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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文學》2025年第9期|張子:財神山(中篇小說)
來源:《膠東文學》2025年第9期 | 張子  2025年11月17日08:13

1

老張將船劃到岔河口的樹蔭下,點上一支煙。煙霧緩緩從鼻腔飄出,正抽得興起,瞥見遠處河岸邊停著一輛車。那輛車他很熟悉,是有才的,像古時的白馬,渾身雪白,亮閃閃,色兒細、勻、亮、透,色兒有些“賊”。

有才戴著墨鏡,從車上下來,俯下身,雙手支在膝蓋上,似是不舒服。車上又下來一人,竟然是小青。小青攙扶有才,有才將手臂搭在小青的脖頸上。他們上了車。汽車很快消失在密林中。按輩分,小青得喚有才叔。雖然說出了五服,不算親戚,但都是一個祖上。老張是有才的二叔,有才爹是老大。有才爹一輩子受窮,到死,想吃一口豬頭肉,還是老張跑到四十里外的天城給他買來的。那時候有才還只是一個十五六的毛頭蛋兒。

老張把煙續上,深吸一口,望著河面發呆。

他想起春芬。春芬是好友老翁的女兒。那年,有才娘來找他,說自己活不幾年了,唯一的希望便是在有生之年看到有才娶上媳婦。她說得可憐,老張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落。他又想起哥哥臨死的場景——抓著他的手就是不撒開。說親、定親、娶親,老張忙得不亦樂乎。村里人都說這當叔的比爹都管事兒。結婚第二年,春芬便給有才生了兒子。孩子滿月那天,有才娘一高興,上氣沒接上下氣,就過去了。

娶了媳婦,有了兒子,可有才還沒有固定的工作。老張勸他在鎮上開個服裝店,有才說沒有本錢。老張說咱家里湊一下,有才又說開店不對性格。老張蹙著眉,問他做什么對性格。有才吟起詩來,天生我材必有用。老張想罵他,又覺不妥,無論罵他什么都等于罵自己。老張說多聽聽春芬的意見吧,有才說那是自然。老張不再過問,只要春芬在,有才就差不了。一個月,兩個月,甚至半年,老張都見不著有才。老張怕有才出什么事兒,便去有才家。有才不在家,春芬手里掛著一個銅鑼。老張問她這是干啥,春芬說給當家的招工人。老張有些蒙。春芬說明緣由,老張暗罵有才這熊東西真能折騰。

春芬的銅鑼一響,四鄉八村的人就圍上來。她喊得嗓子冒煙:“下礦井,賺大錢!”那些攥著報名表的手,青筋暴起,像抓著救命稻草。

有才與伙伴在東山開了鐵礦。這里山連山,山套山,不要說山石,就連生養哺育他們的土地,一米之下都蘊藏著富鐵礦。有一天,人們突然意識到原本那些黑不溜秋惹不上眼的石塊兒竟然能散發出光彩奪目的金黃色。十里八村頓時鬧騰起來了,數有才的鐵礦最大。那幾年,鐵礦石價格像河水受到暴風雨肆虐一般猛漲。重型卡車泊在村前的柏油馬路上,綿延三四公里。有好事者數到一半,司機喚了他一聲,他便忘記了,再從頭數起。附近沒有飯店,小賣部的餅干、面包、礦泉水兜售一空。有人攤了菜煎餅來叫賣,你可別說,司機們吃上了癮,一卷不行,還得再來一卷。村人實誠,也不要高價,這讓遠來司機感動不已。不過從清晨到傍晚,汽車沒有移動幾步。盡管山上的炮聲響了兩次,但是進展緩慢,這也是無奈的事情。

好光景持續了十年。因為爭奪礦石開采權,發生了爭斗,死了人,雖然不是有才所為,但要承擔法律責任。雙方打算私了,巨額賠償幾家分擔,一包包紅色的鈔票被春芬從銀行提出,有才萬千不舍。春芬倒不在乎,她說原來我們也沒錢,只要干正事兒,以后還是有好日子過的。

2

沿河吊腳樓白墻黑瓦,彎仄水鄉牽絆著潺潺的流水。老張的烏篷船由北向南駛來。這條船前后兩個船篷,用竹片、竹絲編成半圓形,中間嵌夾箬葉,船篷上涂著煙煤粉和桐油拌攪的漿子。后艙是一些貨物。老張時常在前艙坐著,瞇著眼睛。撐船時,他粗壯的胳膊顯露出來,塊塊肌肉發達有力。他劃過河來,東方掠過陽光,河水與天空一下子笑起來,老張的眼睛也一下子霍亮。

桐油呈現金黃色,襯得整條船也現金黃色。整個河面只有老張一條船。天上的云停下來休息,老張坐在船艙里也休息。他看了一下時間,與主顧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他總是守時。幾百米外是沙洲,那里有幾只白鳥停停落落,落落停停,或騰空或滑翔。騰空滑翔時,發出吱吱吱的聲響,攪動得河水躁動不安。

岸上有人喚他。他已習慣不與人說話,

舌頭由于長期沒有音節的敲擊而變得笨拙遲鈍。岸上人提高了分貝:“到財神山去嗎?”岸上是兩個帶著相機的年輕人。

“得等一會兒,不能誤了主顧。”他又看了一下時間,大約還有半小時,“現在前往財神山的人多,燒香排不上號。再等一兩個小時,一撥人走后,一切都安順了。”

“這沒有問題,我們在四周轉轉。”他們倒很有禮貌。實際上,通往財神山的汽車很多,他們大可不必坐船前往。不過,老張也能想得明白,人家看的便是河中的景致。

主顧要的東西無非是山里生產的姜、蔥、蒜、辣椒、紅薯、西紅柿等。主顧直說好,下次還要他的。老張不停地說著感謝的話。主顧覺得現金交易不太方便,便說微信支付吧。老張說沒問題,他從褲兜里掏出二維碼。掃過碼后,老張招呼顧客上船。

春末,有了夏的味道。老張感覺有些燥熱,索性將外套脫掉。這船便離開了岸頭。戴眼鏡的青年稍胖些,他開始跟老張搭訕:“船上生意還好嗎?”老張喉嚨“咯噔”一聲:“還行。你們也看到了,都是山里生產的,貨真價實,城里人喜歡。”“做了幾十年了吧?”胖青年問。老張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三十多年了。”

