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碰頭
1.
六個男孩,圍在街頭一道木柵欄前,似乎正謀劃一出惡作劇。剛放學,他們灰色或黑色的罩衫,是校服。戴軟邊帽、背挎包的高個子男孩,背對我,手捏彈弓,大概是惡作劇的主導者。其余五個男孩,在聽他說著什么,眼神恭順或質疑。指甲縫里的黑屑,清晰可見。皮鞋上有泥痕或破洞。褲腿短到了小腿肚的位置,因他們生長得太快,父母無錢制新衣。木柵欄上,有刀子刻出的絞刑架痕跡、一抹綠漆、廣告紙撕毀后殘余的一角,傳遞出法國小鎮十九世紀末的信息。
《一次碰頭》中的上述場景,出自女畫家瑪麗·巴什基爾采夫之手,呈現在我眼前。
畫面右上角,一個女孩,也穿著黑罩衫,沿著有坡度的街道遠去。那似乎就是畫家的處境:孤零零,走在愛美術的路上,被男性占據的主流畫壇,排斥、質疑。二十六歲,因肺結核死去……
自六月起,上海生活中,“巴黎成分”陡然濃郁。“締造現代:來自巴黎奧賽博物館的藝術瑰寶”,在浦東美術館展出,長達四個月,分日場和夜場。來自各地的觀眾,排隊購票觀展,再到頂層露臺,以黃浦江、外灘或東方明珠塔為背景,拍照留念。“奧賽”“梵高”“巴黎”等名詞,在餐桌話題、微信朋友圈、小紅書中,頻頻出現。“現代如何締造”,成為美術界乃至知識界重新思考的主題,在各種分享會、訪談節目里,被闡述、爭論。
臨近展覽結束,十月的這一天,我來到浦東美術館,與庫爾貝、米勒、梵高、高更、莫奈、瑪麗·巴什基爾采夫們,待一個下午。假裝在巴黎,追隨林風眠、徐悲鴻、劉海粟、艾青、吳冠中、龐薰琹們,去巴黎美專、盧浮宮、塞納河邊畫廊,尋找中國之美的現代表述方式。
巧的是,眼下,位于世博園的中華藝術宮,有一個主題為“上海現代”的展覽,從美術、裝置、電影、音樂、設計、家具、建筑等角度,呈現五四運動以來的上海現代性構建進程,與浦東美術館內的這一展覽,碰頭了。
幾天前,我去看了“上海現代”展,對若干展品印象深刻:龐薰琹的花紋圖樣設計作品,源于敦煌壁畫的啟示;宋慶齡的手包,繡有她英文名的縮寫“SCL”,旁邊掛著她穿過的香云紗旗袍;聞一多橫涂幾道墨線,代表斑斕虎紋,為徐志摩設計出《猛虎集》封面;以混凝土為材料、以1992年以來上海證券指數曲線為藍本,繪制的一道山脈,橫貫百米展廳,隱喻著“土木建筑對于中國現代化之作用力”;一張鋪有白布的長桌,陳列千朵玫瑰,像女子躺在病床上,由密集懸空的輸液袋,滴滴答答輸送葡萄糖,曾經轟動2000年“上海雙年展”的這一裝置作品,再度展出,玫瑰則是今年的了。
一代一代的愛與美,持續被創造、呵護、搶救,驚心動魄。
“現代”一詞的英文“Modern”,法文“Moderne”,在1928年,由上海的《中央日報》音譯為“摩登”,作為新創辦的文藝副刊之名,很妙:“摩”是觸及,“登”是向上,“摩登”就是超越,抵達新高度,無論穿高跟鞋的女郎、摩天大樓,還是一切沖破桎梏的方式。現代、現代性、現代主義,這些概念與實踐,從上海開始,向廣大內陸延展。“摩登”,是上海貢獻的一個新詞、一種新生的力。
顯然,“上海現代”展,或者說上海、中國的現代性,與歐美、巴黎有關。那些上世紀早期的覺醒者、藝術家,相當一部分有留學經歷,在上海的碼頭乘船到世界上去。于是,中國方能在世界之中,不至于因自閉自負而毀滅。
上世紀初期的那些先鋒、叛逆者、新人,與“鐘情于真實”的現實主義畫家庫爾貝,與浦東美術館內“締造現代”的巨擘們,也就存在關聯。
一個人進入美術館,就是從作品,乃至從自身經驗和血液中,辨認潛在的關聯。
2.
