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5期|肖復興:老街斷簡
老街西打磨廠,明朝始建,位于前門外,緊靠前門樓子東側,全長1145米。當年因房山來這里打制石磨石器的石匠多而得名,這和明朝遷都北京、建城大興土木有關。在明《京師五城坊巷胡同集》里,就曾經記錄下它的街名。地名符號上刻印有歷史的印痕,映徹前朝舊影,這是北京這樣的古城才有的特點和韻味。
我出生剛滿月,就住在這條老街上,一直到21歲半去北大荒插隊;從北大荒回北京,又在這條街上住了兩年多,一共住了24年。老街老院,故人故事,斷夢殘簡,如夢如煙。
泰山涌油鹽店
泰山涌,曾經是西打磨廠老街上唯一一家老油鹽店,開業于民國晚期。
我小時候,趕上它營業的一個尾巴。它就在我住的粵東會館大院斜對面,門前有幾級臺階,里面挺寬敞,就是黑,因為三面是墻,只有朝南一扇門和一扇窗進光。窗戶上掛有門板,打烊后掛上門板,屋子里更黑。如果有人敲門買東西,伙計還是會把門打開,把你要的醬油、醋賣給你。這時候,伙計打開燈,燈亮起來,沒覺得屋子亮堂點兒,一燈如豆,根本照不了多遠,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黑乎乎一片,有點兒嚇人。那時候,要是家里要我去買東西,我總覺得那黑乎乎的角落里藏著怪物甚至鬼,買完東西,趕緊跑出門。
老北京,常有大小油鹽店散落在胡同里。油鹽店,是人們對這類小店的俗稱,類似如今的便利店,誰也離不開,所謂“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有了它們,才說得上各家日子的煙火氣。
泰山涌,最早的時候,兼做小酒鋪的生意。當然,只是兼做,連過去說的大酒缸都趕不上。大酒缸,起碼得有個酒缸,賣點兒豬頭肉、花生米、拍黃瓜之類的小菜下酒。泰山涌沒有這些玩意兒,它只賣酒,主要是賣很便宜的地瓜燒,買回家喝,也可以在那兒喝。冬天,可以幫你燙酒。屋子里沒桌子,倚墻有兩三個粗板凳,人們可以坐在那兒喝,也可以趴在柜臺上喝,是干喝。
都是老街上的街坊們去那里,特別是附近扛大個兒和拉排子車的人,愛到那兒去,有時候,自己帶包從別處買來的豬頭肉和花生米,夏天手里攥著根黃瓜,到那兒買幾兩燒酒,邊吃邊喝。若是喝多了,腳底下絆蒜,回不了家,伙計就把他攙回家,或者打發人把他家里的人招呼過來,拖死狗一樣把人拖走。有了這點兒酒賣,在這里碰面,喝點兒,聊點兒,家長里短,閑人惡事,路窄天長,陳芝麻爛谷子……泰山涌便成了老街下里巴人一個小小的客廳。
泰山涌除了賣一般的醬油、醋、鹽、糖、黃醬、芝麻醬之類,還賣咸菜和草紙。這是一般油鹽店都會賣的東西,別小看這兩樣東西,一般人家過日子都離不開。青黃不接的時節里,咸菜疙瘩就是好東西,切成細絲,點兩滴香油,就兩個窩窩頭,就是一頓飯食;草紙更是人們每天上茅房的必備。
當然,有錢的人家,即使買咸菜,也不會到泰山涌,大柵欄東口糧食店街的六必居是老醬菜園,離老街很近,他們會到那里去。哪怕買點兒芥菜疙瘩,也會跑一趟六必居。其實,無論六必居還是泰山涌,芥菜疙瘩每斤都賣7分錢,貨色也差不多。好多街坊,還是愿意多跑幾步道,到六必居。
有意思的是,街坊們一般到泰山涌說是買咸菜,到六必居叫買醬菜,一字之差,透著人們看人眉眼高低的心思。人們離不開泰山涌,心里有六必居闊鄰居比著,又有點兒沒把泰山涌看在眼里。
