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5年第9期|胡正甜:一閃一閃亮晶晶
1
這幾天,姚宏軍忙得不可開交。三天的專家行活動,讓小王先代為參加。最后一天的簽約,得親自去。上午簽約,傍晚回來,正好不耽誤晚上的事兒。坐動車,原因就一個,比開車快。對姚宏軍來說,時間就是金錢,半分鐘也不能浪費。
動車駛進青島站。姚宏軍從文件袋里拿出議程材料,十二點活動結束。下午最早一班動車是兩點。猶豫著要不要還坐動車回去,小王的微信到了:姚董,我在西邊出口等您。姚宏軍回一個“好”字。
小王算是心腹之一,有眼力見兒不說,對姚董交代的事,事事上心。姚宏軍恨不得公司里每個人都是小王,奉命唯謹,盡心竭力,最好身兼數職,以公司為家。有員工背地里罵他,可那又怎樣,姚宏軍不也事無巨細,事事帶頭,親力親為,經常早到晚歸嘛。他樂得其所,他是真覺得只有工作才讓他充實快樂。罵歸罵,他的員工鮮少辭職,這是事實,同行同崗位姚董工資開得高呀,誰會跟錢過不去呢?一出站,姚宏軍一眼看到了舉個大牌子的小王。這就是細節,姚宏軍顯然很滿意。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高效體現在每一個細枝末節里。小王仿若看到,姚宏軍用手指指著腦袋,激昂陳詞:現在國內國外卷得很,要想殺出一條血路,得靠腦子。說白了,科技強企,高質量發展,不研發不創新只有死路一條。這幾年,姚宏軍天南海北,國內國外,飛來飛去,到處取經。百忙之中參加這次專家行活動,并積極簽約高校專家,就是他諸多血路動作中的一個。
二十分鐘后,到達會場,姚宏軍頓覺舒展了不少,每個毛孔也都活躍起來。他邁著果敢、有力的步伐找到自己的位子,剛要坐下,手機“叮”一聲,一條短信進來:我是馮圓圓。什么圓啊方的,分秒必爭卻垃圾短信成堆的時代,姚董的眼睛早就自動屏蔽了短信。他把手機調為震動模式,放在一邊。
簽約儀式分兩輪進行,姚宏軍是第二輪。主席臺上,四張鋪著酒紅絨布的桌子一溜兒排開。嘹亮歡快的《歡迎進行曲》響起,第一輪四個人走上主席臺后,姚宏軍腳底像蹬了風火輪,隨時準備上臺。誰知手機猛然抖顫起來。姚宏軍抓起手機,剛要接,卻偃旗息鼓了。緊接著,一條短信閃出來:啥時候有空見個面唄。這樣,姚宏軍自然注意到了上一條短信。他揉了把臉,像是有些驚訝,隨后運足力氣在拇指上,關機,透出殺伐果斷。座位只坐了半個屁股,姚宏軍明顯感覺無力,春蚓秋蛇地往協議書下面的簽名處劃拉。“姚宏軍”三個字帶著驚愕和暮氣成型后,散漫得像游魂,彎彎曲曲,毫無骨架。回到座位上,姚宏軍真想扇自己,什么場面沒見過,還這么毛毛躁躁。政府要政績,高校專家要實踐經歷,企業呢,少不了真刀真槍,得真抓實干才行。想到這兒,姚宏軍趕緊開機,萬一再有個啥急事。還有,那個馮圓圓竟沒再來電話,也沒有短信。
2
傍晚前,姚宏軍趕回了淄城。環衛那邊的招標項目,一直拖拖拉拉。他親自掛帥,保質量的同時,前前后后活動了三四次。半道上,一個品牌冒出來,良心講,產品還算不錯,可姚宏軍不服。無非是吃飯喝酒加固感情,作為主陪,姚宏軍連著干完三杯酒。招標方的領導兩手在腰間拍了拍,姚宏軍趕緊起身,從包里拿出一盒“中華”,抽出一根,掏出打火機欠身點上。煙抽到一半,領導接了個電話,說有事得先走,抬手沖站起來的姚宏軍壓了壓,讓他留下繼續。姚宏軍哪敢留下,賠著笑臉送到門口,一副難舍難分的勁兒。折回包間的空隙,姚宏軍上了個衛生間。剛扣好腰帶,電話響了。接起來,一陣機槍掃射:“聯系上你不容易啊,一天了也不回個信兒。再聯系不上,我這張老臉可真沒地兒擱了……”
