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2025年第5期|陳修歌:空沖水

陳修歌,1995年生,張煒工作室學員。小說見于《西部》《西湖》《上海文學》《長江文藝》等刊,并有作品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曾獲“西部文學獎·90后新銳獎”等。
一
我此行的目的,是來空沖水看望女兒——如果她還活著。
當一朵巨大的魚狀云彩飛到允星城市樓群上空時,我拐進路邊一家糖水鋪。我想要一杯珍珠奶茶,好好最喜歡喝的那一款。
“來旅游的?”女店員一邊問我,一邊把牛奶倒進量杯。她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隨著情緒波動而變色,這是允星人的一大特征。眼下,她的眼睛是淡青色的,表明她心態(tài)恬淡。
我搖搖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空沖水門票,“紙質門票……你們給的。”
女店員看我一眼,露出憐憫的神色。我毫不介意,我知道她一定見過別的像我這樣去空沖水的瘋女人。
珍珠奶茶做好了,托盤底部是一張空白便箋,黃麻紙制成的。我認得這種紙。曾經(jīng),景開專門帶我到博物館觀摩一部用黃麻紙印刷的宋元印本,它歷經(jīng)時光之手的摩挲,依舊完整如新。那時景開愛我,我也愛他。
我順著女店員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面層層疊疊貼滿便箋的墻,仿佛積滿枯樹葉的河道。便箋上記錄著地球各國文字,比如英文、日文、拉丁文、波斯文等。
“可以不寫嗎?”我低下頭,奶茶的熱氣浮上面頰,好像有一雙手在撫摸我。
“求您了,隨便寫點什么吧!看您的眼睛,您的祖先是倉頡。傳說他創(chuàng)造地球上最美的文字時,天空下起粟雨,鬼在夜晚哭號不休。”
我拔開筆蓋,筆尖杵在淺藍色便箋上,不一會兒就洇出一小塊黑斑。我思忖應該寫什么,或者是我還會寫什么。在這之前,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是景開對我的忠告:“不要相信允星人。”他說這話時,像是在教訓一個傻子。我下意識地對著干:我偏要寫。
“悲莫悲兮生別離。”黑色字跡歪歪斜斜,有些筆畫扭結在一起。這是長期疏于書寫的緣故。
“太好了,能教我讀嗎?”女店員的聲音濕漉漉的,有點咬舌,像個咿呀學語的孩子。我想起好好,我看見或者聽見任何事物都會想起好好。好好總是把“毛茸茸”讀成“毛瑩瑩”,把樓下的“李子樹”讀成“椅子樹”,就在她上幼兒園那段時間。
女店員指著“悲”字。我放慢語速,上下唇輕輕一抿,讀了兩遍。多困惑啊,這樣的字眼在發(fā)音時竟然會扯動嘴角——看上去像笑了。女店員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悲’,這個字真美,果然一個字就是一幅畫,這個字像一朵花伸出兩簇花蕊。”她不知道“悲”字的含義:“非”有“背離”之意,當事與愿違時,人就要傷心。
“好好也有兩顆小虎牙,”我盯著她的小虎牙說,“和你一模一樣的小虎牙。”
“那很巧啊。”說完,女店員閉上嘴巴,兩顆小虎牙沒入幽暗。她轉過身,踮著腳去貼便箋。黑色套裙隨著她抬起的胳膊蹭上去一點,露出一截雪白大腿。大腿以下是黑色過膝羊毛襪和淺口皮鞋,皮鞋綁帶處的暗綠色布料光波流轉,點綴著白色波卡圓點——就像允星人學做珍珠奶茶一樣,這是他們從地球畫冊上學來的復古穿搭方式。
當初,數(shù)萬艘飛船芝麻點似的撒在地球上空時,人們先是驚恐,繼而是興奮。他們看到一個個體貌特征與自己相差無幾的生命體走出飛船,合掌胸前,面帶笑容,表示友好。再細看,對方酷似身邊人——最好看的那一類——四肢頎長、眉目如畫,像一個個健美運動員。是求仙東渡的徐福后人回來了,還是碧海青天深處的嫦娥下凡了?有一個性感的吉卜賽女郎幾乎暈厥過去,她大喊著她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一定是對方在耍鬼把戲。
允星人能通過意識進行溝通,但他們還是煞有介事地搬出語言翻譯器,方便地球人理解他們。各色按鈕閃爍著,星球間的交流暢通無阻。
“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就發(fā)現(xiàn)你們了。”一位與高加索人種相似度很高的允星男子說。他站在隊伍最前面,眼睛從藍色變成黑色,又變回藍色:“這不是鬼把戲,是學習。我們學習你們的體形外貌,也學習你們的眼神。”他邊說邊變換了幾種瞳孔顏色,比川劇變臉還要精巧:“看吧,只能做到這一步。你們眼睛里的神采真難學,我們怎么也學不會……啊,這是什么,這輕輕飄拂到我臉頰的是什么……怎么,你們竟然能從身體內(nèi)部呼出氣體?”
