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山》:在大敘事中實現創傷的自我救度
《紫山》是孫惠芬繼《尋找張展》之后的一部新長篇小說。小說出版后可以說“好評如潮”。我覺得這確實是一部需要認真對待的作品,無論對作家孫惠芬還是對當下文壇都非常重要。原因就在于孫惠芬不僅處理了外在世界的事物,處理了可以看見的事物,更重要的是,她處理了人的內心情感領域,處理了我們“看不見的事物”。文學主要在人的內宇宙展開,處理人的思想、情感、精神、心靈事務。這是文學首先要承擔的功能。在鄉村題材領域,我們要表達這個時代的“山鄉巨變”,但還要表達那些“不變”的事物,比如人的情感世界的豐富、迷茫、復雜和矛盾,對人性的關注等,是作家永遠要思考的內容。
《紫山》上卷首發于《收獲》2025年第2期
《紫山》寫農民湯立生因為懷疑堂哥湯犁夫和自己的妻子冷小環情感“出軌”,他難以隱忍而服農藥自殺。小說這個核心情節是孫惠芬從生活中搜集到的一個真實事件。在作家此前的作品中曾經出現過,將這個事件整合進小說中,孫惠芬通過想象,集中書寫了湯立生腸胃潰爛、臨死前三天展開的故事。這三天,湯犁夫、冷小環回顧了他們的人生。觀水有術必觀其瀾,人生亦如是。人生不是你經歷了什么,而是你記住了什么。他們雖然不是大人物,但回望來路竟也如此令人震驚。孫惠芬試圖還原兩人的過去,重要的是要探究和表達他們不曾被了解的隱秘內心,進而探究人性中能夠通約的愛、悲憫和體恤有關的善,并由此發現人如何能夠和過去的生活和解。這與佛教的“放下”有關,所謂和解就是放下。湯犁夫在非洲參與援建鐵路時曾身陷險境:他開車陷進了沼澤,險些斃命。但這個情節顯然是為了豐富湯犁夫的人生閱歷,并為他后來遭際的幡然醒悟做鋪墊;但當他堂弟湯立生帶回了弟媳婦冷小環,他竟情不自禁地愛上了他的弟媳婦。這個心理的不倫之戀讓堂弟湯立生死于非命。這一核心情節使湯犁夫陷入了絕境,他和冷小環背負的是當代的“罪與罰”。這使我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陀氏寫的是窮大學生拉斯柯爾尼科夫受無政府主義思想影響,認為自己是個超人,可以為所欲為。為生計所迫,他殺死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阿廖娜和她的無辜妹妹麗扎韋塔,制造了一起震驚全俄的兇殺案。經歷了一場內心痛苦的懺悔后,他最終在基督徒索尼婭姑娘的規勸下,投案自首,被判流放西伯利亞。作品著重刻畫主人公犯罪后的心理變化,揭示俄國下層人民的靈與肉的苦難生活。《紫山》當然與《罪與罰》完全不同。其實湯犁夫和冷小環并沒有真的出軌,他們是“情感出軌”。這個情節設置,與孫惠芬的審慎有關,作家的性格也是作品的命運。這一審慎為后來他們的心理解脫做了最重要的鋪墊。假如他們是真的出軌,不僅要負有法律責任,而且人物如何走出這個困境,是非常難以想象的。當然,無論湯犁夫還是冷小環,能夠走出至暗時刻,還與他們的前輩有關,比如慕云水、三叔。但是,最重要的力量還是當事人自己。
《紫山》有大眾文學的元素,這不是說小說寫了男女之情,任何文藝作品都不可能不寫飲食男女。而且生活中的“三角戀”古已有之。春秋戰國時期呂不韋、子楚和趙姬的“三角戀”;劉邦、呂后與戚夫人的“三角戀”;白居易寫唐玄宗、壽王李瑁、楊玉環之間糾葛的《長恨歌》;《紅樓夢》中的寶黛釵故事;當代著名小說《白鹿原》中黑娃、鹿子霖和田小娥的三人情感;還有《一句頂一萬句》中楊百順的老婆吳香香,趁楊百順外出采購,和楊百順的朋友老高私通,等等。西方同類題材小說更是汗牛充棟,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查泰來夫人和他的情人》等。或者說這是一個永恒的題材,被不斷書寫的原因非常復雜,但我發現這絡繹不絕的寫作依然沒有讓讀者厭倦。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作家對人類情感理解的豐富性以及這個題材的千姿百態。我們說《紫山》有大眾文化元素,但它不是大眾文學,它的“三角戀”關系,只是小說故事的外殼,而小說真正要講述的,還是關于人性的深度、復雜性和豐富性,并對人的終極關懷一直深情注目。
孫惠芬自己說,小說的故事確實來自她的一次訪談。她在《瞬間之謎:長篇小說<紫山>創作談》中有詳細介紹。還有《紫山》的神秘文化元素。紫山的命名是有說法的。紫山是座神山,無論何時只要晴天,不知什么時候就變成了絳紫色。但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到。紫山的出現要有陽光的照耀,更需要心靈的明亮。她在創作談中說:“下鄉第一站,就來到了那座常年被紫霧籠罩的老黑山,它是《紫山》這個題目的來源,這樣的選擇自然順應了天意。十幾年前,朋友給礦老板打理礦山,知道春天我常在鄉下,一連三四年,他都在農歷三月十六這天,喊我到礦山參加祭山活動,所以這一帶的地貌、風土人情,我并不陌生,也聽了太多故事。然而,十幾年過去,除了老黑山上的紫霧被記住,其他都成耳旁風了。”應該說,《紫山》的創作無論核心情節還是關于紫山的神性,都來自于生活給與的靈感,如果沒有生活的感召,包括小說中那些神性的元素是不可想象的。在我看來,這是孫惠芬長篇小說創作一次有聲有色的超越。當然,這只是《紫山》的一個方面。小說下卷寫了冷小環離開小峪溝進城,也離開了湯犁夫。這一處理是化解兩人情感困境的一種方式,也是情感困境自我救度的方式。這種方式不是讓人物因此銷聲匿跡煙消云散,而是從另一方面豐富或升華了人物性格,比如冷小環“杰瓦號”開張、繅絲廠做強等,在湯犁夫、冷小環以及烏老道、林廣大等村民的努力下,小峪溝重新復興。雖然小說改變了原來的走向,但我覺得,在當下的語境中,小說能有某些方面的突破和新的元素,就已經不易。《紫山》讓我們看到了另一個作家孫惠芬。
小說上下兩卷結構上似乎有些斷裂,上卷是人性、人的情感的糾葛、纏繞和難以逃離的困境,下卷則回到了當下流行的“山鄉巨變”主題。這一結構是有難度的。小說不僅要寫舒適的“可能性”,更要寫出它不那么絲滑的“不可能性”。那些還沒有“咬合”好或“斷裂”的所在,恰恰是值得我們注意和探究的。因為生活的確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