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5年第9期|梅鈺:黃河帶走的花瓣
落日在二丫身前投出一個細長黑影,背上的草藥筐隨之緩慢律動。年輕蓬勃的氣息如天地初開,她感覺自己參與到了萬物的浮沉升降,既鉆入臥虎山的腐葉叢,沿蚯蚓長蛇之痕蠕行,也隨花香草香竄行漫山遍野,與清風微塵會合,直達日月星辰。突然,天空被一片烏云卷裹起來,黑壓壓不漏一絲光線。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兒從嘰里呱啦的喧叫和老狗的狂吠中彌漫過來,沖淡了連翹花那點兒微妙的苦澀。恍惚中,二丫覺察到有一張網,正掙脫臥虎山的束縛徐徐收緊,然而她掛在一個網結上,只有緊緊攀牢才不會被風刮走。
“妞,你不能管她叫二丫。她是我的婆,是你的老老婆。”
“可她更是二丫,是經歷過戰爭永遠被銘記的二丫。”
我探手把二丫的戰栗和恐慌握在手心,細致揣摩的過程如一個緩慢的長鏡。百年折疊,一個共同的屬性將我們標注連接——出生于世紀元年。新與舊,在時間線上過于短暫,一九零零年早已疏離成歷史課本里的遙遠,漫長歲月攜帶著戰亂、變革、饑饉把西灣陳氏延續幾千年的族譜家史一一毀損,二丫作為仍被記憶的符號被婆寫在《西灣抗戰女性群譜》第一位序。我隨手翻閱就被吸引:陳白氏,小名二丫,生于一九零零年,卒于一九七八年,祖傳中醫世家,擅用黃土高原草藥治病救人。日軍逼近磧口鎮“掃蕩”期間,她在臥虎山的山洞內創立臨時醫院,利用黃芪、連翹等中藥材研制戰地急救藥,替代緊缺的西藥。婆說,二丫背著幼子在臥虎山采草藥躲過一劫,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逃跑不及,日本兵把他們和其他五人用麻繩捆成四對,一路拉到磧口西市街黃河灘上,亂刀捅死,丟進黃河。萬物背棄西灣村的這天,日本兵踏響磧口鎮的青石板,“篤篤篤”的腳步攜帶咳聲、喘息聲接二連三落在紫花地丁、蒲公英、千日花的莖稈上,它們卷起身子,把待開的花苞保護在葉片之下,目視著危機和風險一起侵入西灣村。
“婆,那是日本兵第幾次來?縣志上寫著,日軍八犯磧口鎮,每天燒殺搶掠,炸毀房屋三百一十一間,燒毀廟宇三座,毀損窯房七百二十九間,殺死群眾八十四人,打傷致殘五十一人,搶走牛、馬、驢等大牲畜二百二十頭,羊一千一百零二只。”
一只烏鴉靜悄悄立在院東老梨樹的枝梢上,暴雨就要來襲,樹枝沉甸甸往下墜,烏鴉往樹根方向挪了一步。“縣志能把那些苦日子記全嗎?二丫和我說過,磧口的大小商號、普通莊戶家都被洗劫,門扇、柜扇、箱蓋、家具、糧食,能拉的拉走,拉不走的燒光,燒不壞的壇壇罐罐都打碎。日軍前腳撤走,偽軍后腳跟來,瑞生祥老掌柜陳寶宏慌亂中套上乞丐裝躲進石崖洞,被偽軍搜尋出來,槍抵在腦門上要兩千白洋,老掌柜只得從地下刨出一紅皮盔白洋,還沒緩過神,又過來幾個偽軍,陳掌柜又從地下刨出一紅皮盔白洋。妞,你說的那些數字放在今天已經冷卻很多,單憑縣志你根本無法了解那段歷史,想象也沒有辦法接近真相。”
一只老得快要死去的貓頭鷹早早聞見死亡的氣息,它不禁屏住呼吸。天色越來越暗,籠罩在西灣村的黑云和越逼越近的雨勢都是幫兇,把院子一層層罩住。