地球發(fā)言人展示了呼吸過程,并挽起襯衫袖口,讓允星人觸摸自己的皮膚。他在回答問題和提出問題的過程中,多是低著頭,因為對面的允星人赤裸著身體,甚至有意無意地挺胸抬腿,展示性器官。最終,他深吸一口氣,直視對方的眼睛認真說道:“你們應該學一學穿衣服,也就是要學習‘愛美’,去裝飾自己。這一點,我們幾千年前的先人就做到了,他們懂得用樹葉、動物皮毛來保暖,用小石子等來裝飾自己。”
允星人眨巴著大眼睛,雙手交握在胸前,顯得真誠而可憐:“是啊,我們太蒼白了,需要一種文明來消釋科技走到盡頭的虛無感。幫幫我們吧!”
“科技走到盡頭?”
“是的。我們觀察過了,就目前來看,地球上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像允星上的小孩過家家……你們,也需要允星的科技支持吧?”
“事物的發(fā)展總是遵循一定規(guī)律。我們尊重規(guī)律,貴星能協(xié)助我們發(fā)展科技,或許這正是規(guī)律的一部分。”
只是經(jīng)過少數(shù)決策者的辯論后,地球人便帶著無知無畏的探索精神一批批抵達允星,審視允星。
二
允星既荒涼又熱切。地表被荒漠覆蓋,智慧生命在地下城生活——那里不對地球人開放。又經(jīng)過幾場辯論,地球首腦們提出:他們應該獲得參觀權限,方便雙方交流合作。具體經(jīng)過沒有對外公開,總之在一份契約上,允星與地球成為高級友伴關系。
允星人收集地球上的陽光、空氣、土壤、動植物標本,研究地球人的歷史、制度……當然,遠不止這些。現(xiàn)在,十字路口的巨大顯示屏上,不乏允星人的身影,展示著科技推廣、信息共享、移民宣傳等信息。允星發(fā)言人學著地球上饒舌音樂巨星的模樣,宣稱地球人的到來讓允星蓬蓽生輝:“我們需要數(shù)據(jù),歡迎更多的地球人來到允星。”
景開關掉屏幕:“一群怪物,一群怪物啊。這是一種軟侵略啊,完了,完了。”那時,我正拍著好好的背,哄她入睡。
“怪物?總會有人見過他們的真實面目吧。”我說。
“一定是怪物。看見人就變成人,看見動物就變成動物,說不定還能變成一張桌子、一把椅子。”聽景開這樣說,我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我盡量讓自己往好處去想。
“但他們在做本該我們?nèi)プ龅氖虑椋热纭畟鞒小!蔽覔崦煤玫男∧X袋。她困了,眼睫毛像蝴蝶翅膀,緩慢而滯重地扇著。“他們模仿著地球的一切,從建筑、園林到手工業(yè),甚至是穿衣吃飯。不只今天,還要追溯到上古……他們是懷舊的……應該也是善良的。”
蝴蝶翅膀扇不動了。好好嘴角朝下耷拉著,口水亮晶晶地懸在下巴上,腮邊還印著淚痕。就在那天,好好掉了第一顆乳牙。她哭著找我,一手握著那顆山石般凹凸不平的小牙,一手捏著帶血絲的半塊餅干。掉下來的牙被塞到枕頭下面。我告訴好好:仙女會來收走它,并留下一份成長禮物。
我把一張星際交流中心主辦的“靈”演唱會門票塞到她枕頭下面,我想小朋友會喜歡這個。演唱會上,舞臺主角是千姿百態(tài)的花朵。它們唱歌跳舞,還能與觀眾互動。“靈”演唱會的主題永遠只有一個——“萬物有靈”。但我忘了把牙齒拿走。
