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嵐深處抽新芽
晨霧在嶙峋崖壁間流轉如銀綃。
巴山大峽谷披一襲翡翠煙羅,空氣中是濃烈的潤。晨霧漫過我的四肢,苔蘚織就的翠絨長袍裹著古樹。我總疑心那些蒼翠里藏著會呼吸的史書,每當山風掠過,千年光陰便簌簌落滿衣襟。
在這里,醒來便醉了。崖柏虬枝上垂落的松蘿似仙人須發,珙桐舒展著白絹般的苞片,恍若棲滿枝頭的白鴿正欲振翅。那些千年紅豆杉吞吐洪荒,樹皮褶皺里嵌著金線蕨的星芒。到處都是毛茸茸的植物,空氣清新得像被洗過一樣。讓你想不停地呼吸,不停地走。
忽有綠尾虹雉掠過林梢,尾羽抖落碎玉般的清啼,驚醒了寄生在鐵杉上的獨蒜蘭。這幽谷精靈仿佛舉著鈴鐺,在晨光里搖響山神的耳語。暗香浮動處,峽谷溪流畔的金釵石斛垂著可人的流蘇,與巖隙間野生的八角蓮私語。
我禁不住加快了腳步,想多看看巴山大峽谷里的生命。
空氣里浮動著冷泉的氣息,每口呼吸都似銜著枚水晶薄荷。腐木上密布著絨毯般的灰樹花,偶有紅腹角雉踏過,便騰起細雪似的孢子云。陽光在密林之外,青岡櫟的掌狀葉篩下碎金色的光,照見枯枝間新發的七葉一枝花——這珍稀的草木隱士,用七重翡翠托起紫冠,騰空書寫神農的殘卷。
走了多久多遠,我已經忘記,直到友人打來電話催促,我才歸隊折返。
我們這天的落腳處是桃溪谷外八卦形狀的民宿,青瓦白墻圍成內院與外院,我的房間恰似太極中的一尾玄墨。推開門,迎上友人鄒先生溫厚的笑容。他仿佛深諳易理一般,既能在集體采風的喧鬧里為我們安置好獨處的靜室,又總在恰當時刻遞來溫熱的茶盞。
我淺淺一笑,寫作的人就像山里的云,既要聚成雨,也要散作霧。
次日的陽光慷慨得如同大巴山人待客的酒碗。我們沿盤山道攀援,當地人鐘教授為我們講述。他仿佛達州歷史的“活字典”,張口就是一個個故事——峭壁上懸棺的鑿痕是巴人最后的密碼;溪澗里圓潤的卵石記著古代巴國的圖騰……
正午時分,我們登頂盤螺頂,白云在山頂堆積環繞,在腳下翻涌成史前的海浪。眼前的一切都十分清透。天高氣爽,大開大合,山石威猛,讓人禁不住想放聲高歌,然后覓得當地的土家族人聊聊。
昨夜錯過的聚會余溫猶在——那位扎根山鄉的年輕教師,用苞谷酒釀著現代桃花源的故事。友人笑談我缺席的遺憾,眼底映著遠山疊嶂。我忽然懂得了這些文化擺渡人的苦心:他們像嫁接古木的農人,將都市的筆桿接在鄉野的根系上。
暮色四合,八卦院里浮起人間煙火。達州的老作家講著方言,將《華陽國志》里的掌故拌進茶水;成都的散文家捧著蓋碗茶,說蜀繡的絲線能縫補巴山夜雨。我的土陶碗里盛著山菌燉土雞,忽然想起《詩經》里的“既有肥羜”——原來古今的暖意,大都沉淀在湯水的溫度里。
暗夜里我獨自踱步,想尋覓一枚月光,暢想著不遠處的茶馬古道,卻看見萬家燈火在兩岸閃爍,為河面染上銀鱗。
巴人歷史在遠山中若隱若現,我恍惚看見廩君率部族踏歌而來,聽見板楯蠻的銅鼓震落星子。那些消逝的文字或許從未真正湮滅,它們化作了背二哥的山歌,變作了薅草鑼鼓的節拍,在某個采風人的筆記本里獲得重生。
晨霧再起時,民宿的廊檐下浮動著早茶的清香。鄉人立在小院口,身影與背后的山巒疊成寫意的水墨。
下山路上,巖壁的皺褶密密匝匝。這是地球不朽的年輪啊!億萬年的沉積里,有海枯的鹽晶,有陸沉的貝殼,有青銅時代的箭鏃,也有新時代扶貧干部的足跡。大巴山是部永遠在續寫的典籍,我們不過是偶然落在扉頁的露珠。
別時回望,那些被苔蘚親吻的樹木在風中輕搖,仿佛萬千支筆在書寫蒼穹。
我忽然懂得這趟采風的深意:文化傳承從不是單薄的紙箋,而是鮮活的生命場。就像在八卦院屋檐下流轉的光陰,既容得下圍爐夜話的暖,也存得住挑燈創作的靜。巴山的云嵐深處,永遠有新的故事在抽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