精瘦青年西裝革履,領口扎著領帶,眼神冷冰冰的,不大說話。不過,手中的相機卻沒有停,上上下下一直拍。有時攝像頭會對著老張,老張有些不自在,手里的動作就收一下。青年便說:“不要拘束,自然一些,要的便是一種常態。表情動作要自然順暢,才顯得真實。”老張沒有這方面的經驗,盡管他數次提醒自己,也沒有用。老張的不自在像船底的河水過了一個埡口,又是一個山頭。

3

“你們有對象嗎?”老張問他們。“還都沒有呢。”胖青年笑著說。

老張頷首。他想到小青。小青整日待在有才面前不是好事。小青爹信財神,信得瓷實。財神端坐在正堂的茶幾上,每月初一、十五,小青爹都要上貢品,瓜果梨桃、甜點、紙元寶,從不間斷。可是小青爹心術不正,整日頂禮膜拜有什么用呢?起先小青爹經營一家服裝店,小本生意,本本分分,也挺不錯。時間一長,結識了一群狐朋狗友,就不安分起來,借了高利貸,賠得傾家蕩產。小青爹每天都被追債,像一條亂竄的野狗,凌晨回來睡覺,睡不到兩個小時便倉皇而逃。小青爹向小青娘要錢,小青娘說沒有,小青爹便要她到柳子鎮牌坊街去。牌坊街有許多“失足女”。當他說出這種想法的時候,小青娘意識到他是一個沒有指望的男人了。小青娘的心碎了。小青娘報復的心理便產生了。她閱盡風塵,從年逾花甲的老者,到未及弱冠的少年,來者不拒。小青娘曾盤算著離婚,小青爹威脅她:“休想!你要離婚,我就將你剁成肉泥。”小青爹變了,變得猙獰。小青娘的精神崩潰了,她將小青送到張村的姥姥家。姥姥抱著小青哭個不停。老張剛好從門前經過。他一直就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再說小青爹以前的事情,老張也聽說過。小青哭得厲害。老張心里不牢穩,給有才打電話。有才正經營鐵礦,挺忙,便安排春芬來了。老張給春芬說明了情況,春芬找了一輛汽車,即刻向山里進發。他們剛進小青家門,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兒。正堂財神像下,躺著小青爹的尸體,地上是一攤攤血跡。右側廂房里躺著小青娘,地上丟著一瓶百草枯。

回家后,春芬抱著小青就哭,她不敢將實情告訴小青。小青姥姥年齡大了,照顧不了小青,春芬就將小青接到自己家,讓她與蒙蒙住一起,吃一起。蒙蒙是春芬的女兒,她們年齡相仿。蒙蒙也喜歡這個長相漂亮的姐姐。這一住下,小青就喜歡上了這個家。有才整日在礦上忙,很少回家,家里的一切都是春芬料理。小青的學業耽誤了,初中畢業,春芬送她去天城上中專。小青出落得如出水芙蓉,不要說村里的年輕人惦記,外面的人見了,也總想留個聯系方式。老張不希望看到小青與有才有什么事情。他長嘆數聲。

兩個年輕人上船后對于老張司空見慣的藍天、白云、寺廟與樹林表現出極大的興趣,相機不停地拍攝,同時漫無邊際地發出陣陣感慨。老張直搖頭,說如果坐上車,還真看不到這么多美景。瘦青年聽聞開始埋怨胖青年,差一點兒因為他而耽誤了這好風景。

船確實是賞景的交通工具。瘦青年來了精神,他問起三岔口的由來。老張說以前這不叫三岔口,叫二岔口。二岔口水勢湍急,有不少船夫在這里遭了難。后來政府疏通河道,將二岔口改成三岔口,這樣水失了勢頭,就像被制服的雄獅,一下子就沒有了脾氣。瘦青年對著三岔口不停地拍攝。過了三岔口,才算走了一半。老張習慣靠岸坐在臺階上或者樹蔭下喝杯水,抽支煙,船客也希望到岔口買些農產品或者小物件。三岔口上有個小集市,每月初七還逢集,十里八村的農民都將自己的產品運到這里來賣。

“要不要在這里停一下?岸上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老張這樣一說,兩個年輕人便來了興致,他們收拾停當,正要上船,瘦青年突然轉過身,嬉皮笑臉道:“我們上去了,你要跑了咋辦?”老張臉色陰沉:“我不怕你們跑了,你們反而害怕我跑,賬還未付哩。”瘦青年趕忙道歉,低垂著腦袋,像夾著尾巴的黃鼠狼。

老張將船繩拴在岸邊一棵樹上。老張洗了一把臉,用衣袖擦拭了。快到晌午了,太陽火辣辣的,照得水面泛起白光,岸上兩側沒什么植被,只有稀疏的紫紅色荊棘。幾座低矮的瓦房,涂抹成灰色。一個老太太拄著拐杖過來,老遠就喚上了:“是張兄弟嗎,可否捎我一程?”老張趕忙站起,煙燃了一半,他將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蹍滅。一個冒失的小青年走上臺階與老太太撞個滿懷,老太太嚇得“哎喲”一聲,待回過神來,肇事者早已不知去向。

幸好老太太手臂挎著的籃子沒有失手,她哆嗦著舉起手上的東西向老張示意。老太太是來向他推銷土特產的——一籃子雞蛋。老張趕忙從懷里掏錢,哪知老太太說:“不要錢,你私下給明子治病的錢還不夠嗎?”“您怎么知道是我,咱這大河沿岸做這事兒的人多了。”老太太搖頭:“你們村的小紅護士都告訴我了。”“明子怎么樣了?”老張詢問。“早就上學了。急性闌尾炎,當時可把我嚇得不輕,如果真有個三長兩短,我真對不起他在南方打工的爹娘。”老張點頭稱是:“他們時常回來嗎?”“不回來,過年時都沒回來,說車票太貴,賺的錢也都是給明子將來上大學用的。”“說得也是,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當初我們老三也是如此。”

“沒有人能跟你們家老三比,老三是咱們柳子鎮孩子們的榜樣。”

“這倒是實話,不過……”他努努嘴,“老大、老二他們配合默契,腆著肚皮,像以前的土匪!”