醒來后,好好一臉落寞,她對“靈”演唱會不感興趣,她更想把牙齒送給仙女——她經(jīng)常在圖畫本上畫仙女,仙女穿著曳地長裙,像貼著地面迤邐飛行的蒲公英種子。
“仙女為什么不要我的牙齒?”好好扒著桌沿,看那顆牙齒被扔進消毒水里,冒出一連串細碎氣泡。那時,好好剛做完化療,吃什么吐什么,說話吃力,行動全靠我們抱來抱去。
“它齲壞了。你看,上面這么多蟲洞,還有斑點。”
“嗯,要認真刷牙,不能在睡前吃糖,”她下了很大決心的樣子,對著鏡子張大嘴巴,“我還有機會,我才掉第一顆牙。”
“是,好好會把所有的乳牙掉光,長出又白又整齊的恒牙。”如果這是個可以實現(xiàn)的愿望,我希望過程能慢一點,再慢一點,慢到簾子后面的那個人以為來錯了地方,轉身走掉。那時我不知道,景開給好好講過另外一個故事:寧芙仙女帶走孩子們的牙齒,把它種在仙鹿頭部,一棵小樹會從仙鹿頭頂發(fā)芽、生長。好好希望她的牙齒長成一株月桂樹。奶奶說過,她就住在月桂樹上,變成一只兔子,瞪著紅寶石一樣的眼睛,暗地里檢查好好乖不乖。
“我想奶奶了。”好好說。
奶奶是為了好好才去允星的。
地球與允星之間簽訂了各種“盟約”。一開始,合約上只要遺體,后來變成了要活人。據(jù)坊間傳聞,允星建造了一個大型“變形中心”,探索人體變形的可能。
近年來,地球困境重重。越來越稀薄的大氣層使地表熱量極易散發(fā),導致晝夜溫差加大;更嚴重的是,地表水在常溫下劇烈蒸發(fā),高溫時更會沸騰不止,如果不采取行動,它們可能會全部汽化,屆時地面所有動植物會因缺水而死亡。
允星人有能力扭轉這種局面。他們通過干預地球內(nèi)部活動來增強地球引力,使大量氣體聚集在地球周圍,匯集成數(shù)千公里厚的大氣層。這正是兩個星球間各種“盟約”達成的原因。
陰謀論者認為:大氣層的穩(wěn)定狀態(tài)正是允星人的貿(mào)然闖入打破的,他們本就該對此負責。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情是公平的,弱者總要承受威脅和欺侮,而強者占據(jù)高位,擁有一切解釋權。在這種境況下,好好的奶奶是被送往允星的第一批“實驗活體”。
當我從仿生樹上摘下面包或在美容機里定制耳環(huán)款式時,總會想起好好的奶奶。我喊她“鄔老師”,而不是“婆婆”或者“媽”。她是我大學期間的中文老師,會寫趙孟頫風格的毛筆字,筆畫間的牽絲連帶是人工智能望塵莫及的。她避開智能家居,盡量親力親為,用雙手去清洗連衣裙、煎笑臉形狀的荷包蛋、打磨橢圓形的粉色珠子串成項鏈……在她身上,個性外顯為一種令人驚嘆的性感。年輕時,她留著大波浪卷發(fā),戴著金絲邊框眼鏡,嘴唇涂得又紅又厚。后來人老了,反而愈加愛鮮艷的色彩,灰白頭發(fā)上總要纏一根玫紅色發(fā)帶。她索性把頭發(fā)全漂白了,說這樣色彩會碰撞得更熱烈。在晴朗的日子里,我見她在學院辦公室的陽臺上澆灌彩色番茄樹,神情一絲不茍又溫柔。她在光影交錯中轉過頭,沖我微笑:“體驗,要去體驗,這是生命的真諦。”
那時我抱著一摞學習資料,帶著熬夜賜予的一對大眼袋,穿著灰不溜秋的鞋子。那一刻,我想成為她的家人。這樣的母親培養(yǎng)出的兒子一定是我心里想象的那樣,于是我從她的學生變成她的兒媳。