“婆,臥虎山是故事背景地,也是想象生發地,我站在山頂就能全看見。”
日式軍刀反射著血光,刺入二丫。她感覺刀刃在體內同時剮割,臟腑筋絡氣血津液都被刀尖挑出體外,摜入大河。水,冷漠無情,吞噬肉身如同卷走落葉一樣,她經行六縣十八彎,被河石、泥沙、水草、魚蝦,更被河水本身侵蝕、粉碎,變成微小顆粒,一路浮游至龍門。傳說中鯉魚躍龍門的地方,食人魚也神出鬼沒,以三角形巨齒交錯合攏撕裂肉身、切斷骨頭,令人聞之神喪。突然,二丫被一聲呼哨驚醒。兒童團的紅纓槍上,鐵尖被夕陽照得發光。想起大兒小兒各有一桿,用刺槐木做原料,斧頭劈砍削出雛形,木刨細致刨光,陳鐵匠把燒紅的生鐵塊夾在砧板上,用小錘慢慢敲擊,制成兩個鐵尖裝在木柄上。恍惚聽見兩小兒高歌,“谷雨前后一場凍,藥農進山把炮裝”“白露核桃寒露棗,地雷專等鬼子掃”。二丫覺得臥虎山晃了晃,她被顛得站不穩。腳下的村莊里,人們像土地爺吹口氣一樣站回地面,隔得遠,看起來像一根根小樹杈在緩慢移動,突然一張毛氈往臥虎山飄來,二丫揉了揉眼沒動,聽見兒童團急吼一聲:“你快進醫院。”
“誰?”
“很多人。八路軍從黃河渡過來,和游擊隊員一起打。”
二丫“唰”地冒汗,渾身變硬,像杵進山體,被硝煙、血腥、尸臭混合起來的味道牢牢囚禁。八十七年后,這股味道如一柄生銹的鐵鉤粗暴地撬開我的嗅覺,燃燒的硫黃裹挾著彈藥殘存的灼熱,無數細小炭粒鉆進鼻腔摩擦,鼻黏膜瞬間鼓脹酸澀,味道和經血一樣溫熱咸腥。我捂住口鼻。婆說,西灣村骨血里的烙印太深,就算記憶死了,它還活著。“大掃蕩”紊亂了西灣村女人的生理期,她們一齊來潮,經血浸透的棉布包和臨時醫院的止血包一起焚燒,燃燒的巨大煙霧和鐵銹紅色的大河長水一起改變了臥虎山的顏色。十五歲的小滿站在被毀壞的土墻前,磚雕上的蝙蝠、喜鵲、梅花、祥云支撐著一整套文化體系。她記得,神奇的婆不論從哪幅畫講起,都能完整循環到最后一幅,戰亂讓這部分記憶消失或混淆了,現在只能看到兩方磚雕神像,左神荼、右郁壘,都是驅鬼辟邪之神。她心顫一下,湊近,撥開那股執拗的味道聞出陳舊的香火味兒,一粒干草屑被螞蟻抬起,靜悄悄移動,光將它們的陰影拖得變了形,一個怪獸長出很多犄角,隨著她的腳步晃動。她提著尖嘴镢,對著照壁暗暗使勁,試著插入神像后背。她想把神像撬下來埋進樹底,將百年老墻土一點兒一點兒剔下來裝進布袋。
東壁土,釋名為古舊房屋東邊墻上的土。
性味歸經:甘、溫、無毒。
功能主治:解毒、祛黃、去浮腫。
壁上梨花開得正旺,一團一團簇緊。一陣混亂的聲音刺入耳中——軍靴踩踏地面,塵土飛揚。村鄰聽到消息后四處逃竄,萬物感知到暴力將襲,紛紛躲藏,黃河逆流至湫水河,噼里啪啦,聲音蓄積了滿滿一河后立身朝西灣村傾倒——小滿感覺身體里一個機關被觸發,一股熱流從腹部迅速下墜。初潮,這西灣小姐妹俱已擁有而她遲遲未得的吉祥之兆隨兇光降臨,她無暇顧及,掉頭,俯身,奔跑。
“小滿,你一路慌張,鮮血淋漓落在路邊的狗尾巴草上,后來它們的絨毛變得鮮亮。當地人稱,越是這樣的狗尾巴草莖根,越有治療癰癬的奇效,把它揉軟擦臉能讓女人的皮膚白里透紅。”
