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戀的張望》:回首卻見故人鄉
一向直言不諱,喜歡說俏皮話的李培禹老師,忽然“拘謹”地遞來他的新書——由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的《留戀的張望》,希望我寫篇書評。其實,他還欠我兩篇呢,五六年了,遲遲不見出來。但面對大病初愈、一臉真誠的他,我還是誠惶誠恐地妥協了。
這是一本懷人憶舊的散文集,書中的王洛賓、臧克家、于藍、張中行、喬羽、浩然等,都是他當年在北京日報副刊部工作時,采訪交往過的文藝大家。書里,有趙堂子胡同15號的思念、九秩漫畫家的傳奇人生,有劉紹棠、趙麗蓉、李雪健、韓少華,有從記者到作家、從高原到高峰的梁衡,有把鄉愁寫進讀者心里的凹凸……這些響當當的名字,與其說是留戀張望的人物合集,倒不如說是一本時代記憶,溫暖,樸實,情真意切。
他少時遇見詩界泰斗臧克家,得其惠澤。臧老識人知人,頗有“獎引后進,如恐不及,賞識之下,率為聞人”之古風。胡同里居家的大詩人,不但親自給中學生李培禹改詩,還到他住的大雜院,看望自己的忘年交。李培禹當知青時,寫信索要臧老的照片、詩和墨寶,臧老一一滿足。每每見了他,常常重復那句話:“我對你抱有不小的希望……”如今,卻只能望廬思其人,書里那一句“到哪里再興沖沖地喊一聲,‘臧伯伯,是我’呢?”看得人眼睛直發酸。
一直喊他“培禹同志”的作家浩然,是其采訪對象。每次去他的“泥土巢”探望,浩然總會熱情地握住他的手說:“培禹同志,你來得正好。”在三河縣,若問浩然住在哪里,總有人能帶路找到他家。深入生活、埋頭苦寫的浩然,從不拒見登門拜訪的客人,再忙再累,每天都要抽空看看業余作者的稿子。初夏,精力充沛的浩然推著輪椅上一臉病容的老妻,在草木繁花茂盛的院子里,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一個目光炯炯,一個顏面憔悴,不協調里卻透著“閑時與你立黃昏,灶前笑問粥可溫”的情意。
不以華麗的辭章、工整的格式,而以自身感觸為限,書中都是這樣隨筆而出的故事,自然親切又淋漓盡致。平日里談笑風生的李培禹,憶起往昔的故交,卻難掩“微斯人,吾誰與歸”的感傷。古有“少年樂新知,衰暮思故友”“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之句,我想,李培禹定是懷念那個巨星璀璨的時代,畢竟,撐起世面的大師,越來越少了。但那扎根熱土、從人民的生活中找尋靈感的精神還在。騎自行車去中南海開會的“戲瘋子”李雪健,為了角色竟餓瘦20斤,化療期間還堅持拍戲。比起生病,他更怕的是“戲不演好,怎么對得起觀眾?”曾五下山西貧困縣永和的李迪,在山溝里一住就是兩個月。賣饃供三個女兒上大學的老漢、快遞姐、點豆腐的劉三、還有賣粉條的大個兒……這些小人物都是他故事里的主角。采訪路上,但凡遇到困難戶,李迪必解囊相助,始終奔赴一線采訪的他,像戰士一樣,最后倒在了畢生書寫真情文章的案前。
古今懷憶之詩文,腔調不一。“不見李生久”的杜甫,春日里想起老大哥李白,是“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念茲在茲的牽念,賈島《憶江上吳處士》則有“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的惆悵。69歲的白居易為去世八年的老朋友元稹寫下《夢微之》,“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字字泣血。言必近真,不尚雕彩,筆下有深銳的情感,且金句不時冒出,如“一個偉大的人,最懂得自己的渺小”,這是《留戀的張望》的特色。修辭上,動詞占據了舞臺,華麗的形容詞只好退居二線,在如此素樸的文字里穿行,我甚至忽略了詞藻,只沉溺于情境之中。《滕王閣序》于急遽中寫出,《哀江南賦》乃沉郁之作。《留戀的張望》如一曲緩緩流淌的心聲,以淺顯和平的語調,陳情鋪敘,以求動人之聽。倘若讀書需要儀式感的話,音樂、清茶、美酒、花香、流水甚至松濤、云霞,都是絕配。這本《留戀的張望》更適合在萬籟俱寂的夜里,或者細雨紛紛的午后,捧著一杯淡茶,跟著作者,一同前去那盈盈秋水、淡若春山的歲月。那些長在思念里的記憶,陌生而熟悉,濃烈又靜謐。如入孤蕭一聲、高樹答響之境,又有山間云溪、月來沉沉之蘊。
按梁衡先生的說辭,一個好編輯、好記者,要善于從新聞樹上獲取滋養,結出更多的果子。在副刊編輯的主業之外,李培禹寫詩寫小說寫散文,同時還是狂熱的音樂發燒友,是中國音協合唱聯盟經典合唱團、北京日報社合唱團的靈魂人物,其藝術之花可謂繁盛。梁衡先生曾多次催問:“培禹,你的書出來了嗎?”初夏時節,我終于看到了它,卻讀出了深秋的意味。不是秋風的蕭瑟,而是秋日的高曠,秋月的皎潔,秋水的澄澈,是光而不耀,靜水流深。我看到了不一樣的李培禹。歲月磨去了青春的棱角,卻沉淀了真摯和厚義。那表面上絲滑機靈的圓融,原來不過是一層保護膜,里面藏著柔軟善良又悲憫的一顆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