梵高的《自畫像》《梵高在阿爾勒的臥室》前,人最多,一簇簇頭顱,像葵花傾向太陽。一個孤獨至死的人,身后獲得世界性的聲名,有意義嗎?沒意義嗎?說不清。但我知道,如果沒有美和顏料的庇護,他會活得更慘。
遠遠看一眼梵高,轉身。在冷冷清清的《一次碰頭》前,與本次展覽中唯一的女畫家,碰頭了,是意外的事。對她和這幅畫,我一無所知,于是,驚喜。
瑪麗·巴什基爾采夫,生于俄羅斯貴族家庭,十多歲,隨父母移居巴黎。寫日記。拒絕“結婚、生子、侍奉丈夫”的古老律條,“那是洗衣婦們都能做到的事情”。全身心熱愛大自然和藝術。她有一幅沒來上海的作品《在畫室》,是一群女畫家觀察、描繪男模特的情景,表達了對時代的冒犯。“我想看到、擁有、擁抱這一切,然后死去。”她在1884年死去,生命比梵高還短暫。1890年,梵高死去,三十七歲。這兩個畫家在巴黎碰過頭嗎?畫風迥異,一人寫實,一人寫意。即便碰頭,兩人能惺惺相惜否?很難。
唯我獨尊,是天才的特征之一。天才們如果和睦相處,就會落入凡夫俗子之流,這世界就無聊無趣了。
在上海這一展廳中,梵高與高更的兩幅自畫像,不再爭吵,懸于相鄰展板,目光投往不同方向。因藝術理念不同而沖突,梵高割耳朵,高更倉皇逃出阿爾勒,去塔希提島,描畫女子、海、一頭公牛。于是,我看見他畫筆下黏稠的陽光,聽見腥咸的牛叫、濤聲。
梵高面前的觀眾稀少一些了。在下一波人流涌來前,我走過去,近距離地面對這個孤寒者。
他一生畫了四十余幅自畫像,因為窮,請不到模特。買一面新鏡子,就歡喜,寫信告訴弟弟提奧。“與鏡中人對話”,似乎也是每個作家的肖像。一張白紙,一臺電腦屏幕,就是鏡子,考驗一個人的誠意與勇氣。臨終前一年,梵高作這幅自畫像,一張臉像麥地,于幽藍天空下金黃燃燒。脖頸上,一小截綠絲帶,如小溪淙淙流過。與其他自畫像相比,這一幅有生命的歡欣,我喜歡。
臨終前,梵高得到侄女出生的消息,畫一幅杏花圖,囑托弟弟貼在床頭,祝福她。那一樹的綻放,明媚逼人,無一絲一毫的癲狂黯淡,滿盈春意,很不梵高。那才是梵高。他有一腔柔情要傾訴,無人聆聽。假如與他共處同一時空,我、展廳中的這些觀眾,大約也避之唯恐不及。那一腔柔情中的危險性,拉開距離后才得以消散,僅供后人審美和懷想。
梵高只有一個親愛的提奧。
“我沒見過天使,所以不畫天使。”1855年,庫爾貝發表《現實主義宣言》,扛起美術領域的現實主義旗幟,與文學中的現實主義碰頭。自然主義、印象派、后印象派……隨之而來,米勒、莫奈、梵高們隨之而來。展廳中,有庫爾貝的自畫像《受傷的男人》:斜躺,眼睛緊閉,右側是一把劍,左胸口白襯衫上有一抹血跡,懷抱毯子。據說,那毯子的位置,本來畫了一個女子。當愛情消失,庫爾貝修改畫面,用顏料埋葬了她。
拋棄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的甜膩和粉飾,呈現真實的處境,庫爾貝、米勒、梵高、莫奈們,一概如是。
“將我所處時代的風俗、思想與風貌轉化為藝術,這就是我的目標。”也是庫爾貝的話。與所處時代同在,盯著它、糾正它,燃燒出自己的微光,就是現代性。“締造現代”,始于現實主義,永遠未完成,像黃浦江乃至一切江河。
一切偉大的表達者,都在締造各自的“現代”,李白、杜甫、韓愈、蘇軾、辛棄疾、歸有光、曹雪芹,如是;魯迅、廢名、沈從文、老舍,亦如是。
我注意到,在庫爾貝畫筆下,英雄與農夫的尺寸相同——人的平等、解放,從十九世紀中期的這一細節,開始了。
3.