通往臥虎山的小路兩邊,艾草長起一尺長,嬌嫩如嬰兒臉龐,她拔下一簇塞入褲襠。新綠被染紅,味道與味道相沖,一股毛茸茸的沖動,小滿想坐回閨房,拿起繡了一半的女紅。“手拿線兒繡肚兜,呀哎嗨呦,繡一朵荷花在水中,鯉魚兒水喲游呀哎嗨呦,哎嗨哎嗨呦……”苦艾草的尖銳葉片隨腳步不停摩擦,一種又麻又癢又痛的感覺水波紋一樣從大腿根部漾到全身,小滿幻覺自己躺在兒時的一床被子上,爹娘提起四角朝起顛,湛藍色的天空中大塊小塊的白云慢悠悠聚起,慢悠悠散開,她伸展胳膊抓扯著往下拽。撲通,她被一塊大石頭絆倒在地,一葉艾草尖鉆進鼻孔。
艾葉性溫、味苦辛,有止血之效,主治女子月經過多、妊娠下血。
“妞,我五歲就泡進草藥湯開蒙,能辨識臥虎山上所有的味道,熟悉每一種草藥的功效,卻在那一刻迷惑,忘記植物對人有治療作用,也會對人造成損傷。”
小滿終生再未來潮,所經之處只有花草格外茂盛。如今站在臥虎山仍能看見,兩座石山中間,層層疊疊的民居建筑群西邊,山體凹進去一塊,大團大簇的玉簪、繡球、丁香、紫薇正在盛開,花香在空氣里融散混合,和八十七年前的味道一并溢在鼻尖。
“婆,你說小滿死于四十四歲,花草集體衰敗為她殉葬?”
“世事都有雙面性,很難說清是花為她殉葬,還是她為花殉葬。村里起先還有一股木頭本身的清香彌漫,慢慢地只剩下苦艾草濃郁辛辣的氣息,人們遍地尋找源頭,破開被干枯紫藤和常春藤密密實實纏繞的窯門走進去,發現味道就出自這里。窯里掛著整幅紅棉布匹,地上有紅染水滴落的印跡,半缸染劑里浸泡著一匹布。”
“婆,苦艾草的味道來自小滿,還是她用來染色的苦艾草?”
“沒人知道。只說她平躺炕上,紅鋪紅蓋紅枕頭,連鍋灶上都蓋著紅布巾,濃郁的味道讓進去的人差點兒窒息,還沒來得及看清,‘轟’的一聲,后窯塌下來一塊,正好壓在小滿身上。二丫說,人們從窄門紛紛逃竄,窯在身后跟著倒塌,味道攆上來前后包抄。這些人終生悔恨沒有及時閉上眼睛,小滿像躺在血泊中,兩顆眼珠瞪圓,一顆比一顆悲愴,一顆比一顆哀傷。”
天正在變黑,太陽被臥虎山吞掉多半個,光線經云霞、山體、樹木分解,變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斑點,照在山頂、樹梢、田野和西灣村每戶民居的外墻上,也照在隨處可見的苦艾草那鋸齒般的葉片上。心念一閃一回間,我看到小滿站在跟前。清明節前,采割苦艾草的好時節,將新嫩草莖擰成條掛在窯外風干,點燃產生的濃煙和氣味兒能驅走蚊蟲,也被用作戰地醫院空氣滅菌。我感覺自己變成了小滿,被味道纏繞全身,鎧甲一樣厚重,只能彎腰貓行,貼著臥虎山上行。聽見山下傳來尖銳炮響,一陣又一陣凄厲的“啊”和 “天哪”像尖鉤一樣抓挖著我,心疼,胸脯被誰狠勁兒撐開又用力擠壓,臟器變形,神經血管扭曲,被一塊大石頭狠狠壓住。我被窒息,呼吸不暢,看見一個搖搖擺擺的身影逆著夕陽由遠及近,黑驢雙耳間一簇短毛被耀得金黃,拉驢人陳王氏衣襟處破開的大洞像第五只眼睛。
“婆,五里路上有刀有槍,你可得當心。”
“小滿,你的味道告訴我你已成人。你要小心,村里十一個女人被糟蹋,連懷胎七月的秀芹都沒能逃脫,她被送上山時已經小產,胎兒蜷縮在褲襠沒了命。”
我看見驢眼慈悲,雙目含淚,它有萬千情緒需要抒發,奈何驢嘴籠頭勒進喉嚨不能發聲,只是一深一淺保持平衡,踩著青石板下行,從彌漫著硝煙、血腥、尸臭的混合味兒里聞見各家各戶冒出來的艾草味道。滅菌。消毒。防疫。刻在西灣村 DNA 里修復“大掃蕩”的集體記憶。
“婆,我又怕又擔心,這樣的日子啥時候才是頭兒?”