北平(今北京)解放幾年之后,在泰山涌西邊不遠,新建了一家國營副食店,不僅店面軒豁,還有個不小的后院可以存貨;不僅賣柴米油鹽醬醋茶,還賣肉賣魚賣新鮮蔬菜。冬天賣儲存的大白菜,店里店外,大白菜一直堆到街上,小山包似的。飄雪天,雪白菜綠,小推車、平板三輪車,甚至嬰兒車,蜂擁在那里裝白菜,是它最壯觀的時候。大概就是那時候,泰山涌壽終正寢。油鹽店,成了一個逝去時代里被淘汰的名稱,走馬換將一般,副食店代替了油鹽店,就像剃頭鋪被理發館、官茅房被公共廁所替代一樣。
1958年,空置了好幾年的泰山涌,變身大食堂,所有街坊都到那里吃飯。那時候,老街熱火朝天,完全是另一種樣子,好多院子里,土法建起了小高爐,護城河邊、明長城下,也建起了不少小高爐,都在大煉鋼鐵,從各家收了好多金屬,我家就把唯一一個洗腳的銅盆捐獻了出去。很多家庭婦女,也都被動員到街道參加工作。我母親到了泰山涌做飯,記憶很深的是有一天下午放學早,我去那里找她,見她系著白圍裙,掀開冒著熱氣的大籠屜,從里面拿出一個大白饅頭給我吃。我從來沒見過她穿過這樣大、這樣白的圍裙。她這一輩子也是第一次穿。這是她這一輩子唯一一次有了正式工作。這也是泰山涌最后一次亮相老街,算是老樹新枝,煥發了光彩,出演了新時代里的一個新角色。
沒過多久,老街安靜了下來,泰山涌也恢復了原來的平靜。泰山涌,原來是前店做生意,后面住家。店后面不僅有房子,還有一個不大的小院,泰山涌人家關起門過自己的日子了。
泰山涌掌柜的姓葛,他有一兒一女,女兒嫁給粵東會館做黑白鐵活兒的阮清水;兒子從來沒有在泰山涌里出現過,在大人們的議論中,似乎有些游手好閑。這期間,老掌柜兩口子和掌柜的兒媳婦先后過世。沒過兩年,掌柜的兒子忽然出現在我們粵東會館里了,不知什么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和小萍的媽媽王嬸——我們大院外號“大摩登”的美人好上了,結成一對亂世鴛鴦。這是泰山涌蔓延出的一段插曲,油鹽醬醋衍生出的另一種滋味的日子。我們院里的街坊們,盡管對掌柜的兒子不大滿意,但都理解他們,尤其同情王嬸,她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孩子,不容易。街坊們有的叫他少掌柜的,有的叫他老葛。我們一幫孩子都叫他老葛,每次叫這個“老”字,口氣里多少帶有貶義。其實,那時候,他并不老,也就30多歲,頭發很黑,留得很長,嘴上有兩撇小黑胡子。
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幾乎把泰山涌遺忘了。人們忘記了當年是怎樣從那里買油鹽醬醋的,是怎樣到那里喝酒喝得酡顏四起甚至醉意朦朧的了。甚至連葛家人自己都忘記了,泰山涌是葛家老掌柜買的房子、開的買賣了。老葛帶著王嬸和孩子,早早回到通縣老家,自顧不暇,更是把泰山涌忘到腦后了。那時候,街道服裝廠建立,閑置的泰山涌變身為服裝廠的倉庫,算是再一次死灰復燃,荒蕪老枝冒出新芽。
一直到“四人幫”被粉碎,各項政策落實,老街百廢待興。老葛和王嬸還陽一般重返老街,政策落實,先把他們安置在大同店里暫住,沒多久又把做了十多年服裝廠倉庫的泰山涌騰出來,歸還給了他們。他們才想起,哦,泰山涌還是屬于自己的房產。
日子漸漸回到原來正常的狀態。老葛和王嬸開始有了蠢蠢欲動的心思:重新回到手里的泰山涌,倒不想要自己住,回爐的燒餅,終歸不香,住在這里,總會感到不舒服,但兩口子都沒有正式工作,沒有工資,沒有勞保,兒女再好,也不能全靠他們,自己怎么也得有點兒積蓄,心里才踏實,自從私房可以上市交易,他們就惦記著把房子賣掉,早早變現,拿上一筆錢,真金白銀揣在手里,舒舒服服地過日子,也好讓自己養老免去后顧之憂。
