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主義和經典敘事回歸下的多元創新

現實主義創作如何透過社會表象的真實揭示文化成因的真實和人物心靈的真實?
現實主義創作的核心理念是求真,但不能止步于表現社會生活表象的真實。我的看法是,須用詩人的眼光去尋找人物心靈的真實,用田野調查的態度去探究社會生活背后文化成因的真實。
以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匈牙利作家拉斯洛為例,他的創作理念與實踐頗具啟示性。
拉斯洛引起我的關注和推崇,是因為他對文化形態的認識。他反對以西方文化為中心的論調,認為人類文化就是世界各民族的集體記憶。因為這個觀念,他熱愛上了中國文化。他熱情稱頌老子《道德經》哲學思想的深邃與廣博,深刻地認識到孔子編訂的《詩經》開啟了中國文學向多元發展的方向。而在文學領域,他極其崇拜的偶像是中國唐代的天才詩人李白。為了探究誕生李白的文化土壤,他專程來到中國,追尋李白的足跡,游訪了近十座城市。其間他有兩個細節值得我們深思。一次是他渴望游訪的地點是白帝城,但是陪同他的中方人員誤把他帶到了酆都鬼城。他極為失望,明確表示自己是為尋找李白獲得自由后放飛的地方,而不是控制人生命運的地方。一次是他游訪西安的時候突然隨機問當地的路人,李白和楊貴妃是什么關系?被問的當地人卻十分錯愕,不知如何回答。這一問也勾起了我的興趣,重新品讀李白為楊玉環寫的《清平調》三首,這才感悟到,拉斯洛關注到了李白比喻楊玉環的都是極其美好的意象,從而感受到了李白內心深處對楊玉環絕世獨立的驚嘆。而一千多年來我們津津樂道的卻是太白醉酒的桀驁不馴乃至對李隆基和楊玉環關系的暗諷。這種截然不同的感受,提醒我們在尋找典型環境下的典型人物時,一定要探究形成這種典型的文化成因(如大唐盛世開放包容多元的社會風尚和文化思潮),以找到人物特有的心靈真實。對造就李白這種心靈真實的深層文化成因,我們沒有找到,而拉斯洛找到了。其實在李白以后,也有兩位文學家找到了相同的感受,那就是白居易和洪昇。讀他們的《長恨歌》和《長生殿》,便能發現與李白相似的精神取向和心靈共鳴。
另一個例子就是美國文化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深入不同族群進行田野調查,深度參與他們特定的文化活動。比如他深入到印尼的巴厘島做田野調查,專門針對當地的斗雞文化活動寫了他的感受,在世界上產生很大影響。他從而領悟到人類學的核心不是“分析社會結構”,而是“解讀文化符號的意義”。他認為,社會行為(如儀式、交易、對話)本質是“文化符號的載體”,只有理解這些符號在特定文化中的意義,才能真正理解社會。
舉以上兩個例子,意在表明,身處一個全新的全球化時代,在堅持現實主義創作時,參考多種流派認識世界、剖析社會的獨到見解,有益于當下我們深入探究現實生活現象背后的文化成因和每一個個體生命的心靈真實。
近期我們有一些現實主義劇集作品就在沿著這個方向,站在今天的高度,表現出了探尋人物心靈真實和人物命運背后深層文化成因的時代特點,受到了廣大觀眾的喜愛贊許,如《山花爛漫時》《我的阿勒泰》等。
經典敘事在當下有哪些突破空間,可利于與時俱進的多元創新?
傳統的經典敘事有四個要素,即“線性時間、因果邏輯、明確沖突、完整閉環”。由此形成了“設定目標、遭遇阻礙、解決沖突”所謂三幕劇的程式結構。在此著重探討“完整閉環”和“解決沖突”的結構問題。敘事已經完整閉環了,沖突也已經解決了,一般我們的故事就會出現兩個結局,一是“大團圓”或“善惡有報”的因果邏輯結局,我們不含貶義,都可以稱之為“爽劇”,因為它的結局讓大家高興。一是“美好追求的破滅”甚至“強權扼制正義”的反因果邏輯結局,我們稱之為“悲劇”。這兩種結局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作品必須給受眾一個明確的結論。做出結論以后,受眾就只會在閉環中結束審美。針對這一點我想談的是,我們另外一種文藝樣式——詩歌,也講究結構完整的起承轉合。但詩歌的起承轉合是為了實現另一種結構境界,就是留給讀者無盡的想象空間。詩歌結構的要訣是:“起要平闊,承要從容,轉要變化,合要雋永。”關鍵就在“雋永”。如蘇軾的《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起得平實卻留下寬闊的后容空間,“遠近高低各不同”,從容地承接前文遞進后文,“不識廬山真面目”,陡起變化,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緣身在此山中”,敘述結束,卻留下深遠的意境,在詩外化作文化符號,成為后世用于闡釋因主觀局限而遮蔽了對真相認識的箴言廣為引用。異曲同工的電影作品《羅生門》,也成為留給后世看待同一個事物存在多種解讀的文化符號。這一類例子還有很多。提出這個思路,是為了拓寬我們對于經典敘事的認識。一是經典敘事也非一味強調環環相扣、強化沖突,更難得的是從容敘事,意在言外。當下網絡上流傳一個很火的視頻,里面幾句歌詞很有意思,“本來應該從從容容,游刃有余”,而我們有的時候為了追求所謂高概念強情節,就難免“匆匆忙忙,連滾帶爬”。我的經驗就是,學會停下來寫戲,寫出情節以外人物的人生態度,情節是觀眾都能猜到的,唯有人物的人生態度是觀眾猜不到的。也唯有逼真地寫出典型環境下不同典型人物不同的人生態度,才能豐富作品的內涵,提升敘事背后的深層意義。二是經典敘事并非現實主義創作的專利,早在延安根據地時期,我們就提出了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作主張,誕生了許多經典作品。當下我們主張現實主義與經典敘事回歸下的多元創新,更應該關注現當代文學藝術流派的創新成果,擷其精華,拓寬視野,在我們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進程中,留下不辜負這個偉大時代的精品力作。
(作者系中廣聯電視劇編劇委員會會長、編劇,本文系作者在2025中國廣播電視精品創作大會上的演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