景開牽著我的手走進了我們的新家。他高大、結實,后背像柜子。他說他會保護我。我問他怎么保護。
“變成一朵云,在天上跟著你,無論你去哪兒。”他笑了,又傻又真誠。
我抬頭看天,無數(shù)的云,都是景開。那么,我可以去任何地方,我覺得自己既美麗又勇敢。
三
珍珠奶茶口感極好。清澈的甜味洇過唇齒,小蛇一樣,歪歪扭扭游遍全身。一種又醉又清醒的感覺襲擊了我,似曾相識。
“這杯請您喝了,”不知什么時候,女店員站到我背后,“森林是個好東西,允星也會有。我們從西伯利亞的雪松和冷杉樹枝上捕來‘芬多精’,讓它成為一種味道,嘗出來了吧。”
“是芬多精啊。”我點點頭。
那年夏天,下過大雨后,鄔老師全副武裝,在神農(nóng)架森林里穿梭,用特殊儀器收集芬多精這種芳香性碳水化合物。我和景開跟在她身后,一邊欣賞景色,一邊扭過頭去裝作無視對方的存在。
那是我和景開婚姻的第四年,有了孩子,卻漸漸失去彼此。我們開始吵架,一開始是為了孩子,后來發(fā)展到為了所有事情,也可以說什么都不為。爭吵——和好,爭吵——和好,我們掉進了無限循環(huán)里。沖突、憤怒、妥協(xié)、感動、愧疚……各種情緒輪番上演,稀釋著最后一點火花。我的哀怨比森林中芬多精的濃度更高。我悲哀地想到:聰明如鄔老師,照樣會生出蠢兒子。
在神農(nóng)架,我第一次見到野生冷杉樹,它釋放的氣體中富含芬多精。冷杉樹像抱緊命運一樣緊緊抱著巖石,枝干旁逸斜出,承接雨露,那么高傲。人就該活成這樣子,而不是被當成容器,被一點點灌輸“知識膠囊”。我們不想讓好好去幼兒園了,這是我和景開難得達成的共識。不過,景開是這樣說的:“要不是為了照顧你的情緒,我早就這樣做了。”他邊說邊拉開抽屜,用那種摧枯拉朽的勢頭。抽屜最底層碼著一排艾司西酞普蘭和舍曲林,那是抗抑郁藥物,我從生下好好后就開始服用,背著所有人。景開早就知道,他終于開宗明義地給我難堪。我摸著錫箔紙包裹下的一顆顆膠囊,感受到婚姻里長出的一顆顆腫瘤。它們橢圓平滑、整齊劃一,無聲無息地被我吞下。我曾有過沖動——把它們一次性全部吞下。事實上我不必那樣做,因為它們早就以某種形式永遠長在身體里。
森林中彌漫的芬多精并未使我精神振奮,反倒把我攆進悲傷的荒原里。我覺得景開離我很遙遠,開始懷疑曾經(jīng)那種像是愛的感情壓根兒就沒有存在過。
他們都看見我哭了。景開爬到高處的一片草叢里,蹲在那兒,因為他不能繼續(xù)往上爬了。鄔老師給我擦眼淚,說我還沒有參透某些奧義,語氣像個先知似的。我差點說出,我是為了她才來到這個家的。我知道一旦說出,我會感到過癮,但一切將更糟。
將我從一地雞毛的婚姻生活中“解救”出來的,是更糟糕的事情。
起先,好好的背上起了一排排濕疹,密密麻麻的紅色小疙瘩擴張迅速,逐漸蔓延至腰腹。那些粉晶晶的水泡,比我的憤怒更有張力。醫(yī)院診斷書顯示:皮膚癌。也是在那段時間,更多的孩子出現(xiàn)類似癥狀。半夜,我游走在醫(yī)院光線昏暗的長廊,回憶一生之中做過什么錯事。有嗎?是小時候踩死過螞蟻,還是長大后未對街角的流浪漢施以援手?是螞蟻向我尋仇來了,還是流浪漢的魂靈不肯放過我?
