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滿身月色,四望皎然,因起彷徨”
標題來自張怡微的文章《舶來的記憶》的結尾句,此文被收入她的散文集《誰能追蹤你的筆意呢》。文章中,張怡微由阿瑟·米勒的《推銷員之死》在上世紀80年代進入國內后,因那時人們對推銷員和商業保險沒有什么認識而和者寡,聯想到父親在她童年時教過她的一個英文單詞ca?sino。而父親在大家對外面的世界還很懵懂的時候就知道casino這個單詞,是因為海員這一職業。借職業之便,父親給家里帶來的速溶咖啡、綿羊油、榴蓮、蜜餞、洋酒等,給了張怡微忘不掉的《舶來的記憶》。后來父親落魄多年,等到沉寂了二十多年的航運業突然重又揚帆起航時,父親早已退休。通過《推銷員之死》與父親這貿然一看風馬牛不相及的聯想,張怡微是想順應《推銷員之死》里阿瑟·米勒給予劇中父親的憐憫,共情父親的失意和迷茫,“滿身月色,四望皎然,因起彷徨”,文末這一句猶如神來之筆的感嘆,在我讀來最適配的并非張怡微所指的美國作家索爾·貝婁寫作《雨王漢德森》時的心境,而是像父親這樣的普通人,雖落魄卻還在勇敢地抓住所有可能性,努力生活的樣子。
《誰能追蹤你的筆意呢》共分4輯,分別為“誰能追蹤你的筆意呢”“我自己的陌生人”“誰是問津的人”和“我想抓住那道光”。雖說都是從輯中選文里挑出的一個篇名,細究起來卻都是能貫通整輯文字的關鍵句。被張怡微命名為“我自己的陌生人”的這一輯,起始的《29+1》以一部電影開筆,記錄了張怡微在29歲那年的所遇所感所悟,接續的卻并非借時間這一階梯一步步邁向歲月深處的篇什,而是貌似紛亂的作者成長過程的東鱗西爪,于是我們讀到,當最愛張怡微的外婆罹患胰腺癌住院治療時,“癌細胞的發展速度非常快,攜帶著一連串的事情發生,令人悲欣交集。外婆從消瘦,可以吃飯說話,到無法動彈,只過了短短半年”,平靜的敘述中,誰還讀不到作者因親人病篤而起的焦灼? 我們還讀到了“他們(父母)大約吵了半個小時左右,內容是諸如父親不上船又亂花錢之類的,反正一段時間以后,我才終于有飯吃。其實下半天的時候,我很想吃肯德基,但是又覺得父親老是掏錢不大好”,人間煙火,已在字里行間;我們更讀到了“有很多年的大年初一,我都沒有特地穿上新衣服了。更確切地說,是沒有穿上更大一號的新衣服了,長一寸的袖子和褲腿,游移在清貧和實惠之間,是一種‘做人家’和‘過日子’的平民況味”,于往昔的回味中生活氣息汩汩而來。
一篇篇地閱讀“我自己的陌生人”中的文章,記憶中原文模糊、更吃不準作者是否張怡微的一段當時讀來心臟會猛跳的描述,已能確定的確出自張怡微的手筆。一對情深意篤的老夫婦,妻子常年被丈夫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妻子也樂意順從、依賴。丈夫去世后,妻子的表現卻與所有知道他們的朋友的預期截然相反,張怡微寫道:“她走路的姿態不再沉重,變得輕松起來”,“她特意去吃了一塊丈夫生前以對身體不好為由禁止她吃的西瓜”,悲傷中混雜著一種解脫感,若不是張怡微反復觀察并愿意感同身受,她又怎么可能用平實的語言營造出一箭穿心的閱讀效果? 可是,在讀“誰能追蹤你的筆意呢”一輯的過程中,我不止一次認定,記憶欺騙了我,也就是說那一段叫人過目不忘的文字,未必是張怡微所寫,因為,在臺灣求學、生活的那些日子,被張怡微記錄得有些間隔:“我看完電影出來,馬路死寂一片,好像濕漉漉的荒原。永和此時卻還籠罩在一派生機之中,有鹵味攤飄香,夾雜打折面包的氣息,匯集人的氣味與生活的原貌。但我從來沒有流連過這些陌生人所經營的生計,我覺得他們是風景,生生不息,卻遙不可及。”類似情緒,在這一輯文章中并不少見。每每遇到這樣的宣泄,我就忍不住嘀咕,抱持著“躲進小樓成一統”的生活態度,怎么寫得好小說? 當然,張怡微已經是頗有成就的小說家了,著有長篇小說《細民盛宴》《夢·醒》以及中短篇集《哀眠》《舊時迷宮》《青春禁忌游戲》《試驗》《因為夢見你離開》《四合如意》《櫻桃青衣》等。從早年的《青春禁忌游戲》到最近問世的《四合如意》,在我讀來就好比從《誰能追蹤你的筆意呢》的第一輯跨越到了第二輯,也就是說,張怡微的小說題材已從自己的經歷擴展到了身邊甚至遠方的人和事。這樣的變化何時發生又是怎么發生的? 蛛絲馬跡就在《誰能追蹤你的筆意呢》一書中,把這本散文集說成是張怡微的成長小史,未嘗不可。
散文集的第三輯和第四輯,均為讀書記。為什么不合為一輯?第四輯“我想抓住那道光”所涉的都是韓國作家,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韓江以及張怡微覺得寫作成就不亞于韓江的金惠珍、金愛爛、鄭世朗等。對于不怎么閱讀韓國小說的讀者而言,會對第三輯“誰是問津的人”中的文章更有好感。很有意味的是,這一輯所有文章的標題都被張怡微簡化為“讀某作家”的格式,當然不是因為已經詞窮,而是善于解讀文本的張怡微在文章中金句疊出,它們比肩而立在每一篇文章里,叫人難以甄別哪一句妙到足可拎出來用作標題,比如《讀雪莉·杰克遜》一文中,張怡微這樣評價這位美國哥特小說作家:“雪莉·杰克遜優異的講故事技巧,使得她在履行恐怖的敘事職能時,不忘一點一點地抖落生活的塵埃,呈現女性主義的內核。她的故事讓人相信,那些兢兢業業當棋子當兒女的普通女人其實心里并不糊涂,也不幸福。她們像沒有名字,或者頂著任何一個普通名字的女人一樣淹沒在滔滔生活里……”其中的哪一句不具備標題的水準?不如就讓這些能從又一個側面展示張怡微成長速度的讀后感,都頂著一個最不像標題的標題吧。
“我一直都很喜歡美國作家安妮·普魯。原因很簡單,她是我最想成為的那種作家。我受到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啟蒙很晚。待我經由廣泛閱讀,了解到自身寫作條件的局限之后,2020年我讀完《樹民》的中文版,很難形容當時的心靈感受。我只是想,如果有生之年,通過努力我能寫一部這樣的作品,那就此生無憾了。”這是《讀安妮·普魯〈鳥之云〉》一文的開場白。讀罷《誰能追蹤你的筆意呢》再回到《讀安妮·普魯〈鳥之云〉》,我仿佛看見“因起彷徨”的張怡微,正“滿身月色”地“四望皎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