“不能這樣糟踐自己的兒子!他們可都是大老板!”

“什么大老板,他們的娘死的時候,他們一滴眼淚都沒有。一群狐朋狗友來得倒不少,隨禮都是成千成千的,要不是本家兄弟攔著,滿書包的錢放在我面前,我都要給他們當火紙燒了。”老張將雞蛋全部收拾到船艙里,用一個塑料袋扎緊,上面蓋上些稻草,把籃子還給老太太。

老太太臨走還說,過幾天給他織一件毛衣。老張趕忙拒絕,但是他知道拒絕沒用。他倒埋怨起那個多嘴的小紅護士來了。

兩個年輕人回來了。胖青年手腳毛躁,

剛進船艙就沖著雞蛋踩了過去。等老張驚呼時,已經晚了。老張打開塑料袋一瞧,完好者所剩無幾。胖青年連忙道歉:“要不,我賠你。”老張聞聽,笑道:“誰也不差這錢。”

船很快出發了。胖青年內心略有波瀾,他問老張:“不差錢,在家里享福不是更好?”老張向遠處的財神山努努嘴。兩個年輕人面面相覷,不知其意。

4

船剛出發不久,岸上又有人喚老張。老張沒有聽到,還是胖青年提醒的他。他轉頭見岸上是小紅。小紅將雙手攏起放在嘴邊喚爺爺,她說給小行買了一雙運動鞋。老張感激。

小行是個孤兒。十五年前的一個冬日傍晚,老張搖著船正要靠岸。一個年輕女子東張西望,模樣甚是可疑。她只顧左右,卻沒看見水上駛來的老張,將什么東西放在岸邊的石階上。天空灰蒙蒙的,不是為了到鎮上買些東西,他才閑得劃船而來。老張默不作聲就上了岸,到了石階處,大驚失色,原來是一個襁褓。他輕輕掀開一角,孩子仍在沉睡中,粉嘟嘟的小臉蛋著實令人喜歡。老張趕忙將襁褓抱在懷里。他望著年輕女子遠去的方向。他多希望年輕女子能夠返回來。可是他等了很久,不見女子蹤影。他不能將孩子留在這里,一夜這孩子非凍死不可。他將襁褓放進船艙,劃著船回來了。

那時候老伴兒劉英還壯實。老三見爹抱來一個嬰兒,氣不打一處來。老三,十五歲,上高一,成績在全校名列前茅。老三問這么小的嬰兒是叫我爹還是叫我哥?劉英聽了直笑。但老三是認真的,他眉頭緊蹙,雙目圓瞪。他又說,人家還會造謠說他是你的私生子。老張陰著臉,給老大、老二打去了電話。老大、老二回來了,老張讓他們仨都跪在跟前。老三跪下時,嘴里還喋喋不休。老張把劉英剛沏的茶水摜在地上,痛罵老三這學白上了,良心讓狗吃了!老三想爭辯,娘給他使眼色,老大、老二也拽拉著老三的衣角。老張還想發火,老大、老二趕忙勸慰,說這孩子理所當然應該留下,也理所當然是我們的親弟弟。老張聞聽,火氣才慢慢消散。

劉英尋羊奶,煮小米粥,嬰兒可勁兒地喝,喝完就睡。一連幾天,老張與劉英覺得蹊蹺。為什么呢?這孩子一點兒哭聲都沒有。無論老張與劉英怎么逗他,他總是傻愣愣的。“不會是個小啞巴吧?”劉英提出了疑惑,“要不到醫院找小紅媽看看?”老張撐船,

劉英抱著嬰兒,到了鎮醫院。正巧小紅放學也在這里,她看見嬰兒直夸可愛。老張和劉英說:“你看同樣的孩子,這差別就出來了。”他說的當然是老三。小紅媽讓劉英抱著嬰兒去體檢室。

很快,檢查結果出來了。呈給老張的時候,他并不驚訝:“如果是個正常孩子,誰舍得遺棄呢?再說了,孩子長得不賴,落咱家,就是與咱們有緣。咱可不能把他當成殘疾孩子。咱要比養老三還要上心才是。”

“我就是他親姐姐!”小紅歡天喜地地說。

想起這些,老張總是感覺對不住小紅。小紅喜歡老三,老三自從大學畢業就留在了上海,他在上海有了家庭,不打算回來了。小紅快三十歲了,還沒有成家。小紅媽去年走的,與老三娘一前一后。老張還覺得慶幸,也念叨過,到那里兩個人又是親姐妹。小紅是獨生女,孤苦伶仃的。想到這兒,老張甚是感傷。

老張將船停泊下來,胖青年見小紅長得漂亮大方,臉上泛起紅暈,手足無措起來。老張見了,心里一喜。上了岸,老張與小紅說了一會兒話。小紅給老張一個包裹,老張沒說感謝,如果說的話就有些見外了。

小紅走了。瘦青年在吹風,胖青年似乎有心事,望著老張欲言又止。老張問他從事什么職業,胖青年說在天城報社做編輯。老張說:“多大了?”“三十了,總是高不成低不就。”老張搖搖頭,便直爽道:“你覺得剛才那姑娘怎么樣?她在鎮醫院,二十八了。我干女兒。”“那太好了,您知道嗎,

我們報社上上下下都為他的個人問題發愁。”瘦青年似乎比胖青年還要上心。老張心里像放著一壇蜜,裝得滿滿的,緩緩向外溢出,用手指蘸一點兒放嘴里,甜甜的。

5

船拐過叢林,財神山便在眼前了。從岸頭上臺階進山如同登天梯。兩個年輕人與老張告別。胖青年磨磨蹭蹭,似乎有話要給老張說。還是老張開的口,他說:“小紅姑娘你看怎樣?”胖青年顯然正有此意,只是支支吾吾,他還是個情場新手。老張說:“微信給你,你與她聯系。”胖青年立刻掏出手機。老張暗笑,他雖然胖,性子卻急著呢。瘦青年在旁埋汰他:“早知不該結婚太早,原來好姑娘都等著她的王子呢。”胖青年示意他住嘴。他給小紅發送了好友申請,哪知小紅秒通過,胖青年嘴巴合不攏了。老張笑道:“這杯喜酒非喝不可了呀。”