可是,哪兒那么容易!連年動蕩,他們早已經找不到藍本(房契)了。沒有這個藍本,空口無憑,怎么賣房子?幾經交涉,幾經努力,房子沒有賣出去,他們就不想再耽擱,先把房子租出去,弄點兒現錢花。雖然這么多年沒人住,沒有人修,房子老態龍鐘,但面積不小,只要收拾收拾,應該還是不錯的,畢竟這里離前門、天安門、崇文門、王府井不遠,去哪兒都近,抬腳就到,交通方便。
很快,房子就租了出去。租客是位從南方來北京做生意的小商人。這時候,老街上,像老葛這樣有房產自己又不住的人,把房子租給外地人的情況日漸變多。走在老街上,見到的大多是外地人。老葛的租客,這個小商人多少有點兒錢,把房子重新收拾粉刷裝潢一番,又買了成套的沙發、雙人大床和電視機,泰山涌舊貌換新顏。小商人帶來個年輕的女人,準備長期租住,一副正經過日子的樣子。老葛和王嬸都是過來人,老眼毒辣,一眼洞穿,這女人定是個“小三兒”。愛“小三兒”不“小三兒”吧,反正每月租金700元。30多年前,700元也可以了,不算小數目。
藍本還是無從找到,賣房遙遙無期。老葛和王嬸被時間磨得沒了脾氣,對于賣掉泰山涌不抱什么希望了。沒有想到,山窮水盡時,居然柳暗花明。小萍的舅舅,一直替他這個妹妹操著心呢,同情妹妹,一直對妹妹落魄成了泰山涌少掌柜的人耿耿于懷。
妹妹也許沒有想到,時代的變化實在太大,簡直可以說是天翻地覆。中日恢復正常邦交后,舅母的日本人身份得到證實,讓她得以重回日本,盡管說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搖身一變,又成了日本人。舅母聽說了老葛和王嬸賣泰山涌屢屢遇阻,便給北京市的領導寫了一封信。信是從日本寄到北京的,寄信人又是個日本人,信方才遞交到領導的辦公桌上,領導就給下屬單位做了批示,按照政策予以解決,外事無小事嘛。遲遲困頓的泰山涌,方才有了轉機。舅母和舅舅長舒一口氣,總算為妹妹辦了件彌補于萬一的事情。
盡管有領導的批示,具體辦事還得找人疏通,方才順利進行。老葛和王嬸只好托人通融,最后通過房管局,找人私下交易,終于把房子賣掉了。泰山涌換成了現錢,拿在手里,老葛和王嬸方才把心放進了肚里。只是他們沒有長著后眼,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房子越來越值錢,特別是在前門這寸土寸金的地方,這樣的獨門獨院會日益升值。
泰山涌的鋪面房面積是26平方米,后面的住房是兩間刀把房,還帶一個4平方米的小院。泰山涌賣了75000元。
雖然泰山涌只是北京一家再普通不過的油鹽店,但它的經歷不凡。從最早的油鹽店,到后來的大食堂、街道服裝廠的倉庫、外地小商人的家……雖談不上風云變幻,卻跌跌撞撞走過了近百年的時光,影影綽綽,多少串聯起北京城一段斷代史。泰山涌少掌柜老葛不想這些,賣掉了泰山涌,他松了一口氣,這是他能夠給王嬸唯一值錢的念想,或者說是最后的慰藉了。他太明白,王嬸為他生下了兩個女兒,跌跌撞撞跟著他,付出了從20世紀60年代初到新世紀初、從中年徐娘到晚年老太太的生命時光。
如今,泰山涌已經重建,加蓋了一層,變身小樓。房梁門窗等所有的木料簇新,一層紅門紅窗,二層斷橋鋁合金窗,還糖葫蘆一樣穿幾盞小紅燈籠。不知以后派什么用場。不會是恢復泰山涌原貌吧?再掛上原來的店幌,裝上原來的柜臺,點燃原來的燭燈,擺上原來的瓶瓶罐罐……讓后來人穿越時空,體驗一把舊時風情,昔日重現?