教育部門堅持聲稱,他們在允星幫助下研發(fā)的“知識膠囊”沒有任何問題。星際交流中心派駐的調(diào)查組也證實:罪魁禍首是紫外線。長期的紫外線照射破壞了孩子們皮膚的DNA結構,導致皮膚免疫功能下降。
“是個意外,孩子們的皮膚太嬌嫩了。”他們說。為了更有說服力,他們找到一些罹患皮膚日光性角化病或紅斑狼瘡、皮肌炎的成年人,來證明紫外線受害者不只是孩子們。
我永遠忘不了那些場景:斑塊狀丘疹從好好的下唇、鼻側、耳旁冒出來,呈疣狀隆起,一晚過后漸次破潰,像一個個爆發(fā)后的火山口。但一切還未結束,它們正醞釀著再次爆發(fā)。好好躺在病床上,身上覆著一層藍白條紋被單。陽光從窗口傾瀉而下,把她柔軟的頭發(fā)照得發(fā)光、透明。她半張著嘴,呼哧呼哧出著氣,淺褐色的眼珠瞪著天花板,像被火山灰迷了眼睛,瞎掉了。兩條胳膊擺在身體兩側,走近細看,指甲縫里儲滿半干的瘀血和黏液,膠狀質地,發(fā)黑又發(fā)紅,那是她自己撓的。
我突然喉嚨發(fā)緊,胃液潮水似的上涌,跑到樓梯口吐了。“那是好好啊!”我嘶啞著聲音,一邊咒罵自己,一邊抓起地上的嘔吐物,往嘴里塞。
他們叫我不要這樣了。
鄔老師為了得到讓好好去空沖水治病的名額,自愿由星際交流中心派駐允星,成為試驗體。告別時,鄔老師像曾經(jīng)以旅游者的身份去往允星時一樣,打扮得鮮亮——橘紅色的絲巾與唇彩,戴著一對大直徑的圓圈耳環(huán)。
鄔老師看看我,又看看景開,頭也不回地朝船艙走去。我多希望她能回頭再看我一眼,說點什么。就像多年前那樣,她激勵我:“體驗,要去體驗,這是生命的真諦。”當我像個稻草人似的傻站在起飛坪那扇巨大玻璃窗下時,鄔老師乘坐的星際飛船已沖上云霄。貼滿船身的一排排射燈在旋轉中變換著光彩,向寂靜漆黑的夜空投射出無數(shù)只忽閃的飛蛾。“飛蛾撲火”——我有種不祥的預感。玻璃窗另一側,景開坐在大廳長椅上,雙手交握,雙腿規(guī)矩地擺放在一起,上半身則止不住地戰(zhàn)栗著,像一只飛蛾在破繭。
我走過去,抱住他。他哭了出來。那一刻,淚水將我們身上的刺化掉一些,并在傷口處澆灌出柔軟的藤蔓,讓我們重新相連。
星際交流中心感謝我們家為地球大氣層的重建提供了“資源點”。當那位精干的允星駐地球辦事處代表詢問我們想要何種資源點時,我和景開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臭氧”。因為它能吸收紫外線。
一個名額能換取4.5剎資源點。4.5剎,那是多少?“剎”是允星上的一個量詞,我們希望它能大一些。
“為了重構大氣層,允星地航員要做出許多犧牲。地球人不虧的。”允星代表西裝革履,領帶上點綴著地球人喜歡的愛心圖案。他低下頭,盯著兩個腳尖叉開的中間位置,好像那里有誰掉落的一塊金子,而他似在考慮怎樣不動聲色地撿起。
第二個星期天,星際飛船航班如約啟程,把地球上像好好這樣的患病孩子送往允星——一個叫“空沖水”的地方。我們必須這樣做,因為好好留在地球上,只有死路一條。孩子們把客艙擠得滿滿當當,像他們后背發(fā)的紅疹。每一片紅疹背后都有一個“鄔老師”,那么多的“鄔老師”!