“闖進來的不是人,沒有那么長的命。小滿你放心,八路軍游擊隊和磧口鎮所有人都不會讓他們得逞。”
陳王氏將驢拴入槽,迎著夕陽一步一步離村,她的影子越來越短,越來越小,最終變成黑點融入天幕。我走進山洞,看著秀芹強撐起上半身,要從二丫手中奪過那團血疙瘩:“不,二丫,你再救救他。”山洞幽深,壁上兩盞油燈一前一后照出兩團光影,秀芹在光與光中央不被照見的地方。我靠近,將她摟緊,覺察她渾身汗濕,顫抖不已。“我沒能跑得再快一些,就差了那么一兩步。我沒能保住他,我可憐的兒。”她將兩手遠遠伸進光影,手指大張開,像要抓住什么,光線顫巍著照在指尖上,它晃了晃,虛弱地垂吊下去,被黑暗徹底籠罩。想象是催淚劑,刺激眼結膜鼻黏膜,我不能自已地掉淚,又被臥虎山肚腹傳出的織布聲牽緊心魂,更加酸楚。婆在《西灣抗戰女性群譜》里寫:
秀芹昏睡許久醒來,感覺晃晃悠悠在船上,像當年乘木筏打佳縣荷葉坪嫁入晉,大河水浪滔滔,漂得木筏亂擺亂搖。她定神穩住自己,聽見一陣人語喧囂,“咬緊”“把她摁住”“快剪”,靠近,看見陳王氏執一把剪刀,“咔嚓”,年輕的女游擊隊員被槍彈擊碎的腿骨掉在地上,“咣啷”一聲,砸在秀芹腦仁上,她渾身發緊,瞳仁被猛地揪出眼眶,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白影。她顫巍巍坐回原位,用手撫摩席墊上凸起的顆粒,從粗糙質感里想象一粒玉米的成長過程,倏地看見一柄尖嘴镢插入田地,將幼芽連根剜出摜在地里,被大太陽曬蔫巴。心臟一陣狂跳,氣堵在胸前,怎么也順不下去。這時她聽見山洞后面傳來一陣有節奏的“叮當”聲,恍惚看見一個人正在織布,旁邊放一排織布機。她摸過去坐下。
半夜,二丫聽見響聲,點起油燈照亮。秀芹手腳不停,腳踩經線木棍,手持打緯木刀,一把木梭左右穿織。燈影下一雙眼仁混沌,眼皮上的褶皺如湫水河干枯皸裂。
“秀,”二丫強摁住秀芹,不忍細問, “你歇一陣兒。”
“不敢歇,”秀芹反手握住二丫說,“歇下腦子能看見。”
夜風從遮擋不嚴的山洞口刮進來,吹得燈芯撲簌簌閃,二丫覺得這燈光和那天她在臥虎山上看到的劍光一樣冰寒,畫面在腦海里浮現,她不禁打了個哆嗦,發現秀芹以更大的節律和幅度在顫抖,四肢向內收縮,頭身窩縮一起,上下牙磕碰得咯噔咯噔。二丫抱著秀芹緊了又緊,又慢慢松勁兒。
“秀,得把自己拔出來。”二丫說,“沒人救得了咱。”
“我只恨自己沒死。”秀芹說,“他死了,我活著,這樣不光彩地活著。”