那天,我見到小萍,說起泰山涌往事,她告訴我實際房子賣的是90000元,中間人拿走15000元。
泰山涌后面小院里的那棵槐樹還在,正是夏天,一樹槐花盛開,一地槐花如雪。
侯家豆腐坊
豆腐坊是一戶姓侯的人家開的,緊臨臨汾會館西的一個大院的最外面,路北,臨街,占據了很大的面積,使得這座大院沒有大門,只留一個很窄的豁口,供人出入。在整條老街上,這是唯一沒有大門的院子。
豆腐坊前面有一道慢坡,比一般院子高出一截兒,有一個大磨盤和一根粗木杠,還有一面白豆包布,被風吹得鼓脹著,船帆一樣張揚,老遠就能看見。
最早是用驢拉磨,蒙面的瘦驢繞著大磨盤轉,小時候,我還曾經看見過,仿佛鄉村一景。磨盤后面,有一個火灶,鐵箍的圓灶口,旁邊是一個大風箱。為了省錢,燒的不是木頭或煤,而是鋸末。鋸末不經燒,得不停地往灶膛里塞,風箱呼哧呼哧不停地拉,火苗呼呼地往上躥,好像一群小孩子不甘心在里面憋著,直要奔跑出來。灶臺連著一口大鍋,上面用十字形木架支起一個大白布袋,就是老遠能看見的跟船帆一樣的豆腐坊的招牌。
驢拉磨磨出來的豆漿,要倒進布袋里過濾,在大鍋里煮,布袋里剩下的豆腐渣倒出來,盛放在東墻邊的一口大缸里。煮好的豆漿,放進旁邊的一個大石槽里,滿滿的豆漿上面,鋪上一塊白豆包布,點好了鹵,再在上面用一塊大石板壓上,壓出的水,緩緩流進石槽下面的水槽里,流到坡下面,順著馬路邊的地溝眼兒流走。然后,就等著最后豆腐成形了,掀開石板,再掀開豆包布,看到白花花的冒著熱氣的豆腐,那一瞬間的勁頭兒,就像我們小孩子跑了一路到家后,摘下帽子滿頭熱汗騰騰。
我們一幫孩子,沒少聚在那里看豆子是怎么一點一點變成豆腐的,覺得特別有意思,比到天橋看變戲法的有意思。在我看來,豆子變豆腐,豆子和豆腐都不是主角,蒙面的驢子才是。它最有意思,也最好玩,慢條斯理,來回轉圈,垂著腦袋,搖頭晃腦的,仿佛在思考著什么難題。
豆腐坊是個小作坊,露天作業,和它隔著一道玻璃窗的后面,就是住房,住著侯家一家子。侯家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生意好的時候,侯家會雇幾個短工,一般是他家的親戚。住房的西邊蓋了間簡陋的小房,屋里有吊棚,可以住人。吊棚上橫著的木頭很結實,我們小孩子看完磨豆腐,會在橫梁上打摽悠、玩引體向上。侯家人看見了,笑吟吟地看著我們,也不管我們。老街上沒什么玩的,豆腐坊成了我們的兒童樂園。
豆腐坊生意不大,卻是老街一景。人們老遠就能夠聞得見豆渣和豆漿味兒,有點兒腥,不大好聞。一頭驢子拉著碾豆子的大石磨,包著浸泡著水的豆子的大豆包布,蒸騰著靄靄的白霧,給老街帶來生氣。磨完豆子,侯家的孩子會牽著小毛驢,走下慢坡,從北深溝到后河沿,讓驢在護城河邊的沙土地里打個滾兒,那是干了一天活兒的驢歇息的方式。我們一幫小孩子常常呼喊著,跟在驢的后面,看西洋景一樣看熱鬧。后來,侯家不用驢了,為了省錢,他們自己拉磨。他們很辛苦,我們看著,卻沒有了驢拉磨的樂趣。
一條老街上的街坊們,常會去那里買豆腐。侯家豆腐坊也批發,每天都會看到有排子車到這里來拉豆腐。豆腐冒著熱氣,蒸騰得排子車像在云霧中跑。
每天天不亮,豆腐坊就忙碌起來。一清早,他們開始賣豆腐,也賣豆漿,豆漿是豆腐的副產品,方便附近的街坊們。做豆腐剩下的豆腐渣,不賣,不知道處理到哪兒了。有人說賣到鄉下喂豬去了,不知確否。