看到了米勒的《拾穗者》。三個農婦,向麥地彎腰如致敬。裹著紅、黃、藍的頭巾,酷似我故鄉中原的親人。遠處,有騎馬者,大約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在巡視。童年,我曾跟隨外婆拾麥穗,對米勒,就親切異常。
《拾穗者》附近,有巴斯蒂安-勒帕熱的《干草》:田野里,一對青年夫妻在勞作后休憩,男子用草帽遮臉,鞋子滿是泥跡;女子坐著,臉憔悴,嘴巴微微張開,眼神迷茫,腳邊有一個裝食物的鐵罐。
拒絕天使后,繼續拒絕宮廷、貴婦,讓田野、工廠和街道入畫。庫爾貝們,走向自然光下悲喜交加的人間。1841年,金屬顏料管的出現,讓他們的戶外行動更便捷有力。
梵高《吃土豆的人》沒來上海參展。畫面中,五人圍坐在電燈下吃土豆,臉消瘦,手關節粗大,似乎在談論播種和墑情。據說,梵高最初畫四人,后增加一人,讓人氣更濃烈,活下去的信心更強。它被評價為一幅“丑畫”,畫中人,毫無優雅精致。我喜歡這幅畫。它不丑。丑陋的,是一些人通貨膨脹般虛妄的眼神。
距《拾穗者》《干草》不遠,是莫奈《夏末的干草垛》,都是大地上的事情,彼此呼應,顯出策展人的慧心。
莫奈一生畫許多干草垛。如,冬日覆雪的干草垛,像隱忍的窮人,衣服中的棉絮露出來了。眼前這一草垛,涌動夏末的光,在陰影襯托下充滿熱力。一個人隨身攜帶陰影,就立體、真實,擺脫單調和虛假。與陰影同在,就是與光芒同在,這是莫奈帶來的啟示。當然,陰影并非黑暗,在低溫中,養育那細微的一切,比如,蕨、虎耳草、日記。
脫盡麥粒后的干草垛,陪伴農人一年,喂牛、燒飯、取暖,這是中法兩國鄉村相通的經驗。眼下,中國大地基本沒有干草垛了。每年五月,收割機隊伍遵照麥子成熟的規律,自南向北挺進,收獲麥粒的同時,將麥稈粉碎入土,化為地力。牛,在現代化養殖場內,咀嚼科學配比的飼料,加快體重增速。廚房里的煎炒烹炸,來自煤氣公司或電廠的支持。
如何敘述當下,即如何締造現代性,而非沉溺于對舊時代情調的臨摹,對畫家、作家、建筑師、設計師,乃至一切以創造為使命的人而言,是永恒的難題。
展廳里,那些少年,面對拾麥穗的農婦,面對蛋撻形狀的干草垛,眼神困惑。他們在動畫片、二次元游戲、奶茶和補習班之間,長大。我沒理由擔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處境、命運。我與梵高、米勒、莫奈們,大致上共處于工業化尚未提速的長時段中,與農業的關系更密切,或許,在浦東美術館內的一次碰頭中,更有話可說?關于泥腥氣、杏花香,關于在干草垛中如何挖一個洞穴,度過與父母爭吵后離家出走的一夜……
幾天前,沿黃浦江跑步,我氣喘吁吁,坐在長椅上歇息,一臉汗。長椅另一端,一個瘦黑男子,向我打招呼:“上海熱哩很,你老家也冷了吧?”我愣一下,笑了:“對,老家冷了。你老家是哪里?”他眉毛揚起來,大聲說:“河北!我兒子大學畢業了,在石家莊上班。”我笑了:“好啊。你來上海旅游?”他說:“我收罷玉米、種完麥子,就來了,找工作哩,我年年這時候來上海,找綠化的活,種花呀,種樹呀——我有十八畝地。你有多少地?”我又愣一下,笑了:“我沒地了,得干點別的活了。”他一臉同情:“哎呀,活不好找,你還得買米買面哩……”
看著米勒、莫奈,想起“江邊對話”,明白,我身上土氣未消,就能保持素樸、繼續生長,像收罷玉米后種上麥子。
4.