掛了電話,伴著酒氣的蒸騰,“馮圓圓”徹底從姚宏軍的腦袋里跳出來,粘連著過往塵埃,蜿蜒曲折往前爬。那時,大學校園里女生還不怎么流行長發,也少有化妝,馮圓圓卻披著一頭烏黑發亮的長發,每天化著精致的淡妝。她常穿白色連衣裙,幾乎不笑,給人以曲高和寡的感覺。高處不勝寒,班里男生偶爾會在宿舍里議論,但誰也不敢向她表白。姚宏軍是班長,可勤工儉學從高中讀到大學的背景,讓他連多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第一次在圖書館,倆人同時看中了高爾基的《我的大學》,姚宏軍底氣不足,手像被蛇咬了一口先縮了回去。后來又遇到過幾次,馮圓圓主動打招呼,綻放的笑容化成一團明麗的火焰,燒得姚宏軍渾身發燙。他覺得沉魚落雁的西施、昭君,也不過如此。直到中秋節前一天,收到馮圓圓送的生日禮物——電動剃須刀,以及她的大方表白,姚宏軍才敢相信好運真真切切降臨到自己頭上。
別人談戀愛到電影院、西餐廳,逛個步行街,他倆卻整個假期幾乎每天都泡在圖書館里。馮圓圓喜歡看霍達的《穆斯林的葬禮》、鐵凝的《哦,香雪》,姚宏軍則捧著《浙商》《中國企業家》《世界經濟》看得津津有味。對他激勵很大的李書福、劉永行兄弟都是從這些雜志上認識的。大四上學期,倆人做好了人生規劃:馮圓圓繼續讀研,將來進學校當老師;姚宏軍一畢業就進企業,為將來創業做好鋪墊。
酒場如戰場。喝著喝著,仿佛有槍炮聲在耳朵里響,姚宏軍渾身的血液沸騰起來。粗獷豪放的結果是,戰爭一結束,姚宏軍頭昏腦漲地被送回家。下了車,他推開小王的手,歪歪扭扭進門。偌大的別墅空蕩蕩的,彩色鵝卵石砌成的小徑直伸進客廳,地板、樓梯的扶手、天花板上的水晶燈,被穿窗灑入的月光照得亮閃閃的。上樓,摸索到臥室門,姚宏軍喊起來——“愛要越挫越勇,愛要肯定執著,想愛就別怕傷痛……”
明明喝大了,卻怎么也睡不著。姚宏軍只覺腦殼鈍痛,視線模糊:一會兒,雅妮含著淚,對他說“你可以自由了”,便扭頭走向候機廳。一會兒,馮圓圓咬著嘴唇,塞給他一張紙條,轉頭跑掉。他恍如又一次站在多年前的那場雨霧里,惘然不知所措,整個身體附在陰影里,丟了魂一樣。
等他清醒過來,已是第二天。賺錢才是王道,姚宏軍攥緊拳頭,有實力的男人不會為情所困,什么梁祝化蝶、孟姜女哭長城,是他們求而不得、自欺欺人罷了。
3
二十一年后再相見是在一家西餐廳,姚宏軍選的。他抬手看了下表,早了五分鐘。扎著馬尾的馮圓圓已等在那兒,正朝他招手。手表、領帶和香水,成功男人三件套。平常不怎么講究的人講究開了,時尚、自信,紳士范兒十足。而馮圓圓鬢角一窩白發,直愣愣豎在外面,一件灰色 T 恤扎進藍色牛仔褲里,這樣的暗色調,襯出滿臉的暗黃憔悴、毫無光澤。
姚宏軍莫名生出失落,還沒張嘴,馮圓圓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要在大街上走個照面,認不出來了吧?”姚宏軍伸出一只手,帶著慣性。
馮圓圓沒接,指指自己的臉,“老了!”姚宏軍跟著手指來到馮圓圓的臉上,粗粗細細的皺紋均勻分布在各個角落,隨著聲帶發出的聲音以及臉上表情的變化,或松或緊。
姚宏軍遞給馮圓圓菜單,“想吃什么,隨便點。”
馮圓圓沒接,“你點吧,我和你吃一樣的就行。”
姚宏軍挑著貴的點了幾個。
等餐的過程,倆人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幾句。
“好多年不見了,混得不錯呀。”馮圓圓看著姚宏軍。
“公司一堆事兒,天天焦頭爛額的。”姚宏軍把手伸到脖子上想松開扣子,發現系了領帶,轉而拿出手機看了一眼。
上餐后,倆人沒再說話。吃到一半時,馮圓圓突然問:“精神衛生中心旁邊那塊地是你的?”