20世紀60年代困難時期,各家糧食不夠吃,豆腐坊開始破例賣豆腐渣,居然排起了長隊。饑腸轆轆的人們,忽然發現豆腐渣可以充饑。我父親也從那里買回一些豆腐渣。豆腐渣,白花花的,遠看和豆腐差別不大,只是松散,像一團蓬松的白沙子。近看,很粗,并不是那么白,有些發黃,像那時人們缺乏營養的臉色。
父親用豆腐渣摻上點兒菜葉,撒上鹽,倒上點兒醬油,點上幾滴油,用手把它們團成一個圓球,用和好的棒子面,包成菜團子,上鍋蒸熟,掀開鍋蓋,滿屋子是豆腐渣的味兒。那味兒,不那么好聞,酸酸的,沖鼻子。
菜團子,以前母親包過,我吃過,那時,如果沒有肉,便用大白菜或卞蘿卜做餡,談不上好吃,起碼可以下咽。而父親包的菜團子,真的難以下咽。里面包裹那么多的豆腐渣,粗粗拉拉的,那一點兒鹽、醬油和菜葉,杯水車薪,根本掩蓋不住豆腐渣的苦腥味道。
父親給我和弟弟每人倒上一點兒醋,說蘸上醋就好吃了。
我和弟弟蘸上了醋,并沒有覺得好吃,豆腐渣的味道依然濃重地堵在嗓子眼兒。但是,看著父親和母親大口大口吃著菜團子,我們也只好把一個那么大的菜團子吞進肚子里。
豆腐渣餡的菜團子,伴隨我度過了一兩年的時光。幸虧不長。那時候,我正讀初中。
小時候,總以為這里就是一家豆腐坊,不知道是一座大院。大院不小,不過,不像我們粵東會館那種三進院,只有一個院子,也不規整。我有同學住在那里,他們告訴我,院內有三間正房和好幾間東西廂房,侯家的豆腐坊臨街,住房應該算作大院里的倒座房,只是不大,更不規整。正房三間,住著姓晉的一家人。晉家有七個孩子,都是女兒,除老六、老七兩個小女兒在家,其余幾個孩子的年齡都大好多,早在外地工作。老六和我是小學同學,老七比老六小兩歲多,也在我們第三中心小學上學。晉家七個女兒,公認老七晉雪芳長得最漂亮,眉眼秀氣,身材玲瓏,能唱會跳,在我們小學校里,一直是活躍的文藝才女,各種演出少不了她的身影。讀中學,她和她六姐一樣,都考上了女十五中。那時候,我們匯文中學是男校,和女十五中一起組織合唱隊,她擔任領唱,很是風光。
晉家出身資本家,街坊們說三里河大街水道子那兒的東柳樹井電影院,最早就是晉家開的。晉家的男主人,我從沒有見過,只知道當時是個會計,也知道她父母都有文化。北平剛解放時,晉雪芳的母親在老街上幫助做掃盲工作,她家也一度成為街道識字班,她和同泰店的畢大媽,一起幫助那些沒有文化的婦女識字。她母親是南方人,胖乎乎的,長得白白凈凈,待人很和氣。
豆腐坊,是貧富階層混居的大院。這樣的大院,和老舍寫過的《柳家大院》不一樣,那是舊北平的貧民窟,在老街南面的金魚池、龍須溝一帶可以看見它們的影子。西打磨廠老街上的大院,雖也陸續住進一些貧民,將傳統的四合院逐漸變成了大雜院,卻不是純粹的貧民窟,各色人等雜陳,不過是將白面饅頭做成了摻進了棒子面的金銀卷而已。
北平和平解放前后,類似豆腐坊這樣的大院,在老街上有很多,不少家庭小作坊,有的像豆腐坊在院子最外面,有門臉,有的就在院子里生存,和大院的街坊們和平共處。連年戰爭動蕩剛剛過去,百廢待興的年代里,北京戶籍管理沒有那么嚴格,城市戶口也沒有那么金貴,為了謀生,從外地乃至農村來的人,不少就在老街上安家落戶,只要到派出所做個登記就行了。豆腐坊,就是那時候從河北農村來的侯家開的。山不轉水轉,磨豆腐的侯家和資本家的晉家,就這樣成了街坊,門窗相對,磨豆腐聲和讀書聲交織,彼此相安無事。