山洞泛起的霉潮加劇不適,病人同時發出無意識的夢囈一般的哼哼。二丫看見小滿像一片單薄的火葉子立起,抱住一根艾草燃燒,火光里的一切被慢慢熏蒸,逼迫出山洞的寒濕又偷偷摸摸溜進來,在秀芹心里不停累積。秀芹終生未能走出山洞。抗戰勝利后,人們敲鑼打鼓把她送回老宅,她又憑借慣性走進山洞。眼盲混淆時光,她日夜不停地編織,“哐唧哐唧”的織布聲和黃河湫河水聲混在一起,成為全村人慣聞的日常。二丫說,預兆在黎明降臨。她穿的貼身小衫突然開裂,胸前猛地空落,她被驚醒,沒有聽見熟悉的機杼聲,下意識大吼一聲“秀芹”。大隊老鐘恰在此時“當當當”,社員今日割谷。山洞里沒有秀芹,整整齊齊的布匹還是抗戰時期號召織“標準布”的尺寸:
標準布要記清, 長短六丈重三斤。
尺二五的匹子要齊整,等級分開甲乙丙。
“婆,秀芹不會憑空消失。”
“理論上不會,但大隊派出人馬,連找三天也沒找見。二丫一口咬定,秀芹架柴火燒了自己。有人不信,說日本人火燒磧口鎮時濃煙滾滾,房毀屋塌,尚且留下味兒留下印。二丫說秀芹憋了一股勁兒,就是死了,魂兒也會變成風,把痕跡刮得一干二凈。”風舔得臉龐緊了緊,像秀芹的眼睫毛在我臉上撲扇撲扇,又像她不停地細語呢喃,訴說關于村莊、關于歷史、關于那場戰爭遺留的所有真相。我記起上小學時曾有女孩兒被指認有日本血統,故事精準到村西老井臺前的青石板,女孩兒的老老婆遭蹂躪翻身投井,被救起后生一子,遺棄三回不死,終成人。童言無忌,戴帽定論,如今想起來心痛,那女孩兒留下終生隱疾,不到十六就遠走他鄉,下落不明。而我則把這段歷史鐫刻在身上,過了十歲就長起少年老成的抬頭紋、川字紋、魚尾紋,皮膚像黃河湫河水一樣暗沉。婆曾教我使用二丫留下的秘方,用艾灰和蛋清或蜂蜜攪勻抹臉,仍不見皮膚細膩透亮,不得不承認這是整個家族的命運基因,二丫這樣,婆這樣,所有西灣人都這樣。我看著婆貼近土地,鐮刀柄用過多年,磨得發亮,握著它像握住一段舊時光。婆左手挽住一束艾草,右手揮鐮靠近的剎那間,我陷入夢魘,眼皮粘緊睜不開,嘴巴鎖死不能動,精神恍惚,從一個時空穿越另一個時空。
“小滿,你落草第一眼就看到我。十五年了我還記得清,臍帶沒剪斷你就沖我笑,我像喝了蜜水,甜到心肝。”
“婆,我是你接生的第一百個娃娃。”
“是啊,小滿,這把剪子跟了我一輩子,我以為它只會剪斷臍帶迎接新生。”