四
汽車沿著崎嶇不平的道路行駛。一路上風景流動:白樺林衛(wèi)兵般筆直肅穆,卻不遮天蔽日;麥地剛被收割過,麥茬齊刷刷指向天空;灌木林綿延數(shù)里,幽深處是大大小小黑洞般的眼睛;不同濃度的紅色房頂在藍天下熠熠生輝,房子周圍人影閃動……“老天,”我倒吸了一口氣,“允星是這樣的嗎?一點兒也沒有老照片上的影子了……看起來和地球沒什么區(qū)別。這很美,很成功。”同行的幾位允星工作人員坐在前排,一言不發(fā),目光注視著前方。道路像毛巾似的被一截截卷進車底,怎么也卷不完,他們的臉上由此生出些不耐煩的神色。
這是我第一次到允星。多年前,鄔老師來過,她跟隨地球旅游團出發(fā)數(shù)月,帶回一些紀念品。一枚表面布滿凹坑的灰色卵石被放在我手心,鄔老師說這就是允星的顏色和質地。我聯(lián)想到月球,那一望無際的灰色的窒息感扼住我的喉嚨,使我的發(fā)聲滯澀得猶如荒漠:“真搞不明白,這么蒼涼的地方是怎么發(fā)展出令人望而生畏的科技的。”
“那里不會一直這樣荒涼,”鄔老師說,“無論相隔多少個星系,智慧生命對于彼此的模仿學習是迅速且不服氣的。”或許吧,這些年來,地球人不斷追求科技進步,既是為了擺脫束縛,也是為了在困境中挺直腰板。“科技唯一論”帶來了便捷、舒適,也帶來了鈍感力——當人們忽視過程的時候,堅硬的部分會更堅硬,柔軟的部分則永遠消失。鄔老師感嘆道:“擁有尖端科技的允星人反其道而行之,他們捧住了地球人舍棄的一些‘柔軟的部分’。”
“他們沒有陽光,他們的‘太陽’剛爬到半山腰就咽了氣。”我不服氣地說。
“他們會造一個太陽。”鄔老師話未說完,窗簾就自動拉開了——智能助手揣摩到主人想看見太陽。
地球上,太陽每一天照常升起,成千次地升起之后,鄔老師的預言變成了現(xiàn)實。那是一顆讓地球人費解的“太陽”,它獨屬于允星。地球人審視這顆太陽,然后假裝忽視,但對于高度文明的恐懼已經(jīng)嵌進午夜,變成夢魘。
“再堅持一會兒,空沖水快到了。”前排一名工作人員轉頭對我說。我的思緒被拉了回來,調(diào)整了下坐姿,腿有點麻。我將呼吸管重新戴上,我覺得允星模仿地球而來的空氣成分配比不準確。
交織的能量線沿著道路延伸,將一幢幢房子連接起來。像激活了人體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房屋漸次亮起光來。這是一種歡迎儀式吧。我想。
我又展開那張空沖水門票。上面的文字被貼心地定制成漢語——“歡迎”——赫目的鮮紅。允星人學會用紅色表達熱情,或者是隱秘的欲望。背景淡色交疊,仿佛山山水水,隱隱迢迢——看上去,空沖水像地球一樣美麗寧靜。我把門票翻過來,背面是景開的簽名,我不知看過多少遍。有時帶著恨意:他不回來了,不知道死哪兒了;有時帶著擔心:他出意外了嗎?我得去找他;更多的是一種無所依憑的情感,仿佛過去的情愛時光像一張廢棄的蛛網(wǎng),在晚風中徒勞晃動。一些不知名的小飛蟲撲上去,在一瞬間的驚懼過后,發(fā)現(xiàn)那些游絲松得像被水泡過一樣,于是它們更不識好歹了。
我苦笑著,一次次摩挲景開的簽名,感恩他還在乎我,在乎我們共同擁有一個女兒。當我再次抬起頭,空沖水已在眼前。
入口處的攝像頭綠光一閃,大門無聲地打開了。按照機器指令,我打開車窗,伸出手臂,將門票滑進一個淺藍色郵筒里——像投遞一封書信。門票背面朝上,最后消失在我視線中的是景開的簽名,“開”字的最后一筆又硬又直,像要刺破什么。
等待我的是一個木質露臺。露臺上干干凈凈,腳踩上去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楓木色桌子上放著水果和餅干,保溫瓶里的水可以自行倒著喝,杯子就擺在旁邊。棉布拖鞋干干凈凈的,等我更換。警惕過度后,安全感回溫。這里的布置與地球上如出一轍,甚至更復古、懷舊,像讀一本古典小說的感覺。
好好被照料得很好吧。我想。