老張回到船上,他向財神山右側一座高坡望去,那里有劉英的墳墓。老大、老二都說這里風水好,蔭蔽后人。望著四周山水,

老張也覺得不錯。老張坐在船上抽煙。太陽已經轉到西方一竿子,他還沒有吃飯。一想到吃飯,他這心又被劉英使勁拽了一下。

三十年前,那時候老張四十歲,他撐船從十里外的山下路過。夏日山間,煤礦工人們在山腰的煤窯中鉆進鉆出,挖煤勞作。山下流淌著一條河,谷底處形成清涼的水潭。收工后,青年工人們便跳入潭中洗澡,浮出水面時個個精神抖擻。一日,老張見他們洗得歡快,覺得有趣,也忍不住走了過去。有人在吆喝,老張問:“工錢多少?”這人上下打量老張,說:“你太瘦了,不是吃這碗飯的。”老張上了倔勁兒,說:“我有的是力氣。”二人商量好了工錢,那人又打量老張,說:

“好吧,跟我領工具。”

于是,老張留了下來。白天,老張鉆黑洞;晚上出洞后,在水潭洗干凈了就下山去。山下有兩處窩棚,住得遠的工人都在里面休息。老張一天三頓都在窩棚里吃。專門負責工人吃飯的是兩個婦人,一個大約六十歲的樣子,一個三十多歲。工人們得空便和年輕婦人開玩笑。老張從不那樣,他喜歡望著西面隱隱約約的山巒發呆。

老張沒有特別的愛好,不打牌,不喝酒,不抽煙,不找女人,也不胡吹海侃。年輕婦人對老張充滿了好感,這被老婦人看在眼里。老婦人私下里問老張:“想要媳婦嗎?”老張嘴角一撇道:“這還用說。”老婦人說:“寡婦介意嗎?”老張說:“不介意。”年輕婦人叫劉英。她剛才趁著老婦人問話時躲到一側偷聽。老婦人機靈,早就發現蹊蹺。她將劉英從暗處拽到出來,歡喜地告訴劉英。老張與劉英的手便被老婦人強拽到一起了。很快有工人在背地里說劉英的閑話,說她曾經有三個男人,一個因車禍而死,一個喝醉酒掉溝里死了,一個去南面打工,被人扔進了黃浦江。都是橫死,竟然沒有留下一個種。老張不以為然,再有人當他的面說時,老張蠻橫道:“我就這死命,該怎么著!”

后來老張得到劉英的厚遇。中午有段休息時間,劉英帶著飯盒來給他送飯,他們不在黑洞附近吃飯,總是到山坳里去。時間一長,半大的孩子也跟老張開起了玩笑:“張師傅,這大中午還到山坳里生活!”聽者都歡笑起來,老張便罵。劉英不生氣,無論是半大孩子,還是陌生人,她總是微笑示之。劉英總是變著花樣給老張做吃食,米飯上潑一層肉末,或者數層油餅包裹著土豆絲、辣子醬豆,有時還做油潑的撈面,即便是棒子

面窩頭也不同凡響。當然還少不了蘿卜干、大頭蔥、鮮姜蒜。冬吃蘿卜夏吃姜,隨著時令,吃盡這滿山的貨色。老張那時飯量大,劉英說如果這種吃法,早晚將這山吞了。老張四下逡巡,悄聲說:“我只想天天吞了你。”

吃過飯,媳婦們都走了,老張回到洞口。男人們橫七豎八地躺下曬太陽,吸著紙煙,開始說自己的媳婦。一個說:“我呀,晚上回去,四盤小菜,一杯燒酒,火辣辣得直撩心窩子。”一個笑嘻嘻地回應:“怎么,這酒還沒盡興就要歇了?看你這樣子,莫不是要把天地都攪個顛倒?”眾人哈哈大笑,老張嘴角恣得不行。

結婚后,老張沒有回村住。他在距離窩棚二十米處建了一座木屋。里面沒有什么家具,但是他與劉英很幸福。一年后,他們生了老大,第二年又生了老二,五年后,生了老三。

小行到老張家的第二年夏天,老張與劉英湊足了錢,商量去省城給小行看病。省城專家說小行是先天性失語癥,很難治。劉英聽了這話直哭,老張便安慰她。他們帶著小行吃美味,逛商場,游樂園,三天后才回家。回去后,他們才知道出了一件大事——山下發生了礦難,三十多個活生生的漢子沒了。劉英聞聽,嚇得癱倒在地,如果老張不往省城走一遭,定是在劫難逃。

6

五月和十月是小麥與稻米成熟的季節。大河兩岸的百姓都忙活起來了。以前劉英跟著老張在田間地頭忙碌,現在只有老張形影相吊。他倒累不著,只要愿意掏勞務費,收割師傅們會將成袋的小麥或稻米送到家里去。老張只負責在地頭觀望與驗收就可以了。手一閑,人就懶了,一懶下來,老張又不甘心。他開了一點兒荒地種菜種西瓜。辣椒、菠菜等時令菜,自己吃不了也不賣,就給鄰居們送。西瓜熟了,也給鄰居們送去,一家兩三個。鄰居們說給錢,老張不收。

老張的西瓜又大又甜。剛結了果,老張就給酥軟的土里喂了豆餅,加之喝了大河里的水,這西瓜不甜才怪呢。一上市場便搶售一空。客人們還四處宣傳,張村張大爺的瓜像是喂了冰糖。他的西瓜價格比其他瓜攤低,這令同行甚是惱火。同行找到他說:“爺們兒,這生意做絕了!”同行這么一說,老張立刻明白,趕忙將價格漲上來。可人家照樣還是光顧他的瓜攤。怎么辦?同行惱火歸惱火,細想這老張頭兒瓜地小,產不出多少西瓜,賣不了多久。他們猜想的不錯,老張的西瓜一上市,不到一個星期便銷售一空,地里只剩下枯萎的瓜秧了。顧客好生埋怨,老張跟顧客開玩笑說:“要不你給我搞一塊地,我專門給你種西瓜。”哪知那人還動了心,專門買了禮物來張村。老張當然拒絕了,他以照顧小行與老三為由,那時候劉英身體還沒有出現問題。

老張從來不建什么瓜棚,村民勸他建一個防賊偷,老張說:“防誰啊?鄉里鄉親的,三輩以上都是親戚,一絲一秧都連著哩!”

