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青銅
在楚地廣袤的田野里,在約百年前的一個春天,植物在瘋狂生長,草芒上閃耀著殘存的雨水,昆蟲在地下掘進,鳥兒在天空歌唱,陽光刺目耀眼。有黃土翻動的地方,農人們正播下他們賴以生存的種子。洞庭湖之南的這片山地,野蒿蓊郁,散發著濃烈的苦味,蘆葦和蒲草在湖澤邊柔軟地搖曳,所有新鮮的葉片都在舒展。一浪浪的土地被翻耕出來,藍色的天空無邊無際,溈水緩緩流淌,山風陣陣吹拂。
就是在這塊土地上,3個姜姓農民在栽種紅薯的土溝里,無意中把一件國寶青銅器給刨了出來。
一些人不相信,在楚地這個偏遠的地方,竟有過青銅時代。還有一種說法,是一個曾在北方做官的寧鄉人,將商代的四羊方尊運回了家鄉,埋在農田里,之后便遺忘了,最后被姜氏兄弟挖出。但是,他為什么要埋下這青銅重器,為什么不能埋深一點?這么沉重的一個珍寶為何會被遺棄?似乎誰也說不清楚。
其實,在楚地的歷史中,有著燦爛的青銅時代,有著巨大的銅礦。比如在湖北隨州曾出土過曾侯乙尊盤,它被譽為“商周青銅器的巔峰之作”,代表了中國古代青銅鑄造工藝的極致水平。而在湖北崇陽出土的一件商代晚期銅鼓——崇陽銅鼓,為我國至今發現時代最早的青銅鼓之一,難道也是從外地運到那里去的嗎?
比炭河里遺址更早的、夏商時期同樣未見史載的盤龍城遺址,也出土了眾多制式巨大的青銅器。由此人們猜想,青銅時代,在古老的國度里,南北方風格各異,氣勢不同,但都有青銅器的巔峰之作,南方青銅器物的恢宏奇崛、雄渾磅礴,超出人們的想象。四羊方尊顯示出了高超的鑄造水平,是“臻于極致的青銅典范”,也因此,它成為我國的傳世國寶之一。
這是一尊什么樣的青銅?不就是有4只羊的方尊嗎?不就是商代晚期的青銅禮器、祭祀用品嗎?不就是又沉又大嗎?可那4只羊,有造型極其夸張的圓形犄角,線條流暢可愛,造型奔放沉著,卷角羊頭與羊頸伸出器外,羊身與羊腿附著于方尊腹部及圈足上,其肩飾高浮雕蛇龍紋,尊的四面正中即兩羊比鄰處,又有一個同樣造型奇詭神秘的龍頭。整個紋飾細膩精美,難以想象的精美,似乎非人工雕刻。鱗紋、長冠鳳紋、夔龍紋、蕉葉紋、帶狀饕餮紋、細雷紋,交相輝映,和諧地組成了這尊青銅無與倫比的匠心與神妙。這個設計者是何方神圣?而鑄造者又是什么能工巨匠?
這樣一件代表王室祭祀規格的重器,為何會孤零零地埋在田間,而不是埋入地下深深的墓室?這樣的規格和等級,來自一個什么樣的國度?商末周初,青銅時代的盛世,在這塊偏僻的荒野上,是如何悄悄完成輝煌的一頁?這給后人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
在這一帶的山地,除了四羊方尊,還先后發現300多件種類繁多、風格神異的青銅器:人面紋方鼎、象紋大銅鐃、獸面紋銅花觚、獸面紋巨型銅瓿、云紋銅鐃……在炭河里遺址,考古工作者在青銅的銘文上,總算找到了一個方國的國名,這個南方荊莽中的蕞爾小國,卻聚集著一批沒有留下姓名的高超工匠。在這個方圓達14.5萬平方米、今存面積2萬平方米的古都城遺址里,有宮殿建筑的地基和柱洞,有堅實的夯土城墻,有整齊的護城河。
這個從未進入歷史記載的都城,以此為中心的兩公里范圍內,在這個叫月山鋪的盆地,百年來,發現了多件青銅大器。上世紀50年代末,當地一位村民在田間勞作,挖出了一件破損的青銅器物,賣給了廢品回收站,恰好有湖南省博物館派駐到廢銅倉庫挑選文物的師傅,找到這個碎成10多塊的青銅物件,將其拼湊組合,聞所未聞的人面紋方鼎現世了,至今這依然是全國發現的唯一一件以人面為主要紋飾的方鼎。還有一個在溪河邊洗菜的村民,抬頭瞥見裸露的河床有一個青銅古物,拔出來一看,竟然是商代青銅提梁卣。本世紀初的一個炎炎夏日,幾個孩子在溈水河邊玩水嬉戲,看到河中沙子里露出一塊青銅,于是幾個人用小手挖掘,竟然越挖越大,一個重達61.9公斤的巨型古銅器——獸面紋瓿出土了,它比國內已知的任何瓿類銅器都要大。河中淹埋的這個銅瓿,成了中國青銅中的“瓿王”,國家一級文物。還有一個村民,在師古寨頂采藥,遇到一條蛇,村民一路追趕這條蛇進了一個山洞,結果在掏洞時挖出兩件商代銅鐃……當然,還有一些青銅重器,在新中國成立前的漫長年月里,無人監管,流落到國外。
當然,這里是以綺麗想象見長的楚地,這里流傳著許多關于青銅器的傳說。有的說,炭河里遺址所在的月山鋪,到了半夜,空中會穿梭回蕩著青銅的嗚嗚聲。據說,當年姜家兄弟挖出四羊方尊時,曾看見土里滲出暗紅色的水。還有的說,當年文物修復專家在給四羊方尊做X光檢測時,屏幕上突然出現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所有的傳說,都為青銅的古老包漿再涂上一層神秘的色彩。
不管怎樣,青銅是不朽的,冷銹的青銅銘刻著灼熱的歷史。稻谷漁歌、江花芙蓉里的青銅之音,鑄造著楚人的胸懷與血性。吳戈犀甲,長劍秦弓,“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那青銅敲出的神秘神圣之聲,穿越了整整3000年的時光煙塵,在楚地空曠寂靜的夜空里,在滿天繁星中,久久奔流、纏繞。這歷史的回聲,緩慢、沉重、盛大、莊嚴,讓一代代的人仰望和聆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