叮當一聲,姚宏軍切著香煎鵝肝的手抖了一下,刀子切到了盤子上。他猜馮圓圓有事,但沒想到會是那塊地。
“我們想租,聽說一直閑著。”
姚宏軍心口像被踹了一腳,有些憋悶。那六畝地閑置多年,像長在身上的一個結節。他以為隨著時間推移,會變小變淡,殊不知卻長進了肉里,想要取出來,非刀割流血不可,厲害了能要命。
姚宏軍去結賬,沒想到,馮圓圓搶了先。
“你這是打我臉!”
“下次你請,正好可以再聚一次。”
姚宏軍被馮圓圓一把推出去,從力度看,不是客套。
姚宏軍把車開過來,正好馮圓圓提著打包好的食物往外走。姚宏軍摁了下喇叭,搖下車窗,把手機放到耳朵上做電話聯系的手勢,馮圓圓朝他擺擺手,大聲喊:“知道了,快忙去吧。”
開著車,姚宏軍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怎么說呢,一種顯而易見的矛盾呈現在馮圓圓身上。按說她家境優渥,也不過中年,卻肉眼可見的斷崖式衰老,這絕不僅僅是年齡增長帶來的。可以看出,這些年她過得并不怎么好。根據她的穿著打扮,經濟應該不怎么寬裕,卻爭著買單。是不想欠他姚宏軍的人情,可又想便宜租他的地,畢竟現在那塊地位于黃金地段,真往外租的話,租金可不便宜……
姚宏軍強迫自己不去想,可腦子里全是久遠的霉味兒,帶著倔強,拼命往過去的方向掙。他仿佛看到,馮圓圓正露出八顆牙齒遞給他一雙耐克球鞋,又把一袋金絲猴奶糖塞進他書包,那會兒她還是齊腰長發,笑起來眼睛像一對月牙。大學時,她送過他電子詞典、圍巾。姚宏軍人生第一部手機諾基亞 3100,也是馮圓圓送的。而為了給馮圓圓準備禮物,他吃了一個月的饅頭、榨菜。后面的喇叭聲不客氣地沖出來,姚宏軍猛地跌回現實。靠著一種信念,摸爬滾打一路走來,經歷的艱辛磨難全變成鎧甲。尤其這幾年,大環境不怎么好,他審時度勢,像上足了的發條,自我加壓,與之而來的,他的企業被表彰為經濟發展先進單位、創新成長型企業,他的名字也多次出現在新聞里。
4
再次見面,是在姚宏軍的辦公室。
和馮圓圓一起進來的還有個男孩兒,一米七的個頭兒,胖胖的,眼睛被壓縮成一條縫。馮圓圓指著姚宏軍,讓男孩兒叫叔叔,男孩兒腦袋一晃一晃的,費力吐出一個“蘇蘇”。
姚宏軍指著對面的椅子,讓馮圓圓坐。馮圓圓像沒聽到,把男孩兒引到遠一點兒的沙發上,又從布包里拿出一個魔方遞給男孩兒,低下頭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男孩兒便一個人乖乖地玩起來。
馮圓圓轉身走到姚宏軍對面,“我兒子,毛毛,十八了。”一聲驚雷在姚宏軍腦子里炸開,炸出一片空白,他的臉變得僵硬,眼睛幾乎要瞪出來。姚宏軍一只手摳住辦公桌的抽屜,頓了下,說:“這個名字不吉利,改了吧。”