老張以前空閑時才做擺渡人。礦難后,擺渡便成了他的專職。村里人有時也照顧他的生意,最主要的客源還是外地游客。這些活兒所有的收入湊在一起,剛剛能供應小行的衣食。老大、老二經營碼頭,生意自然不錯,老張從不求他們。老大媳婦、老二媳婦也時常送錢來,老張執拗,就是不收,還給她們臉色看。

一天夜里下大雨,風挾著雨水打得玻璃啪啪作響,院外雞窩上的篷布也“吧嗒吧嗒”地跳躍。隔壁房間的小行有些害怕,他是被風雨驚醒的。老張睡不著,在抽煙,煙灰缸里盛滿了他撂下的煙屁股。他豎著耳朵聽外面的風雨,披上了一件厚衣服,走進小行的房間,小行索性蜷縮進老張的懷里。

第二天,雨停了,整個世界像明鏡一般。老張先給小行做早飯,早飯是面條,幾乎每天都是如此。小行從來不計較,似乎他就喜歡吃面條。小行吃面條時,還拿啞語課本看。老張想起老三,老三背英語時,老張說聲音大些,他喜歡聽,老三的聲音就大了。等老三背完了,老張說:“真好聽,不像你大哥二哥,讀的英語像日語。”老三聽了,笑得前仰后合。老張希望老三向后院的坤哥學習。老張說:“你坤哥每天也是這個點兒起床,

坐在桌前,一邊吃他娘做的面條,一邊背英語。我每天都認真聽,你們都是吃著天河的水長大的,聲音都一樣,我們家老三將來也能考到北京去。”老張說時,老三總是自信道:“那當然!那當然!”幾年后,老三果真考到北京去了。過了幾年,又去上海工作了。老張生氣,說:“北京多好,是首都。”老三說:“上海是財富之都。”老張氣得嘴角直哆嗦。

老張撐船,要將小行送到鎮上聾啞學校去。如果步行需要一個小時,劃船不到半小時就到了。當然,他還有一個任務,送完小行之后,還得到天閣寺下等候當家師父。當家師父在寺廟里被稱為典座。老張覺得不順口,習慣稱他為當家師父。天閣寺距離財神山有三四里路,兩座寺廟香火一樣盛。當家師父昨晚給他打來電話說要到集市上去,老張明白,天閣寺人手少,當家師父不會開車,騎三輪車又怕人笑話,所以租老張的船最合適,誰也搞不清楚滿船艙的貨物是寺廟買的還是老張的。很快,小行在岸頭下了船。

老張將船轉向,到寺廟前的水道也就十分鐘。老張老遠就看到當家師父在橋邊等候,身邊放著竹籃子和木桶。岸上橋面的兩側停滿了汽車,有下車的香客在換衣服。老張知道他們是居士,有些居士燒完香還要在寺廟里住上一陣兒。當家師父老遠就和老張招手,老張也朝他招手。小船到了岸邊,老張將竹竿橫過來,當家師父抓著竹竿上了船。老張先雙手合十,算是給師父行了禮,然后又上岸將師父的籃子與木桶拾掇到船上來。

河上的船多了起來,撐船的、搖櫓的都是附近村民。因為今日逢集,繞到鎮上要走許多路,他們就走水路了。前面河道有些窄,左岸有陡峭的斜坡與山石,右側是湍急江水,水中臥有石塊,水流沖上去,濺出白色水花。如果沒有高超的劃船技術,戳上石塊,或者撞上山石,輕則船只破損,重則船毀人亡。不過,有老張在,這種事不會發生。后生緊跟老張,順水行舟,自然輕省許多。過了險灘,后生們紛紛給老張獻煙,有一兩支的,還有整盒扔過來的。當家師父幫著撿起來,老張長吁一口氣,從懷里掏出香煙,想給師父一支,又縮回手來。

7

到了天城集市口岸,老張先攙扶當家師父上岸。師父手掌很厚實,老張心想,與師父握手,這手算是開光了吧,盡管他不是住持方丈。這當家師父算是天閣寺的“后勤部長”。岸上早有兩個小和尚在那里等候,他們趕忙從老張手中接過竹籃子、木桶。當家師父與老張約好兩小時后再行船。他帶著兩個小和尚走了。老張感覺饑腸轆轆,他將船拴在石柱上,輕手輕腳上了岸。岸上不遠就有一家丸子鋪,飽餐一頓,歇一歇,養足精神,再接幾個觀光的客人。太陽才上兩竿,丸子鋪人不多,泛著油光的矮桌上放著幾只不銹鋼罐子,里面盛著辣油、醋之類的調料。凳子也油膩膩的,像包了漿。

照例要一大碗面,加兩勺辣油,辣油在碗里花兒一樣漾開。平日里老張喜歡清水寡面,今日算開了葷。吃罷,剛要交錢,一個年輕人說:“叔,錢交過了。”年輕人長相利落,穿著白色襯衫,嘴角都是笑:“叔,你不認識我,我可認得您啊,爹娘讓我永遠記著。”老張從懷里掏煙,示意年輕人。年輕人說他不會抽煙,改天給老張送幾條去。老張嘴角的煙霧彌漫開來。年輕人說:“小時候,我得了急性胃炎,那時候沒有車,烏云密布,大雨傾盆,我爹娘騎著三輪車,車輪陷在泥坑里。您正好收拾船上岸,遇見我們,要我們上船。后來聽娘說,這天上的雨似乎都下到河里來了,您愣是撐著船到了天城。”年輕人臉上的淚水已經成了脫線的珠子。老張狠抽了幾口煙,將煙蒂扔在地上,嘴里露出黑乎乎的門牙,說:“這有啥感謝的,鄉里鄉親,誰都會做的。”這時候,老張身邊聚攏了不少人,都說著:“好人啊!好人啊!”

