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雙寶:我在故宮長大
每當有人問起我是在哪里長大?哪里上班的?我總會給出一個讓他們愣一下的答案:故宮。隨之而來的,通常是驚奇、羨慕以及一連串的追問。1965年,從我出生在角樓下的故宮職工宿舍起,我就在這座古老的皇宮里與歷史一同呼吸。這本書,便是我對那些追問的一次漫長而真誠的回答。
我的父親是故宮的一名保衛人員,家就住在高高的宮墻下。于是,我的人生便與這座六百年的宮城緊密地捆綁在了一起。別人家出了門是大街或小巷,而我出了門,是那沉默的宮墻、是太和殿廣場、是御花園的假山和古樹。
我高中畢業后就去上班了(20世紀80年代初,能上大學的人,一個班里只有一兩個同學)。好在我上班的地方是故宮博物院,在這里,我不知不覺地在文化和歷史的長河之中被熏陶著。
2017年以前,我從來沒有過創作一本書的想法,總覺得這是專業人員的事。之后,我想到還有七八年就要退休了,應該學習一些業余愛好。想了想,就學攝影吧,也像故宮資料信息部的主任胡錘、古建部的宗同昌一樣,上班之余可以拍拍故宮。于是,我就參加了北京攝影函授學院初、高級班的學習,了解了攝影的基礎知識。之后,又認識了李少白、周梅生等攝影名家,在他們的指導下,我的攝影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因為我拍的都是故宮的照片,要寫照片說明,所以工作之余,就看一些故宮出版的書籍。同事退休不要的書,我撿回去學習。我退休時拉回家中的書裝滿了兩書架。
我后來想想,打算拍“故宮人”的照片。拍攝“故宮人”的照片自然要講述“故宮人”的故事,而我周邊的人都是普通的同事,和平年代也少有轟轟烈烈的大事。但我想我們雖然是小人物,可也是組成這歷史的一部分,講述小人物的故事也是很有意義的。經過幾年的時間,我采訪了很多同事,把發生在故宮真實的歷史事件記錄下來,同時,也創作了一本以攝影作品為主的《見不到的故宮》攝影集。現在出版的《我在故宮長大》就是在《見不到的故宮》基礎上改編而來的。
一個“故宮人”的視角是微觀的、感性的。我記憶里的故宮,不僅僅是教科書上的坐標,更有四季特殊的味道。春天,海棠花如雪般落在金水河的漣漪上;夏天,慈寧宮墻根下總有最陰涼的一隅,能聽到穿透數百年的蟬鳴;秋天,踩在從墻外吹到太和殿廣場的金黃銀杏葉上,沙沙作響;冬天,第一場雪落下時,整個故宮陷入一種萬籟俱寂的莊嚴,那是我心中最接近“穿越”的時刻。我看見的不是冰冷的文物,而是文保科技部修復師手中那把溫潤的玉壺,如何在他日復一日的摩挲下,漸漸煥發出內斂的光澤;我聽見的是庫房的老管理員在日落時分,那一聲悠長的“下——鑰——啰——”;我觸摸的是神武門城墻磚石上,被風雨侵蝕出的粗糙痕跡。在平行的世界里,在游客散去之后,故宮才展現出它最真實的一面。那是一個由學者、修復師、保衛人員、園藝師和像我這樣的行政人員組成的“小社會”。我們共享著它的寂靜,也守護著它的秘密。這本書,便是對這個平行世界的一次深情回望。
《我在故宮長大》的核心在于個人微小的生命歷程與宏大永恒的歷史遺產之間的交融。它是“成長”與“凝固”的對話——我在不斷長大、變化,而故宮卻仿佛凝固在時間里。這種對比讓我思考起時間、傳承與生命的意義。我的成長煩惱與某位小皇子幾百年前的寂寞,是否能在某一方宮殿中隔空共鳴?
我所傳承的不是皇位或珍寶,而是一種獨特的“感覺”,—種對歷史的敬畏,對時間的耐心,對美的細膩感知。這種無法言傳的“故宮氣質”深深地塑造了我的性格與世界觀。寫下《我在故宮長大》,是故事里的重新發現。我嘗試將正史記載與我的個人想象相結合,比如,當我坐在文華殿的臺階上,我會想象幾百年前的經筵講席;當我撫摸著一扇雕花窗欞,我會構想一位公主曾經在此眺望宮外的目光。歷史于我,不再是扁平的,而是立體的、可感的、充滿人情味的。
恢宏而沉默的紫禁城與我朝夕相伴,將它磅礴的歷史與無與倫比的美浸潤在我的生命體驗中。而像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普通人,在新時代守護故宮的“新故宮人”的經歷,也必將與它形成微妙的共振。
寫作的過程,是一次漫長的精神返鄉。最大的挑戰,是如何將那種極其私人的感官體驗轉化為能讓讀者感同身受的文字。我反復斟酌,試圖找到最準確的詞語來描述夕陽照射在琉璃瓦上的色彩,或者雨后青石板路散發出的泥土與古木混合的香氣。最終在活字文化編輯馬志燕和劉凈植的幫助下,我明白,我寫的不僅是故宮,更是一個關于“普通人和故宮之間如何相互塑造”的故事。故宮給了我一個無比廣闊又極其幽深的童年,它教會我沉默,也教會我傾聽。它讓我知道,最厚重的歷史是由無數個微小的、溫暖的,甚至已被遺忘的瞬間構成的。
如果說,《我在故宮長大》這本書能帶給讀者什么,我希望它不是一份旅游指南,也不是一部宮殿秘史,而是一扇小小的、獨特的“窗”。透過這扇“窗”,您能瞥見一個新中國的平民孩子如何在皇家宮殿的紅墻黃瓦間,完成了對世界最初的探索;跟隨他成長的路徑,體會到時代的巨變,窺見紫禁城從皇家宮殿變成“人民的故宮”有血有肉的佐證;同時感受到歷史并非遙不可及,它就在一縷風、一片瓦、一道光影之中,等待著與每一個來到故宮愿意駐足的心靈的相遇。
我是在故宮長大的,這本書寫下的,就是我的故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