馮圓圓一頭霧水,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一歲多時發現不正常的,夜里醒好幾次,又踢又叫,三歲了還不會說話。我和他爸北京、上海都帶著去看了,開始醫生診斷舌系帶短,做了手術,說話還是不行。”馮圓圓吸了口氣,吐出來,語氣變得凝重。“確診自閉癥后,他爸媽,包括我媽,都勸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可我——怎能放棄自己的孩子呢?”馮圓圓越說聲音越低,“幼兒園去不了,我就辭了外企的主管會計工作,自己教。毛毛七歲那年,他出軌了。”
姚宏軍不知說什么好。馮圓圓突然盯著他,聲音有些急促:“我絕不是為了毛毛才想成立心智障礙幫扶中心的,你不知道家里有毛毛這樣的孩子,父母有多難。教毛毛認識黑、白、紅、綠四種顏色我整整教了六年,系個扣子一天不下三十遍,兩三天不吃飯,根本不覺得餓……”
馮圓圓話里有了哭腔:“從特教中心畢業后,好不容易建立的規則意識、學到的知識很快就會荒廢,除了關在家里,他們還能去哪兒?以后怎么辦?給這些孩子建個互助家園,讓他們畢業了還能在一起,繼續學習融入社會所需的技能。怎么著也得讓他們一點點融入社會,畢竟家長陪不了一輩子呀!”
接過姚宏軍遞來的紙巾,馮圓圓一邊擦淚,一邊朗聲笑道:“我們幾個家長找了個遍,地段、面積,就你那里最合適。”
那塊地閑置有閑置的理由,那是他創業發家的起步點。他和雅妮在那兒認識,毛毛和莎莎這對龍鳳胎姐弟在那兒孕育、成長。那兒還讓他流血、心痛,讓他無地自容。上次見面后,姚宏軍想好了,馮圓圓再提那塊地,就提醒她:好好的日子何必瞎折騰?女人到了這個年齡,得想開點兒,對自己好點兒,要尋清閑,而非給自己撿麻煩。可此時,他覺得說什么都蒼白無力。
姚宏軍站起來走到馮圓圓身邊,拉過椅子讓她坐下,“當年不辭而別,人間蒸發,電話不接,短信不回,就不解釋一下嗎?”
“解釋什么呢?他爸開彈簧廠,我爸是他爸的上游客戶,倆人算是生意上的朋友,當然希望我和他能成。喔,他人其實還不錯,可我就是不喜歡他一說起話來沒完沒了。如果不是我爸突然生病,”馮圓圓緊抵著椅背,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爸,死不瞑目啊。”馮圓圓抽一下鼻子,“他對我也算不錯,前后幫我照顧我爸兩年多……”
仿佛雪霜下進了心里,把姚宏軍凍住了。猛然間,男孩兒撞向姚宏軍,“都是你不好,惹媽媽生氣。”姚宏軍被捶了一拳,反倒緩過氣來,聽見馮圓圓哄著男孩兒:“不是叔叔惹媽媽生氣,媽媽不哭了,媽媽高興呢。”
5
和馮圓圓第二次見面后,沒幾天,中標了。采購方看重企業研發創新一流,產品過硬。最近有段時間,晚上睡前,馮圓圓的毛毛就一晃一晃地出現在姚宏軍眼前。看見他就像看見了自己的毛毛,似有千斤重物順著喉嚨軋壓到胸口,堵得姚宏軍喘不上氣。前后不過三四分鐘,調試完車回來,毛毛已掉進地溝,后腦勺磕到水泥地面上,當場昏迷,還沒送到醫院人就沒了。時隔多年,他以為那團擱在心里的悔恨會一點點萎縮、消融,但事實上卻滲透進了血液里,無時無刻不在體內流淌、循環,稍一觸及,就會心如刀絞。