“叔,這丸子錢咱不該要。”老板娘用袖子抹著眼淚,要退錢。老張趕忙在人群中擠出一條縫兒,逃之夭夭。回到船上,發現船艙多了些東西,用塑料袋裝著。這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所以他不常將船劃到天城口岸來。打開塑料袋,有魚有肉,有雞蛋,有蔬菜,有燒餅……

當家師父與小和尚來了,師父讓小和尚將貨物送到船上,然后步行回寺廟。

“幸好有專人送蔬菜米面,如果光指望我采購,每天都不會空閑。在寺廟住的人太多了,都是居士。”

幾艘貨船從他們身邊駛過。馬達的聲音將周遭的世界襯托得愈發空曠遼遠。老張的目光下意識地尋找行駛在這條河上的船舶,運煤的大船從這里拐過彎就到運河了。前面有運河大橋,兩三千米長,非常壯觀。他想起以前糟糕的時候,半大的船都過不去,遇到暴雨還要注意山上的滾石,有時經過彎道,山上會突然飛下幾個小石塊砸在船上,即便沒什么大礙,也讓人驚出一身冷汗。若在長雨季,環山路、柏油路上行駛的汽車更要當心,松動的山體有滑坡的可能,甚至汽車的震動都會引起山石崩裂。

來了電話。老張趕忙從兜里掏出來,是小行聾啞學校的老師。老師很激動地說,小行在市里人工智能機器人大賽中拿了第一名。老張連呼好啊,好啊。收起電話,老張的眉頭、身心全部舒展開來了,望著寬闊的河水,他唱起歌來:

云龍云龍宮中坐哪

八百里水泊啊

保平安啊

彩鳳彩鳳

樹上棲啊

三千里蒼穹佑福安啊

……

當家師父連呼,好聽好聽。

8

以前有才曾邀請老張做事。老張問:“莫非讓我去當‘財神’?”有才說:“那當然,我叔就是財神。”老張撇嘴道:“我們張家祖先傳承的古訓,‘凍死迎風站,餓死打飽嗝’,這都被你丟棄了。”老張拒絕了有才。

這天,老張特別想去財神山走一遭。為什么?他也想不明白。在他小的時候,張村北這座山,就叫財神山。山上有座廟,院墻、灶臺、木窗、木桌都破敗不堪。某一天,有才竟然拾掇起來了。

說起這個,有才還應該感謝老張。有一年春節,有才陪老張喝酒。閑聊時,老張說不要看現在鐵礦處于高位,早晚得下來。有才問為什么。老張不懂經濟學,他說高低位這是常情。隨后,他強調說:“老祖宗留下的財神山,被煤礦、鐵礦侵占得差不多了,國家哪能意識不到呢?到那時,你這鐵礦就得關門了。”有才望著眼前的酒杯發愣。

一開春,還是老張家的老大給有才送來了消息。他說聽朋友說,國家馬上要針對礦產資源下達相關文件。有才盡管不舍,也得及早出手。他四處尋找買家,也巧,柳子鎮來了一個陜西客商,他對于鐵礦有著濃厚的興趣,出價較高,有才轉給了他。沒兩個月,文件下來了,要求拆除機器,遣散工人。陜西商人惱得險些跳了崖口。

失了鐵礦,有才并不閑著。他整日盯著財神山發愣。老張戲謔道:“鐵礦,煤礦,養肥了你們這幫投機者,可苦了老百姓了,更可憐那些枉死的人。”有才不說話,拿煙給老張,老張沒有拒絕,有才給他點上。

“叔,你說,我如果把山上的廟修一下……”還是打財神山的主意,不用說,一定是老大攛掇的,有才沒有那個頭腦。老張家老大、老二經營碼頭,走南闖北,自然見得多識得廣。老大和有才說南方興起造寺廟,個個香火旺,有才可以借鑒一下。有才這心便動了。

有才做了預算,資金方面還有欠缺,想召集親戚研究個對策,說給春芬,春芬嚇了一跳。有才反復和她講,這主意是老大出的。春芬說:“即便老大同意,咱叔也會反對。”有才說不讓叔知道,還說這肥水豐厚呢。春芬問還差多少,有才說:“爭取一部分銀行貸款后,還差二百多萬,我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家親戚先湊一部分,等收了錢,

年底分紅,按照股份制,有明確的條條框框。”

柳子鎮鄉俗,男人四十歲的生日要擺宴席,親朋好友來相賀。有才的生日原本是臘月,春芬卻給他提前過了。當然,外人不知。接到請柬的人盡管有些不悅,但是誰也不敢得罪有才,他是這一代有名的“大金主”,外面人也喚他“財神”。老大、老二自然會來,老張家哥兒仨是十里八村年輕人的榜樣。

三杯酒過后,有才便說出實情。他說這不是借錢,老大說了,這叫入股。有才咳嗽一聲,激情演講:“大城市、大企業現在也搞這些。你們想想,‘財神’一落,四方賓客還不都往咱山里趕?建造寺廟缺口還不小,有十萬的入十萬,沒十萬的五六萬也行,不過一兩萬的就不要再考慮了。我和春芬負責這寺廟的建造與經營,每年年底分紅,到那時我們還像今日這般聚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有才還請老大介紹南方寺廟的建設情況以及光明前景。

老大說:“現在南方有些人都瞄上了建寺廟,這是一本萬利的事情,咱村里再開設一個加工廠,寺廟的所有產品都由我們自己生產。”他說得頭頭是道,眾人豎著耳朵聽得心里熱乎乎的。最后有才拍著腔子說要讓大家的錢“雞生蛋,蛋生雞”,不停地生下去。

親戚們被他們煽乎起來了,春芬的二舅當下承諾出八萬,要蓋的新房也不蓋了。大姨父應允了六萬,二姨父也不示弱,也說六萬。大伯五萬,二伯七萬,姑姑六萬,大舅五萬,三舅六萬,還有兩個侄子也籌了三萬。有才有兩個遠房外甥女婿,大老遠來,心也熱了,說:“讓我們也沾個光吧?”有才說:“你們也是親戚,行呀。”他們也各應承了兩萬。張家老大、老二自然少不了,他們將早已準備好的現金擺在廳堂上,堆積成小山。

老張先到財神山燒一炷香。為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想這樣做。小的時候,他沒少陪母親到廟里來。他喜歡財神山的井水,井水是甘甜的,以致他誤認為寺內潭水、檐下水都是甜的。古井旁有一棵近五百年的銀杏樹。在過去的歲月里,古寺歷經風雨,這株古老的銀杏也破敗不堪。近幾年,寺廟整修,銅鐘香爐、雕梁畫棟、小橋古廟、城墻垛口等都有了。銀杏樹長滿小手,撐著肚皮迎接春天,將周遭的天空都霸占了。拜老銀杏樹,也算拜了財神。