1973年秋天,我從北大荒回到北京,一時待業在家,無所事事,在老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時,遇到了晉家老七雪芳,覺得她比以前瘦,但比以前漂亮,特別是一雙大眼睛,那么明亮,滴溜溜轉。以前,在老街上,在校園里,我見過她,從沒有說過話。那時候,我和她有時到街道辦事處幫忙,討好人家,去抄抄寫寫,或干點兒零活,偶爾碰在一起,也會聊兩句。見面和說話的機會漸多,她便常常來我家找我玩,有時也邀請我到她家去玩。
最初,她邀請我到她家,我還以為是在豆腐坊,沒有想到是我們粵東會館西邊94號大院,中間隔著原來的绱鞋鋪92號。這個鞋鋪很小,只是一間門臉房,兼做住房。它是占據了94號大院大門道的一角而已。但就是這一角,讓大院的大門變得非常逼仄,進大門后,東側便是鞋鋪的位置,走過和大門一樣逼仄黑洞洞的門道之后,東側的第一間房子,便是雪芳家。一張大床,幾乎占滿整間屋子,房間逼仄得讓我吃驚。緊靠床的東墻,是粵東會館的西墻;北側是绱鞋鋪的南墻。我雖然沒去過豆腐坊里她原來的家,但想象著那三間北房,和這里怎么也不能同日而語。
那天,雪芳的母親外出沒有在家,我問雪芳怎么搬到這里來了,問完之后,就后悔了,難道還用問嗎?我家不是一樣從粵東會館搬到同泰店了嗎?她望望我,沒有說話。
日漸熟悉了之后,我問過她,是不是豆腐坊侯家占了她家的房子。她搖搖頭說不是,說侯家人不錯。
說起以前她住過的豆腐坊,我想起當年吃過的豆腐渣,曾經問她吃過沒有。她睜大眼睛說:怎么沒吃過?那味道現在想起來就想吐!
那時,她和我一樣剛剛從云南兵團返城,正等待著街道辦事處的知青辦調動手續,卻總也辦不下來。我知道那時候辦病退回來的知青,大多并不是真的有病,以為病只是她辦回北京的一個借口。我還對她開玩笑說,前兩天,一個在山西插隊的同學來我家找我,他也是辦病退回來的,他問我:你能看出我有什么病嗎?我說不知道。他說:我到我們的縣醫院去開病退證明,大夫問我你有什么病,我對大夫說我有什么病,您看看就知道了。大夫讓我躺在病床上,說檢查一下,他掀開我的衣服,一看,嚇了一跳,我的腰間綁著一溜兒刀子。我問大夫:您看出我有什么病了吧?
她聽完呵呵直笑,說:他膽子可真大!又說:我沒刀子,要是有把刀子就好了!
這話說得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時候,我只是把她這話當作笑話。
我和她都應該算是回北京比較早的,大多數人還在插隊,所以老街上整天都顯得空蕩蕩的,見不到幾個熟人。寂寞、無聊和彷徨、茫然,霧一樣彌漫在我和她的生活空間里。
那時候,她的幾個姐姐還在外地,家里只有她和母親相依為命,我對她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便常到她家去看望她,心里卻不住嘲笑自己,多像電影《早春二月》的蕭澗秋,常自作多情去看望文嫂,卻一點兒也不了解雪芳的真實情況和真實心情,只是盲目地同情而已。
雪芳多才多藝,畫得一手好的水彩風景畫,她常常拿她新畫的畫給我看。我看后問她:畫的是你們云南嗎?
她點點頭說是,又立刻搖搖頭說不是,臉上露出的表情,很奇怪。
我說她:看你畫得多好哇!
