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福建談戲:“語言不好懂,我還是很喜歡”

1962年4月,老舍在廣東參加潮劇座談會后為潮劇題詞。左二為陽翰笙、右一為潮劇作曲家馬飛。

1962年4月,老舍與曹禺等觀看莆仙劇《春草闖堂》。(舒濟、舒乙、金宏編著《老舍》,燕山出版社,1997)
1962年3月2日至26日,文化部在廣州召開全國話劇、歌劇、兒童劇創作座談會。會后,老舍、曹禺、陽翰笙、張庚等劇作家乘汽車到汕頭考察潮劇,并舉行潮劇座談會。此后,老舍、曹禺等人又往福建考察地方戲劇,并于4月13日在福州市參加了福建省地方戲劇座談會。
這次座談會上,老舍、曹禺、張庚、陽翰笙、李健吾等著名戲劇家作了發言。福建省文化局在1962年4月17日就迅速向本省的有關文化機構和劇團印發了這次會議的記錄稿。這份題為《老舍、曹禺、張庚、陽翰笙、李健吾等來我省座談會記錄1962,4》的記錄稿中老舍的發言內容轉引如下:
(按:老舍發言記錄稿中括號內文字是原記錄稿中就有的,此外方括號內的文字和標點符號,均系筆者所加)
老舍:過去沒來過福建,這次到福建來,看了很多戲,學了不少東西,很興奮,這是我們幾個人的共同感覺。我們看了許多從來沒有看過的東西。福建戲劇工作很有成績,戲劇藝術真是“百花齊放”,令人振奮,回到北京,要向首都的朋友吹吹牛,介紹你們的先進經驗。看了戲,意見不成熟,況且你們有些戲也是才搞的,不是已經成熟的了。我們看的幾個劇種,都有悠久的傳統。我們看了薌劇的“加令記”,高甲戲的“連升三級”,莆仙戲的“春草闖堂”,閩劇的“貽順哥燭蒂”。這些戲劇都很有生氣,真是生龍活虎,使人興奮。陽翰老[按:指陽翰笙]是四川人,到處吹川劇,川劇有很多好喜劇,如“喬老爺上轎”“拉郎配”,最近出版了廿多出喜劇,我看高甲戲的“連升三級”可以和川劇的好喜劇媲美。假如要提意見的話,覺得魏忠賢這是個狡猾、陰險的人物,想同鄉下來的土財主開開玩笑,讓他去趕考,這是可以的,但到后來將他收做爪牙,為什么要收用這么個糊涂的家伙呢?是不是用幾句話來透露[出]他的心情,點明為什么會更好些。
“加令記”很有趣。大人喜歡,小孩子也很喜歡,要是處理得有詩情畫意。[,]使人對這只小鳥感到更可愛,會更好,覺得鳥笨了一些,賣豆腐的對鳥也并不怎么愛它。一個人常常有愛某一種動物如犬啦,貓啦,愛得入迷的(當然四害是要除的,不能愛。),戲里這種關系還表現[得]不夠。
“春草闖堂”這出戲,盡管是語言不好懂,我還是很喜歡。這戲有那么一點[不足],喜劇的氣氛還不夠,正面的斗爭多了,比如打死惡霸。吳桐這個人物,我看可以不要,這個人的勢力也很大,將來兩個人結婚了,能不能平安過日子呢?很危險,我是夜里睡不著的,很替他們耽心。有了與尚書夫人的斗爭已經夠了,戲的最后,吏部尚書是怎樣的態度,沒有交代明白,恐怕新夫婦以后的日子不大好過吧!喜劇要使人心情愉快,現在我們看完后,心情還不大愉快,想起來還有點不好受,有了吳桐,大家還是要耽心的,因為薛政庭究竟是打死了人,打死人總是不簡單的事,就是春草這個仆人,我們也替她耽憂。閣老與吳尚書是不是同一類型的,不很清楚,這個丫環有些力量,敢闖公堂,敢同誥命夫人打架,可見閣老的家人也不是好惹的。我想只強調同閣老的矛盾這一面也就夠了。個人的感覺,戲應該更有戲劇性,更會使人發笑。不要改,加點工,一個戲要經過十年八年幾十年的磨練。北京紀念梅先生[按:指戲劇家梅蘭芳]、周先生[按:指戲劇家周信芳]、蓋老[按:指戲劇家蓋叫天],他們舞臺藝術幾周年幾周年,他們一個戲都是摸[磨]了幾十年。我們前次同梅先生、周先生到朝鮮去,他們還是演那幾個老戲。他們演老戲不是什么都不用再準備了,梅先生演出前三、四小時誰也不接見,蒙著被子,準備他的戲;周先生演出前喜歡跑到海邊上散步,他說“今天午[舞]臺大,到海邊呼吸大自然的空氣,氣魄就會大一些”[。]他們就是這樣認真的搞戲,所以稱得上是“大師”。我們的話劇演員,演不多久就滑了。蓋老七十五歲了,還在北京舞臺上演好幾出大武戲,一點也沒偷工減料,該怎么演就怎么演,該摔幾個觔頭就摔幾個。北京很多有名的武生去看,都佩服蓋老的“背花”很準確。“打店”他一輩子演了多少回,還是一次一次不斷加工,越演越好,真是始終不懈的勤練。藝術這個東西不能急,要慢慢來,我的意見可能都不正確。