廟里的鐘又一次響起,還有清脆的木魚聲。緊接著是財神山廟的住持領著誦經。老張隨著人流擁入廟門,佛樂縈繞,能將寺廟、松柏、僧人與香客穩穩籠罩。老張點燃三炷香,嘴里念叨:“先插中間主神香,再是右側神明香,最后左側未來運……”他雙膝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閉眼,默念,最后,三頭落地。他睜開雙眼,真誠地望著神像,將心交付。

9

老張下了山,正要上船,猛然看見小青從山的一側走來。她身后跟著幾個老頭兒,一行人像串著一溜兒的螞蚱。老張覺得又有趣又疑惑,索性探個究竟,便緊隨其后。前面幾個老頭兒步履蹣跚,不時還互相開著玩笑。小青說道:“這玩笑以后就不要開了,寺廟有寺廟的規矩,如果違反了,要從工資里扣錢。”一個老頭兒雙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前面有個陡坡,小青示意眾人小心,轉頭望見了老張。她喚了一聲爺爺,趕忙奔過來,攙扶著老張,笑道:“我就知道您會來,您一來,這四方客便會源源不斷。因為您就是財神!”老張說小青這嘴從小就甜,都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還是那么調皮。老張指著眼前幾個老頭兒問小青是什么人,小青說:“他們都歸您指揮如何?”老張這才發現他們是東莊的老何與老李、閆莊的老閔與老于。他們都坐過老張的船。

“這船上的生意不做了?”老于問老張。老張說不是,來山上看看。

“那就好!”老于捋著長胡子,似乎松了一口氣,還給老閔施以眼色。

“當然,在船上總比在廟里自由,還要穿長袍、化濃妝、走官步。”老何說話有些諷刺的味道。

小青說:“才不是,二爺爺是被請來做總管的。”老何與老李面面相覷,又說:“那是,都是你們張家的事情,理所當然。”

老張了解他們,他們年輕時共過事。那時候修堤壩,蓋水渠,老張是張村大隊長,幾百號人都由他統一管理。老何他們幾個總是偷奸耍滑,老張沒少給他們上政治課。后來老張便辭了大隊長之職,再不管他們了。

老張一行人還未到,小青便給春芬去了電話,春芬趕忙到后門迎接:“有二叔在,這里的一切我就放心了。有才您知道他的,總是讓人操心。”老張搖頭,說:“我還是離不開小行,離不開那條小船。”

春芬讓老張到屋里喝茶,而其他四個老頭兒便沒有那么大的面子。老張詢問有才,春芬說到鎮上去了。小青正給四個老頭兒挑選化纖長袍,老何聽到說起有才,便給其他人使眼色,被老張看見了。小青引他們到隔壁房間,等他們一個個出來,直讓眾人笑掉大牙:他們頭頂紙板金冠,兩頰胭脂艷紅,手捧塑料金元寶。春芬繃著臉說:“不準笑,有些正形兒。”小青再端詳,說:“笑口常開,元寶放于胸,走路端正,緩慢,口中念‘有財,有財’。”春芬問吃過飯了嗎,老何還未來得及回答,老閔道:“飯無所謂,只要有酒。”小青道:“這以后酒是要戒的,和你們工資掛鉤,違者罰款。”老閔梗著脖子嚷道:“沒了自在,這神仙當著還有什么勁兒!”春芬面皮一沉,老閔頓時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春芬轉臉又堆出笑來,招呼眾人用飯。待他們跟著小青離去,春芬扭頭對老張低聲道:“咱們這頓‘團圓飯’可都備齊了。”老張沒有拒絕。

兩個月后的一個周末,老張接到小青的電話。那頭小青哭著嚷著爺爺救命。老張問怎么回事兒,小青只是哭。老張又問是誰要殺她,小青說是春芬嬸兒。老張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蹺。他問小青現在在哪兒,小青說了天城一個地址,老張不敢怠慢,即刻趕往天城。他先將船劃到河岸邊,拴在石柱上。正巧碰見小紅與胖青年。小紅喚了一聲張叔,胖青年也喚了一聲張叔。老張見他們手拉手,似乎這關系近了好幾成。他開玩笑問小紅:“什么時候辦喜事啊?”小紅并不避諱,說:“半年后請張叔喝喜酒。”老張說那是當然。老張說有事,便不再與他們多聊。他打了車,報了地址。半小時后,汽車在一個待拆遷的小區前停下來,老張找到了小青所說的地址。他輕敲門,開門的竟然是春芬,春芬喚了一聲叔。老張倒吸一口涼氣,感覺自己來遲了。他問春芬:“小青呢?”春芬說:“在床上呢。”老張喚了一聲小青,便走過去了。小青像看到了救命恩人一般,一下子就哭起來了。老張安慰小青,春芬坐在一旁,臉色蒼白,手指緊緊攥著衣角。春芬望小青,眼中有憤怒,也有無奈。

“二叔,他們干的好事!”老張明白他們一定讓春芬捉了個現行。“小青懷孕了!”春芬的眼神像一把尖刀直刺小青。小青再次“哇”一聲大哭起來。老張長嘆一口氣。這事兒不怨春芬。春芬是什么樣的女人,老張最清楚,沒有春芬就沒有有才的今天,這一點兒不夸張。

“爺爺,我不想打了這孩子。”小青哀求老張。老張聞聽,騰地站了起來,手腳都在哆嗦。

“必須打掉!”他忽然從藤椅上彈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小青再怎么哭泣,老張依然堅持己見。小青淚眼婆娑,許久,才狠下心說要賠償:“我也可以離開這里。”春芬一直在等這句話。她讓小青說個數來。小青伸出手指,春芬說沒問題。老張左看看小青,右看看春芬,不再有什么話了。

當時小青跟著老張與春芬去了醫院。小青一定要老張跟隨。老張像小青的爺爺一般,忙前忙后。一切都完事兒后,老張與春芬將小青送回了家。一路上,小青有些瘋癲似的一直說對不起。春芬也一直勸她不要在意,要堅強。