敵機擦著臥虎山“轟隆隆”飛過,一團黑影在洞外的懸崖峭壁間若隱若現,陳王氏用干草擦拭剪刀,兩刃交錯,一開一合,“咔嚓”,血腥味兒和著干草味兒一起撲卷。她把草屑和斷腿掃在一起,血汩汩流過一陣已經凝固,斷茬面泛一圈黑邊,幾只蒼蠅落在上面,像血的一部分在陳王氏眼里蠕動。她慌忙用干草包裹好斷腿,聽見女游擊隊員在譫妄中怒吼“打他”“埋地雷”,鼻底發酸,忙把頭低下,火光灼得眼疼,好似滋滋作響的不只砂鍋,更是自己的皮囊,燒炙脫水、皺縮,她情愿自己變成陰陽續命湯中的一味,把孩子們救醒。
陽湯:暴曬四十九天的黃芪根須 +公雞冠血。
陰湯:地窖發酵柴胡 + 經霜桑葉。用法:交替灌服。
陳王氏用手巾擦掉女孩兒嘴邊的藥液,最后一次回看火光,倏忽間想到一家人齊齊整整坐在土炕上的情形,“娘”“娘”“娘”,三個丫頭嗓音不同,像高山、流水、厚土。人不在了,聲音還留在世上嗎?心忽閃忽閃疼,急用手按住,吁出一口長氣。洞有兩眼窯大,深處傳來永不疲倦的織布聲,夯石一樣砸得陳王氏心疼,她悲憫起每個人。六個傷員命懸一線,有的經受不住“嗯嗯嗯”呻喚,有的被死亡勒住脖頸,陷入深度休克,有的睜大眼,等待草藥把潰爛的傷口一點兒一點兒療愈。小滿細致撕扯,三年生桑樹內皮經米泔水浸泡后撕成細絲,用于外科手術縫線。二丫在炮制注射液,將煎煮過的野生柴胡水用酒精稀釋提純,藥液具有鎮痛解熱的作用。陳王氏靠近,從被草藥浸透的頭發里聞出一股苦澀的味道。
“二丫,我得進山一趟。”
“可是,嬸,日本人沒走遠,他們就駐扎在磧口鎮里。”
“不能等,得把這里的情報送出去。”
按照婆的記載,陳王氏身兼多職,接生員、救護員、情報員、聯絡員。多重身份層層累積形成屏障,相當于十幅畫疊在一起透視,眼前只有一片黑影。我反復閱讀才理清,婆讓陳王氏穿插全書統領,全村抗日救國每一幅畫面都嵌有她的身影。我在想象里將她的形象慢慢豐滿:五十有余,腦后纏髻,黑棉布偏襟大襖,寬腿褲束腳,小腳三寸有余,走路時搖。陳王氏曾多次穿行敵據點接送情報,有一次她把情報藏入發髻送到游擊隊,又一次她把密信夾在腳趾間送到武工隊,再一次她把作戰計劃藏進拐杖送給地下黨組織。一次又一次,她在日軍眼皮底下行動,翻山越嶺,泅水渡河。這一次,陳王氏沿古老的青石板一路走到磧口鎮。日本兵正在運送彈藥。騾馬被濃重的硫黃味兒重新塑造,聽任嘰里呱啦的日本語規訓,走出一列整齊的縱隊。陳王氏暗罵沒出息、不爭氣,山為父河為母,白枉臥虎山和黃河湫河養育你。正盼著騾馬尥蹶子,被一桿槍怒氣沖沖杵住。
“你去哪兒?”翻譯官問。
“回娘家。”
“娘家在哪兒?”