回到瑪麗·巴什基爾采夫的《一次碰頭》前。
六個男孩仍在竊竊私語,這也是中原小鎮常見的一景。不同處在于,上世紀七十年代,街頭拐角處,我們腳穿解放鞋或回力鞋。密謀的事情,大約是,如何搶奪另一幫孩子的軍帽,趁露天電影散場時的混亂。軍帽,是商店里買不到的時尚品。一頂軍帽,意味著家中有當兵的親人。一個戴軍帽的少年,與外面的世界有關聯,有遠行的可能性,不必困在原地不動。為一頂軍帽而斗毆,這類事件就屢屢發生了。
好作品的秘密,大約就是“熟悉而陌生”。“熟悉”,能與閱讀者的個人經驗,發生痛切的關系;“陌生”,讓閱讀者的靈魂得以更新。《一次碰頭》的好,我懂。
“言寡情而鮮愛,辭浮漂而不歸。”西晉松江人陸機,在《文賦》中如是責備。寫作、繪畫,其理一也。庫爾貝、米勒、梵高、莫奈、瑪麗·巴什基爾采夫們,深情而筆致沉實,顏料在畫布上堆疊凸起,那積雪、綠葉、花,就要溢出畫框、涌入上海了……
浦東美術館位于陸家嘴,從前的田野、村舍、奶牛場,演變為金融街、財富夢。幸而,這美術館,這美術館里的古人與今人,讓自然萬象之美,有所歸、無所懼——沿畫筆這一條小路,就能走到后世人心里去。
看,西斯萊《馬爾利勒魯瓦鎮的磚廠小路》,把一個小鎮夏天,分成兩半,每一半都綠沉沉、光燦燦。畢沙羅《冬日里村莊一角的紅色屋頂》,讓我想起故鄉屋頂下的火盆。西涅克《井邊的女人》,兩個女人,在利用滑輪汲水,井邊,有水罐張開大嘴渴求。中原水井結構與此不同,井上架著“A”字形狀的轆轤,當水桶從幽暗中沉沉升起,轆轤就吱呀吱呀歌唱,響聲傳得很遠。
卡耶博特《開花的樹》,則酷似上海某院落內的一棵小樹,三月里,滿面粉艷。我在十米外一座歷史保護建筑的窗口內,坐了若干年,被小樹的美,保護著。后來,它消失于一片工整的綠地。
美好的物事,都有失去的危險。從一棵樹,到接受葡萄糖的一桌玫瑰,乃至一切。美國詩人畢肖普說:“失去的藝術不難掌握。”繪畫和寫作,是一種挽留、搶救。愛與回憶,也是一種藝術。當一個人陷入愛、回憶,就成為隱秘的藝術家了。
我走上美術館頂層的觀景平臺。一家西餐廳,落地玻璃窗內坐著幾個藝術家,手握刀叉像捏筆。對岸,外灘,燈火陸續點燃。那哥特式、巴洛克、Art Deco(裝飾藝術)、中式等建筑風格,沖突、融會,魅力無限,似乎也在闡釋“締造現代”的方法論。
黃浦江與蘇州河,在外白渡橋碰頭后,蒼蒼茫茫朝東去了,深情、洶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