春芬到集市上買鴿子,小青讓老張跟著。老張無奈地想:跟就跟著吧,春芬不會害小青的,她沒有那么狠心。又心疼小青——小青需要大補,小產與生產沒有多少區別。老板問要幾只,春芬說要三只吧。老板問是女兒嗎,春芬覺得老板舌頭大,瞟了他一眼,不過老板沒有看到。老板再問是宰殺還是悶死,春芬說悶死吧。老板便在籠子里抓了一只鴿子,他的手很大,幼小的鴿子被他的大手扣著羽翼,顯然有些疼了,嗚咽著,掙扎著。看到這里,老張感覺小青像這只鴿子。小青要是不打掉孩子,生下來,可以與春芬叫板,將她罵個狗血噴頭。春芬更有道理與小青爭,與有才爭,我跟著摻和什么?我又不是有才他爹!老板將三只無辜的鴿子用塑料袋包裝好。春芬心里登時落了空,雙手哆嗦不止,她總感覺手上拎的是被打掉的嬰兒。

10

又過了半年,有才被聘為古城管委會副主任。廟里的師父給他整了兩個小菜便出去了。沒有了鐘磬聲,廟出奇的寂靜。今晚,他似乎特別在意這安靜的氛圍。他飲了三杯,盤中的菜卻沒叨上兩筷。他感覺有些熱,四周窗子緊閉著。他打開一扇,冷風便席卷了進來。他又關上。他倒了一杯水,水杯旁邊是茶盒,里面是春芬在山上采的野菊花。她說泡茶能去火。他說哪里來那么多火,自己的身子不是年輕時那般了。春芬低頭,只是笑。長野菊花的那片山溝,有才去過,一面坡上野菊花一朵緊挨著一朵密密實實鋪開來,金光耀眼。他從茶盒里抓了一小把放到茶水里,吹了一口漂浮的菊瓣,飲了一口,水熱了些,他將杯子放在桌上。

他再飲一杯酒,突然感覺肚子不適,去了廁所。哪知,來來去去,幾趟也不止疼。即便是躺下,又有躺下的不適。寺廟沒有止瀉藥,他給司機二狗子打電話。二狗子沒有接,有才便發微信罵了他。很快,二狗子回過電話來,有才讓他立刻捎些止瀉藥來。二狗子正要說深更半夜上哪兒弄去時,有才掛了電話。藥始終沒有送來,有才罵了二狗子一整晚。二狗子才不管他,心想:活該如此,疼死明日再給你收尸!

第二天,二狗子拿來了藥。他當然會被有才痛罵一頓,他已經習慣了。可是有才這藥進肚,疼痛依然如故。有才已經將肚子拉空了,再這樣,恐怕這腸子都會拉出來。二狗子說還是去醫院查查吧,別是什么毛病。有才罵娘,二狗子有些生氣:“罵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罵俺娘!”有才一驚,這二狗子要造反,人遭了霉運,狗都欺負你。二狗子還是帶著有才去了醫院,掛了號,做了檢查。化驗結果是膽結石,需要手術。

二狗子給春芬打了電話。春芬與老張一塊兒來的。春芬問醫生要命嗎,醫生說不是什么大病,放心吧。

有才的手術做完了。老張看到春芬在角落里與醫生交談,不時擦拭眼角。回來后,老張還沒問,春芬就說了:“很成功,很成功。”春芬哭花的臉上現出了笑容。老張望著從手術室被推出來的有才,真想上去罵兩句。

夜半,有才醒了,第一句話就問:“我還能活多久?”春芬說:“你命大,離見財神爺還早著呢。”有才轉頭,老張在。有才又問老張:“您是我親叔,我還能活多久?”老張頓時來了氣,罵道:“你個狗……東西,春芬的話都不信,信誰的!”說罷,他一甩衣袖,走出了病房。

有才麻醉未消,嘟囔著說胡話。春芬湊近聽,只捕捉到幾個詞:“財神爺……金子……”她別過臉,指甲摳進掌心那道舊疤里。

春芬說:“我看你更像財神爺。”有才嘴角竟然發出咯咯的笑聲。

老張在外面待了一會兒,又進來了。有才瞇瞪的眼正對著他。老張看著有才,又開始念叨:“你爹臨死想吃口豬頭肉,你倒好,啃光了祖宗的骨頭。”聽了老張這話,有才沒有反應。老張繼續說,“整日里被人‘財神財神’地叫,

你還真以為你就是財神,我看,春芬才能稱得上財神,除夕到初一,你沒見春芬怎么安排的,整個寺廟人山人海,你沒少賺吧!”

“啊……啊……叔。”有才似乎徹底醒過來了。

老張再說:“有才啊……當年你爹執意要鉆那黑洞,寧可獨自赴死也不肯帶上你,

他的意思你是明白的。你娘那剛烈性子我是知道的,勸過多少回,到底沒攔住。你爹走后的第二年,她就……就跳了井。春芬將家庭處理得井井有條,幫助你料理生意,說服她娘家人幫你,可你這混賬玩意兒不長記性。沒有春芬,你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窮光蛋!”

有才沉默了。老張的話像一把鈍刀,一點點剜開他的心頭肉。他望向春芬——那個為他撐起一片天的女人,如今眼角已爬滿皺紋,手指粗糙得像河灘上的沙石。

“春芬……”他嗓音沙啞,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絮,“這些年,我……”

春芬沒抬頭,只是用指甲摳著病床邊的漆皮,漆皮剝落,露出下面斑駁的鐵銹。“說這些干啥,”她聲音很輕,“日子還得過。”

有才想去握她的手,卻摸到她掌心一道疤——那是早年幫他搬礦石時劃的。他突然想起,那年冬天,春芬頂著風雪去礦上給他送飯,摔進溝里,褲腿結了冰碴,卻還笑著說不礙事。

老張站在窗邊,望著遠處的財神山。夕陽把整座財神山照得直晃人眼,老張瞇起眼睛,想起春芬年輕時去礦上送飯的背影——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懷里卻焐著熱騰騰的面餅。

【張子,原名張國華,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十月》《鐘山》《山東文學》等。出版長篇小說《魯鎮》《大運河風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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