霧氣般漫溢的樂聲戛然而止,溫柔的女聲響起。一位智能女侍者向我走來,提醒我有一小段時間可以在露臺稍作休息,一會兒有船接我去對岸,參觀時間為“一炷香”。露臺一角果然立著一炷香,未被點燃。我只在古籍中見過這種情節(jié)。允星的“復古”讓我在驚嘆之余,有點毛骨悚然。幸而,我的心思主要集中在計算一炷香的時間有多長。
“不用計算了,足夠你完成一切,”智能女侍者跪坐于木桌一側,雙手疊放在大腿上,“我叫彌心,是一位讀心師。本次旅程由我為您服務。”
“讀心?比允星人還厲害嗎?”我咽下一口餅干。
“主人創(chuàng)造我的目的是‘服務’。”彌心擁有一張比例完美的臉,眼睛漆黑透亮,看上去敏銳聰慧卻不事張揚。
“你的眼睛很漂亮。”
“嗯,為了捕捉神韻,我努力模仿湖水的漣漪、陽光的閃爍,以及您的種族……我能寫一些漢字……當然,都是在程序設定的范圍內(nèi)的。我可以寫幾個給您看,如果您想看的話。”
“我不想看,”我說,“我只想盡早見到女兒。”我在腦海中構想過無數(shù)次好好現(xiàn)在的樣子,她長高了吧,辮子也長了吧,乳牙又掉了幾顆吧?之后我把這一切全部推翻,只希望她還活著,背上的潰瘍別再疼了。
“按照我們對婚姻的理解,孩子只是一種產(chǎn)物,您最想見到的應該是您的丈夫。”彌心說。我搖搖頭:“錯了。”我想她根本理解不了,愛情像火花,會消失,所以婚姻會破裂,但孩子是生命的延續(xù),是另一種可能,是婚姻里最堅固的部分。
“火花般的事物,多么珍貴啊,”彌心垂頭坐在一旁,像是在睡夢中發(fā)出囈語,“主人苦苦學習的‘眼神’,就是火花般的事物,眼波流轉,轉瞬即逝。”
“火花……”我喃喃自語著,一只手摩挲著另外一只手,腦袋昏昏沉沉。
自從幾個月前最后一次爭吵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景開了。他離開得無聲無息。數(shù)日后,我接到消息,景開和十幾名核物理研究所的同事一起被派往允星,接受長達兩年的課程學習。后知后覺的我反而長舒一口氣,坐下來,垂著頭,感慨婚姻真是一把利劍,揮舞多年后也到了生銹的一天。“也好,”我漠然地填寫著景開單位寄送的親屬知情同意書,“我再也忍受不了劍拔弩張的生活了。”
同意書填完后,心心念念的空沖水門票終于躺在我手心。我不知道景開是怎樣搞到門票的,但我知道得到它的前提是交換。
小船劃到湖心,天完全黑下來了。又大又圓的月亮倒映在湖面上,被湖水攪成金色的碎片——允星上也有了人造月亮,我猜測它能夠自行陰晴圓缺。我坐在船尾,盯著霧蒙蒙的對岸,心里祈求船速能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
“怎么還沒到?”我忍不住問。
“別著急,”彌心說,“這是程序設定的速度。湖水受不了過度的能量振蕩。”
初登船時,彌心問過我?guī)讉€程式化的問題,包括想坐在船的哪個位置,是否暈船,是否需要毛毯,要不要來杯咖啡、放點音樂。彌心還說,參觀服務包括指定話題陪聊。
“允星人那么有能耐,是否也有辦法維持一段婚姻?”我問。
“有時,‘維持’無效、無用,什么都改變不了,”彌心接下來的話讓我意識到她的確是個冷冰冰的機器,她背后的發(fā)明者一定也是冷冰冰的,“‘婚姻制度’讓有些事情豐富起來,允星正在研發(fā)和學習這種制度。”
我讓她閉嘴了。彌心眨了眨漆黑的眼睛,手臂翻動船槳,船拐了個彎。
月亮在我身旁流動,仿佛我一伸手就能碰到。我真的朝水面伸出手,觸感冰涼。我的手指在水中變得透明。后來,一棵月桂樹在月亮中顯現(xiàn),一只兔子從樹影里鉆出,跳到我手心,眨動著紅寶石般的眼睛。我捧著它,我想我認識它,因為它扎著一條橘紅色絲巾,三瓣嘴上涂著橘紅色唇彩。
“是鄔老師嗎?”我叫了出來,聲音像被鳥啄了一下。
一瞬間,兔子消失了,月亮的倒影也消失了。我抬頭朝天上張望,沒有月亮。
“我出現(xiàn)了幻覺吧。”我想。月桂的芳香味道很強烈,仿佛是從水底冒出來的。我仔細嗅著濕漉漉的五根手指,月桂香味無跡可尋。突然,另一種香味從指間升騰而起,我打了個激靈——它與我暌違已久了。