“貽順哥燭蒂”也是好戲,特別佩服演貽順的演員,演技實在高明。假如讓我提感想,好象太現實了。藝術不同生活,特別是戲。舞臺不能同生活一樣。舞臺上的東西多了戲就出不來。西洋不論是什么派,舞臺上都力求簡單。記得西洋很紅的小歌劇叫作“音樂喜劇”的一出戲演了好幾年,舞臺上的東西很少;蘇聯的輕歌劇也是輕松情節的,舞臺上也沒有什么東西。我們戲劇總是讓它松散些,有抒情。舞臺上的布景、道具應該??[按:此處兩個字模糊,疑似:簡單]些。讓戲出得來。
話劇“東征”演得很好,天主???[按:此處三個字模糊,疑似:教因素]太多了,很多戲都被它占去了,用不著那么強調,這是個矛盾,但與鄭成功沒太大關系,假如不改它,我想對神甫的那一套,處理要特別注意,神甫在外國那是身份很高的,權力很大,教皇下面就數他了。比如第一場見鄭成功,按照神甫的身份,鄭成功應該出去接他。當然如果鄭成功去接他,這戲就不好辦了。戲的結構是一個整體,各部分都有聯系,不能提一點就改一點。
對于戲劇,來的幾位朋友,他們才是專家,我是半路出家的。總之希望劇協能加強力量,多作安排,讓作者、老藝人、青年演員經常見面;導演、演員經常交流經驗,??[按:此處兩個字模糊,疑似:措施]要落實。我們在廣州開了25天會,我覺得就很好。工作上的一些具體問題,如稿紙等等,文化部門幫助解決,(香煙文化部門是解決不了的)。福建戲劇傳統深遠,演員才能很高,文化部門,劇協等,采取一些措施,戲劇藝術一定發展更快、更繁榮。
老舍不僅是一位著名的劇作家,而且也是一個愛看戲的人。老舍因為是第一次到福建省,所以對福建的地方戲劇有些陌生,他在幾個縣市觀看了福建的多種地方戲劇之后,感到“看了許多從來沒有看過的東西”,所以在總體上對福建的地方戲劇作出了高度的評價,認為福建的戲劇藝術真是“百花齊放”。老舍在福建省戲劇座談會上的發言中對這次觀摩過的福建地方戲劇如薌劇《加令記》,高甲戲《連升三級》,莆仙戲《春草闖堂》,閩劇《貽順哥燭蒂》和新排演的話劇《東征》等逐一作了評論,不僅指出這幾部戲劇和話劇在劇本及演員表演方面的優點,而且也指出這幾部戲劇和話劇在劇本及演員表演方面存在的一些問題和不足之處,并就劇本的修改、提升演員素養、保障演員的生活待遇等方面的問題提出了建議。
老舍在日記中也記載了他在福建省各地觀看福建地方戲劇的情況(當年4月7日至12日日記)。每天觀看演出后,他還會作詩。《觀〈連升三級〉》:“泉州高甲戲,三級喜連升,獨辟新風格,時翻古樂聲;狀元無點墨,皇帝似多情,入骨肆嘲諷,人民眼更明。”《贈鯉聲劇團》:“可愛莆仙劇,風流世代傳;弦歌八百曲,珠玉五千篇;魂斷團圓后,神移笑語前;春光芳草碧,鶯囀艷陽天。”《觀林務夏同志演貽順哥》:“八年尚憶釵頭鳳,今夕欣看貽順哥,宜喜宜悲情似海,輕愁微笑漾春波。”另外,同行的張庚亦有日記,更為具體,或可作為參考文字,寫入新版的《老舍年譜》和《老舍年譜長編》之中。
需要指出的是,這篇老舍于1962年在福建省考察地方戲劇期間所作發言的記錄稿,雖然未經老舍本人審定文字,但是由福建省文化局的工作人員現場記錄、整理并由福建省文化局印發給全省的有關劇團和文化機構的,因此文字內容是可靠的。
這篇至今尚未公開發表的發言記錄稿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不僅可以彌補《老舍全集(修訂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在收錄老舍文章方面的不足,也可以從中看出老舍對福建省的地方戲劇的評價,對于了解老舍在1960年代的戲劇觀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希望今后再編輯新版的《老舍全集》時能將老舍的這篇發言記錄稿收入其中。
(作者為北京魯迅博物館研究館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