毛毛一走,橫在他和雅妮之間的溝壑顯現出來。其實,溝壑從一開始就存在,只不過橫在暗處罷了。在他心里,她是一個人的影子。他說東,她不敢朝西,她與那個人不同,沒心沒肺沒有靈魂,純粹的頭腦簡單、花瓶一個。記不清有多少次回家,雅妮愁眉苦臉蜷坐在屋里,一開口就是毛毛。這讓姚宏軍無比壓抑。他越來越不愿回家,反正約飯和被約飯的信息排著隊等他,他像皇上翻牌子一樣,根據所謂的輕重緩急決定翻誰的牌子。觥籌交錯中,肚子里裝滿了鹿茸、鮑魚、海參,可不管鱈魚、龍蝦,還是驢肉、牛肉,嚼就是了,反正都不香。
雅妮是什么時候變的,姚宏軍說不準,好像茂宏公司成立后,那會兒他們搬離那塊地已經五六年。發生明顯變化,是莎莎剛上初中那會兒,他們住進了現在的別墅。雅妮著了魔一樣迷戀上整容,一開始只是墊了鼻梁,厚唇修薄,后來填充了額頭,前前后后多次飛到韓國,直到全臉動了個遍。失去了自然天成,換來一臉僵硬。姚宏軍罵她越折騰越糟。雅妮急了,哭著喊“不想一輩子活在別人的陰影里”。后來,有一年多的時間,一到排卵期,不管多晚,雅妮都會穿著吊帶裙、噴上香水,等姚宏軍回來。半夜還會爬到他身上,讓他還她的兒子。
雅妮去美國,是不放心莎莎一個人在國外。不在跟前,正好,眼不見心不煩,省得看到就頭皮發麻。姚宏軍不是沒做過噩夢,夢里,雅妮眉毛、眼睛、鼻子都沒了,整張臉只剩下一張嘴,涂著鮮艷的大紅色口紅,走到他跟前,二話不說,拿起指甲剪一點點剪他的指頭,血流到地上,能聽到滴答滴答的響聲。有一次,還夢見毛毛趴在地溝里,哭著往上爬,可手腳剛一攀上水泥墻,就一骨碌跌下去。明明下面是水泥地,姚宏軍閉眼的瞬間,毛毛卻跌進了萬丈深淵,留下一長串凄慘的“爸爸救命”……
姚宏軍找出以前辦的健身卡,一對一服務,沒去幾次,早過期了。他做了兩個決定,一是杜絕和馮圓圓聯系,二是早起跑圈。這天一早,姚宏軍沿著公園邊的路小跑熱身。早起練太極拳的老人正腰、收頜、直背、垂肩,徐緩舒暢,悠然自在。對面公路上,花花綠綠的公交車像一只只巨大的郵輪,里面乘客并不多,有幾個打著哈欠。剛要拐進體育場,姚宏軍一眼認出了馮圓圓。天藍色的牛仔褲里扎著黑色的 T 恤,馬尾在腦后晃來晃去,手上拿著一摞單頁,正往進去的人手里塞。旁邊的男孩兒,是毛毛,緩慢笨拙地跟在后面。
冤家路窄,姚宏軍猛地掉頭,轉到北邊的側門。一踏上跑道,他便狂奔如飛,像一頭公牛,一圈圈直往前沖,完全失去了先前那種呼氣吸氣間的勻稱節奏和輕松自如。他也說不清,可以在任何人面前自信不疑,唯獨面對馮圓圓不行。
跑了一通,密密麻麻的汗液冒出來,凝聚成大顆大顆的汗珠,順著額頭、兩頰、下巴往下淌,一種通透的快感觸及心底深藏已久的懊恨,很快激發出一個重大決定。姚宏軍回家沖涼后,換了件白色 T 恤,是雅妮買的,之前他一次也沒穿。到公司后,他平靜地撥通了馮圓圓的電話,電話里馮圓圓還在介紹自閉癥孩子的表現、防治,毛毛也在嗚啦啦說著什么。聽說同意出租,并且免費,馮圓圓難掩激動,一個“呀”字叫出了聲,后面連說了好幾個謝謝。姚宏軍仿佛覺得,馮圓圓給了他一個熱烈的擁抱。陽光又回來了,干枯的麥苗吸足了水分,連同自己霉潮的心也跟著暖融融了。