在我剛做新娘時,一個尋常的清晨,窗戶半開著,智能精靈守在那里驅趕飛蟲。我和景開半裸著身體,在擁抱中醒來,不能確定昨夜是幻覺還是事實,陽光已經(jīng)灑在地板上了。濃烈的愛在煙黃色的空氣中浮動,我和景開四目相對,在彼此的瞳孔里尋找那個小小的、跳動的自己,不忍心眨動眼睛。景開的眼神如此豐富:憐愛、溫柔、心疼、眷戀……它們有時獨自出現(xiàn),有時三兩一組,水般流淌。它們看不見摸不著,卻讓我感覺自己正踏踏實實地被愛著。這股香味就是在那時飄來的。它來自窗外還是體內(nèi)?它不是花香、果香,也非木質香……它實在無法描述。
在那之后,我和景開也曾在無數(shù)個清晨擁抱著醒來,但它不再降臨我們的精神和身體。
“還記得那股香味嗎?”我問他。
還未等到景開回答,我全身戰(zhàn)栗了一下,從夢中驚醒。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露臺上,四肢自由攤開,像剛從高處飄下來。彌心垂目跪坐,臉上掛著諱莫如深的笑容,讓我看了很不舒服。
“我做了夢,”我說,“夢見一種香味。”我努力回憶,做深呼吸,試圖在現(xiàn)實中抓住它。但它就像那縷月光,在半明半暗間倏忽而逝,一絲涼意也不留下。在這之后我意識到,因為對香味的孜孜以求,夢中其他片段變得漫漶——我開始記不得我做的夢了。
我向彌心求助。她是讀心師,一定能看見我的夢。
“是的。您見到了女兒,”彌心抬起頭,“她正在恢復健康,背上的傷口愈合成傷疤。您說那像一幅地圖,上面有天山和伊犁河谷。”
“那是我的家鄉(xiāng)。”我笑了。
“您教她寫字。‘好’——她的名字。一個漢字就是一幅畫,畫面上,女子有孕,即為‘好’。您說因為好好,您變成了媽媽。”
“媽媽,哦,媽媽,”我說,“我好像有點印象。”好好喊媽媽的聲音飄蕩在房間里、草坪上、太陽下、夢中……
“她希望您能永遠留下來,陪著她……以另一種形式。”
“什么形式?”
“變形中心能幫助到您。地球人完全可以作為一種意識生命存在,被裝進各種容器里……和主人一樣。”
“你是說允星人是一種意識生命?”
“是的,這是最高級的生命形態(tài),隨容器而賦形。萬物皆為容器。主人在地球上找到無數(shù)的容器,您可以挑選自己喜歡的形式。”
“比如兔子,是嗎?我夢見了一只兔子,一只扎著橘紅色絲巾的兔子,還涂著橘紅色唇彩。天啊,我覺得它是我的親人。”我捂住嘴巴。
“不止如此,”彌心點點頭,“還記得那朵魚狀云彩嗎?就在您剛抵達允星的時候。它緊跟著您,只不過有時被樹木和房屋遮擋了,有時被更大的云彩吞沒了,有時您不抬頭看。”
“我知道那朵云彩,它不是夢里的。”我突然感到窒息,仿佛自己的身體正在一點點碎掉。景開玩笑似的話語回蕩在耳邊:“變成一朵云,在天上跟著你,無論你去哪兒。”
“你是一個情感豐富的女人。敏感、多疑、激烈……啊,一閃而過,和眼神一樣難以捕捉,這種‘一閃而過’正是主人孜孜以求的,”彌心說,“火花在一定條件下會重新燃燒起來,你一定能感覺到吧?感覺是真實的,你的頭發(fā)、手指、嘴唇……你能觸摸到的一切反而是假的,只是容器而已。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一個容器里呢?”
“你是不是要向我說明:好好已經(jīng)不在了……”
“不,她只是失去了一件容器。”
橘紅色、月光、桂影、魚狀云彩、香味……我覺得此刻有很多虛假正像冰塊似的融化,而真實則如石頭似的襲擊我,令我撐持不住:“帶我去對岸吧,求你了。”
“您去過了。接下來,我?guī)プ冃沃行摹!睆浶恼Z氣淡然,她跪直身體,轉頭看向露臺一角的那炷香。
那炷香化作一堆灰燼,成為一場愛的遺跡。但香心暗火猶在,最后一線青煙飛騰而起,越飄越淡。我仰起頭,下意識地吸氣。我又聞到了夢里的那股香味,它從我體內(nèi)發(fā)出,并帶著我飛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