這話讓她立刻又高興起來,對我說:我上中學的時候,我們美術老師也說我畫得挺好的,還讓我畢業的時候考美術學院附中呢!說完之后,高興的勁兒很快又像云彩一樣被一陣風吹走了。這讓我更感到奇怪。
她還能跳一手好的新疆舞。有時高興起來,她就把床上的被子褥子往墻邊上一靠,脫了鞋,小鹿一樣跳上床跳舞,跳得床板直顫悠。她興致盎然的樣子,簡直像個孩子。跳完舞,她會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被垛上,呵呵笑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微微隆起的胸脯激動不已地起伏著。
那時候,實在是太不敏感,我哪里能發現,其實,這一切都是不正常的,那不是興奮異常,而是她已經有病纏身!
有一次,她對我講起了她在云南兵團的遭遇,我聽了有些毛骨悚然。她曾經在團部的文藝宣傳隊當演員,以她能歌善舞的表演才能,她不說我也能想象得到,干這活她肯定得心應手。只是我沒有想到,她被他們的團長相中了。她開始只是以為團長喜歡自己,常常關心地跟她說話,還給她糖吃,沒想到有一天,團長帶宣傳隊到外面演出,趁她睡著的時候,像狗熊一樣向她撲了過來要強奸她,嚇得她掙扎著跑出去,跑到寂寥荒涼的夜色里……
那一天,聽雪芳講完,我似乎才多少了解了一些她的內心。但是,我還是沒有想到,在云南這樣的遭遇后,雪芳在精神上受到嚴重的刺激,早就落下了病根。她已經無法逃脫那個對她來說太沉重可怕的陰影。病魔已經侵蝕到她生命的深處。
以后的日子里,我常想,如果那時候我知道了這樣的情況,能開導開導她,起碼勸她去醫院看看病,也許會是另一種情景。可是,那時候,我什么都不懂,根本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情況和后果。她母親同樣不懂,她自己實在太孤獨,姐姐們都不在身邊,她就像弱小無助的蝸牛,只能把自己縮進脆薄的殼中,偶爾露出頭來,不過是借畫畫和跳舞發泄一下自己,但這又不能完全幫助自己、解脫自己呀!更何況,那時候街道辦事處管事的人,就是遲遲不幫她辦理調動手續,都知道她在云南的遭遇,卻都認為是她自己作風不正派,把屎盆子生生扣在她的頭上。她一個弱小的小姑娘,燒香都找不著廟門哪!
那一天中午,她的母親去深溝肉鋪買肉的工夫,她喝下一瓶敵敵畏,躺在她家的床上自殺了──就在那曾經為我跳過新疆舞的床上。
聽到這消息,我啞然失語。一個曾經那樣活生生的生命,就這樣從我的身旁消失了。她漂亮,她多才多藝,如果她活下去,會有美好前程的。可是她沒有熬過來,她只要再多熬那么幾年,她的生活就不會那樣壓抑了,她會考上個大學,或者找到一個理想的工作,這對她并不難,她有這份才華。那一年,她才23歲呀!
老街尚未改造之時,我重返故地,94號還在,窄小的院門緊鎖,進不去了。雪芳和她母親住過的那間小房,不知變成什么樣子。豆腐坊雖然沒有了,舊址還在,在破敗的高坡上,我遇到一位老街坊,站在那里跟他聊會兒天。說起豆腐坊,說得更多的是當年在這里買的豆腐和豆漿,還有豆腐渣。也說起雪芳,他和我們一起都不住唏噓嘆氣,連說晉家人老實,馬善有人騎,人善有人欺。
多年以后,我見到晉家六姐佩芳,說起她妹妹雪芳,問她:雪芳畫過好多水彩畫,畫得特別好,有保留下來的一兩張嗎?
她沖我搖搖頭。
【作者簡介】
肖復興,1982年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曾任《小說選刊》副總編、《人民文學》雜志社副主編、北京市寫作學會會長、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已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報告文學集、散文隨筆集和理論集百余部。曾獲“中國好書”獎、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朱自清散文獎等。近著有《我們的老院》《咫尺天涯:消失的老北京》《天壇六十記》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