兩個月后,馮圓圓接到姚宏軍的電話: “我在外地出差,孩子們洗車能行嗎?”馮圓圓思考片刻,“洗車簡單、機械,孩子們專注度高,只要性情穩定就沒問題。”姚宏軍“嗯”一聲,掛了電話。
第二天,淄城第一家心智障礙者洗車點動工修建。
6
姚宏軍第一次來洗車,是半年后的一個下午。
三間門頭房大小的洗車房邊上,豎著“星星洗車”的廣告牌。有車輛進出,旁邊還停了不少車。等待的空兒,他往里走。算不上高大的鐵絲門上,黃藍相間的“星星家園”標志很明顯。透過鐵絲網,里面張燈結彩,一派生機: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在院子上空迎風飄揚,大大小小的紅燈籠掛滿了整條廊道,墻邊有兩個纏了彩帶的秋千架。在霞光映照下,像是一幅醇厚流暢的油畫。
姚宏軍忽然覺得身心輕松,像是多年難以修復的傷口在一點點愈合。他轉身要走,馮圓圓從門口出來,“來了,也不進來看看?”
姚宏軍被領著參觀,馮圓圓說得頭頭是道:“一開始院子里長滿了狗尾巴草、拉拉秧,還有及肩的蓖麻、水平花,我和毛毛,還有特教中心畢業的十多個孩子、他們的家長,一起拔草、撿石頭、鏟土。后來,水泥、磚瓦、鋼筋這些,總會適時運來,還有專業的施工隊也來了。康復室、教室、作品室建好后,桌椅、課本、樂器也一批批送來……”
西南邊作品室前面,三米見方一小塊區域,圍了一圈木柵欄,里面沒鋪水泥,袒露著冰雪融化后的土壤,幾個嫩黃的小芽頂著土露出頭來。馮圓圓說,“留著做菜地或花圃。”
姚宏軍心口一顫,這里曾是一米多深的地溝啊。
“當時很多建筑材料要用小推車往里運,我們幾個家長都是女的,根本推不動,一位出租車司機就來幫忙,一推推了一整天。那個司機說他認識你,好多年前經常在這里修車,還認識這里的女主人,一說話就笑,特別好的一個人。”
姚宏軍胸口猛烈顫動起來, 他張了張嘴,喉嚨被什么堵住了。馮圓圓突然一臉認真,“都不知道怎么謝你才好。那些建筑材料,還有干活兒的師傅們都是你安排的,我知道。”
姚宏軍笑笑,算是默認。馮圓圓當然沒說,出租車司機還把她認成了女主人。
洗車房里,幾個孩子穿著黃色工作服,認真地豎擦、斜擦、圓擦,配合默契。看見姚宏軍和馮圓圓進來,臉上的笑容擠成一團。
馮圓圓說:“元旦前一天,洗了三十多輛呢。”
“再微小的星星也會發光,你說的嘛。”姚宏軍心底涌出一股力量,“莎莎和雅妮要回國了,她們想回來為星星家園做點兒事。”
這話讓馮圓圓很高興,“這就對了,回來你們有個照應,對孩子也好。”馮圓圓還想說,以后好好過日子,對人家好點兒,但沒說出口。星星家園的孩子們都能洗車掙錢了,還有什么不可以?
“我不是個好父親,那么點兒的孩子,怎么能留他一個人——”姚宏軍壓著喉嚨里的嗚咽。
不遠處的教室里傳來整齊劃一的歌聲: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
起風了。姚宏軍太陽穴上像點了風油精,他打了個噴嚏。年的腳步一天天近了。“是該回家了。”他對自己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