“李家山。”
“咔嚓咔嚓”,日本兵突然拉動槍栓,逼迫更近。陳王氏被他眉心一顆黑痣喚起記憶,曾在西山上村遭這兵攔截,渾身上下摸索兩遍才放行。她記得一根白毛長在黑痣正中,直挺挺朝前戳,和此刻一模一樣。當晚,游擊隊派人抄近路截擊,在蛤蟆灣伏擊日軍,大獲全勝。陳王氏笑一下,聽見刺刀像割開一匹布一樣“刺啦”一聲刺入她懷中。大雨將過,濃重的黃河水汽凝成厚實的霧,包裹著陳王氏,刀子在水霧里左右撥拉,像要撇開水面的浮沫。她從清透的泉水里看到西灣村的倒影,依山就勢,層層疊疊,太陽出來能照亮每一條街巷,她聽見新生兒嘹亮的哭聲,聞到剪刃上臍帶血的甜香。陳王氏被掛在村口示眾,之前剝皮割頭的過程沒人敢抬頭看一眼。我再一次把書打開。《西灣抗戰女性群譜》電子打印,膠版紙克重較輕,放在光下透印,能看見每個人臉上的字符,麻點,更似疑點,與腳邊一片苦艾草遙相呼應,像對我的疑慮揭秘解答。我在臥虎山攀高爬上,撥開花草覆蓋的每一個洞口進入,發現每個山洞都有遺存。洞有大有小,有深有淺,石壁多有鑿挖痕跡,隔幾尺凹進去一處,積著厚厚塵灰,偶見一兩件碎物,墨水瓶、石子塊之類,和到處散落的朽木架、碎布片、爛紙片一樣,污漬斑斑,聞上去只有一股塵土味兒。時間消弭了所有細節,卻讓想象更加豐盈。那股味兒加厚一層,把二丫往緊一勒。她來不及悲傷。截肢的女游擊隊員大出血,從大腿橫截面泄洪,血沿木板紋路一路涌流至地面,把石凹積滿又往出溢。二丫不停抓挖,草木灰,柴草燒成的灰末,其味辛,性微溫,外用可涼血止血。抓一把,被血沖走一把。草木灰浮游血水之上,如同瀕死的蝌蚪,在二丫眼里絕望。女游擊隊員不再掙扎,閉上眼睛。二丫把最后一把草木灰掩上去,用棉布條一層一層纏裹。洞外又傳來炮轟,像一千一萬只螞蟻在耳道里撕咬。二丫抬起頭,看見亮晶晶的兩條水路同時在每張臉上奔涌。
“女子身,山河命。婆,我的心好疼好疼,單只這四個人已經讓我痛不能忍。你一共寫了四十八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慘痛。”
“知道了這些故事就會背負起沉重過往,閉眼就看見、聽見、聞見,需要用力才能把自己從歷史的陰霾里拔出來,你也可以選擇忘記。”
“不,不該被遺忘,和它距離越遠,就越需要靠近。我了解西灣村的創傷,才能更好地為它撫平傷痛。”
我把《西灣抗戰女性群譜》和白棉布小衫放進書柜珍藏。婆說,秀芹織的布舒服,二丫舍不得扔,縫縫補補穿到臨終。那天,春風浩蕩,河床上空飄著成熟莊稼的甜熟氣息,二丫讓人把她抬出屋,臥坐在窯畔,久久盯著一處。二丫不知何時逝去,婆說她順著她的眼光看出去,湫水河和黃河的連接處,米白色的浮沫在一大片鵝卵石中間輕輕蕩漾,像一只巨大的黃河鯉不停吞吐唾沫。大河深處回響著黑龍廟會的喧囂,幾只游船載著觀光客在河面上來來回回穿梭,鐵銹紅色的河水不知何時變成青綠,倒映著臥虎山的側身。我回到西灣村幼兒園執教,每周帶孩子們登一回臥虎山,教他們認識山上的花草樹木,熟悉每一種味道,教他們記住西灣民居的特點并為此驕傲,教他們使用二丫的秘方,不只艾草,還有桃花、菊花、玉蘭花、金盞花、茉莉花,直到他們不再背負那段沉重過往,皮膚變得白皙透亮。更多時候,我們坐在山頭靜靜看,一河湫水從天而來,繞村流過,與黃河匯流一起,奔涌入海。我時常幻覺,這些孩子是從陳王氏的炕洞里鉆出來的。婆說,那年舊窯走水才發現,炕洞里藏著許多泥娃娃。有人說,陳王氏見過太多太多的生,每生一個人娃娃,她就捏一個泥娃娃。也有人說,陳王氏見過太多太多的死,每死一個人娃娃,她就捏一個泥娃娃。
我經常翻看《西灣抗戰女性群譜》,并開始續寫。這項工程沒有止境,好在我已經有了接班人,他在我肚子里不停雀躍,迫不及待想看見、聽見、聞見。
【梅鈺,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山西省“三晉英才”,著有長篇小說《大河之魂》,中短篇小說集《十二個異相》《灰鳥消失在盡頭》,獲趙樹理文學獎、大地文學提名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