。
翁日記還提到,“出東便門十里許,有御碑亭刻神木詩。其后有一木橫臥,長兩丈,中空而紋蹙正,如圖畫,高與人等。”這根神木,我上中學時就聽說過,因為我上學的必經之路花市大街,以前就叫神木街。
李日記里“上午詣打磨廠福壽堂辭同官之飲”,說的福壽堂,讓我感到親切。福壽堂是京城有名的老飯莊,也是座冷飯莊。所謂冷飯莊,即不賣散座,只招待宴席。內有舞臺,當年梅蘭芳諸角,都在這里唱過戲。它就在我小時候住的老街上,抗日戰爭爆發時,因料運不進來而倒閉。為了尋找它的舊址,我費了好多勁兒,二十年前曾寫一則《尋找福壽堂》。
李日記中記的廊坊觀燈,指的是廊坊頭條,出打磨廠西口過馬路走一點兒就是。李說那里的燈,“其貴者有海山妙鬟諸景,一對須二十金”“走馬百華諸燈有至百金者”。那里號稱京城燈市一條街,制售各種花燈宮燈的店鋪鱗次櫛比,我小時候還在,一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歸入北京宮燈廠而遷走。
李日記還說到南頂:“游碧霞元君廟,土人所謂南頂也……廟中高柏百余株,皆因樹蓋苫,設棚酤飲……廟外有橋,橋西有土阜曰九龍山,山下為涼水河。河上跨橋三洞曰永勝橋,正對南苑之大紅門。橋之南北東西架席棚為游人游憩之所,酒幟茶檣,櫛比而立。”“釵光鬢影直接水次,彈詞弦索相間而作……山水清暉,大有江鄉風景耳。”那地方我太熟悉了,北平解放以后不久,那里建立了現代化的北京市肉聯廠。我的發小黃德智,一直在那里工作。在買肉要肉票的年代,我沒少到肉聯廠。讀李日記,恍惚如夢,世事滄桑,時代變化太大。如今,碧霞廟和百余株老柏,酒幟茶檣,江鄉風景,早見不到了。肉聯廠也都拆遷蓋成商業樓盤,寬闊的馬路直通南苑大紅門和南四環快速路了。
翁日記說到“出永定門過安樂林小廟(明弘治碑)”,“過鐵匠營觀音廟(明成化萬安碑)”,“入觀架松,真天下之奇矣。庭凡六松,北兩株最大,兩株中東一株尤大,兩株皆有架……所蔭幾五六丈,皆虬龍飛舞”。安樂林、鐵匠營、架松,這三個地方我實在太熟不過。安樂林小廟不在,一度變為安樂林小公園,汪曾祺為之寫過小說《安樂居》。我的中學同學老朱,當年家住那里,我常去他家找他玩,或一敘家常,或到安樂林小公園里溜達溜達。鐵匠營,1974年我從北大荒回到北京,就是在那里的東鐵匠營二中當老師,明成化碑是見不到了,見到的是學校樓后的豬圈,不知是不是當年碑立之處。架松,現在的潘家園,如今我的住家。翁日記寫于光緒十四年,一百余年過去了,這三個地方還在,地名也還在(我家樓西北京兒童藝術劇院宿舍老樓的樓牌號還標明著“架松”),卻已經有了滄桑之變,翁同龢如舊地重游,恐怕要瞠目驚訝。
還有一點,在“園林”篇中,瞿輯錄的三位日記涉及當年北京城的私家園林,計有秦家花園、馮氏花園、樂氏園、劉家園、適園、可園、怡園、誠園、萬柳堂、嵩云草堂、岳云別業等多家。老北京的文化遺產真是無比豐富,就地掘井就能噴水。如果這些私家花園尚能存留,或哪怕只是部分存留,恐怕不亞于蘇州園林了吧?當然,這只是我讀瞿宣穎這本書,一時走神的遐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