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深山欲雪》:荒野沒有詞
在新近出版的散文集《深山欲雪》中,傅菲繼續他的深山行走,在這片有著廣袤森林和無數溪流、峽谷的山地進行田野觀察。他行遍大茅山中的30多個荒村,熟悉那里的每一條河流,熟悉那里的每一片溪谷。在他眼中,這些河流與溪谷內蘊生機野性,盡管那里罕有人跡,他自言在無人曠野仿如凌空而落的雨滴,落于草葉、地上或河面。
荒野恐怕是每個自然文學作家的向往之地。自梭羅始,“荒野”一詞有了現代生態意義。此后,約翰·繆爾、利奧波德等一眾自然文學作家無不渴望捕捉荒野的氣息,聆聽荒野的低吟。在他們看來,荒野本身是一個完整自足的生態系統,原初意義上的本真自然,是臻于完美的生態世界。于蒼莽荒野中,山巒峽谷、沙漠森林、沼澤湖泊等皆按一己方式存在,在那里,紛繁復雜、簡單純凈、清新綺麗甚或丑陋殘酷都是它向我們顯露的種種面向,無論你凝視還是忽略,它們一直在那里,以其獨有的方式與法則運行。
城市化進程使得人跡罕至且未被人工干預的荒野之地日益減少,對成日在城市忙碌的現代人來說,荒野更像一個模糊遠去的夢。而傅菲卻深入大茅山山脈,探尋過那里許多現已無人居住而又留有往昔生活印跡的峽谷與溪澗。一面是荒蕪:傾圮破敗的屋舍、荒草遮沒的田壟與小徑、無人打理的果林和茶園、腐爛朽壞的蜂箱……一面是豐盛:溪谷中棲居生長的自然之物、濺起又落下的水花、飛逝的鳥、潛游的魚、草葉上的蟲蛾、赤紅的漿果、經霜飄落的樹葉、去往山巔的林中小路……二者都令他充分感受到自然的強烈氣場,這些自然物事與景象一同構成了他敘述的底色。在忘我感受、細察自然的過程中,他逐漸擺脫文明和理性對人的種種束縛,進而不期然看見自然不經雕琢的生動面目,獲得關于自然的真實客觀的認知。不是美化,而是呈現。
環境倫理學奠基人羅爾斯頓珍視荒野,對他而言,荒野既是黑夜,又是照亮黑夜的火焰。他洞穿荒野的本質與意涵,指出有某種東西存在于“荒野”一詞中,那是與“自由”相契合的東西,而人們在帶有野性的事物那里看到了某種意義。傅菲即是在數次深入山脈褶皺與肌理的過程中,感受生命的豐富與自由,觸摸到了藏匿于荒野之中的意義。“置身于曠野,如老煙囪被通了煙塵,一下子順暢了。人如河流,會干涸,會堵塞。去曠野,相當于增加了水流量,河水磅礴。假如有一些時日,我沒有去曠野,就會暗自唉聲嘆氣,這是枯萎的一種狀態”(《引漿源》)。每一次走向曠野,他都加深了對自然的深度認知,這便使其筆下的自然書寫呈現為一種極具個人化的樣貌,帶有他“新的眼光”。
英國作家羅伯特·麥克法倫曾談及荒野令他感受到時間性的改變,“荒野有一種既照向未來,又呼應過去的特質。荒野先于我們出現,也終將比我們長久”。傅菲筆下也常出現這種荒野中蘊含的時間隱喻,土地歷經季節更迭逐漸復蘇,慢慢消除人類活動所造成的破壞,展現了其強大的自我修復能力與旺健的生命力。荒煙蔓草遮沒了那些倒塌廢棄的村屋,斷壁頹垣之中卻依然能看見自然的無限生機:自廢屋長出的冬青樹,被藤蔓植物遮覆的石墻,水缸里生長了草木,橘柚樹結滿果實,鳥雀于樹上鳴唱嬉戲,自然兀自循環不息:“村臨洎水河上游,常有洪水泛濫,土房會在洪水中瓦解、坍塌,而石頭房屹立如初。即使石頭房無人居住,房梁霉爛,瓦礫破碎,水缸長出蘆葦,石墻還直挺著,只是爬滿了薜荔或絡石藤”(《三吳坑》),“還有幾棟屋子塌了屋頂,大門打開,水缸、灶臺長了芭茅,苧麻從廳堂長了出來。麻雀在芭茅筑巢。屋前的柚子樹,結了滿樹的柚子,拳頭大……橘樹也結滿了鵪鶉大的橘子……大山雀在橘樹上蹦跳,喊喊叫。搖動一下橘樹,橘子啪啦啪啦落下來”(《三吳坑》)。時光如水般緩緩流過自然萬物,漫漶一切往昔之痕:“一棟一棟的民房,我一一看過去。雨水經年累月,人跡湮滅。潮氣和蛀蟲、細菌、白蟻,最終徹底消滅梁柱、器物。草和藤,最終一一頹圮。入戶的小路被草覆蓋。它們抹去人跡,抹去人。人把一切歸還了大地,毫無保留,也無可保留,讓人確信,大地上的一切物種,皆為過客,無永恒的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唯有生命的更替,讓大地繁盛如初。更替,是自然最偉大的法則”(《三吳坑》)。傅菲在自然書寫中表達了自己樸素的生態倫理觀,自然不斷進行更新交替,這是不同形式美之間的嬗遞流轉。每種生物按照各自的形態自由生長,同時與其他物種相互依存,體現生態過程的延續性和完整性,最終形成一種和諧流動的生態秩序。生態系統自有其節律實現生命的循環往復,時間在那里被無限延長。
現代社會中人們如何觸及并感受荒野之美?答案并非簡單地呼吁人們都倒退回荒寂無人之所,更為可能的是,要通過審視自我棲身的生存環境,重新省思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麥克法倫探尋英倫群島尚存的荒野之后,對荒野的理解隨之發生了改變。他自言漸漸學會了看到另一種之前視而不見的荒野。對他而言,城市邊緣一英畝的田野矮林和廣袤原始的巨壑深谷同樣深藏無窮的秘密,同樣值得去了解。傅菲個人的生態實踐很好地證明了這點。愛好自然的人,應該都會歆羨傅菲。在地處贛、皖、浙三省交界處的大茅山北麓一住就是3年,除了時常尋訪荒野,他在那里還有一處山下小院,院中種著許多樹木:樟、欒、鵝掌楸、桂花樹、山礬、棗樹、枇杷樹、枳椇、櫻花樹等。春日4月,鳥雀成了小院常客,在那里鳴唱,在那里覓食,在那里筑巢。他曾數過,小院里共有9個鳥巢。門前自然之物也成為他觀察的對象,他靜聽畫眉在窗前的鵝掌楸上變換動聽的曲調,看過畫眉、煤山雀、山鷦鶯、紅尾歌鴝等入池湖洗澡,還有枳椇樹上散開啄食樹果的鳥群。這方小院便是他近在咫尺的“荒野”。荒野實則并不單單指向遙遠之地,它存在于我們棲居的任何地方。通過對日常生活中自然豐富性的重新發現,人們得以與自然建立起情感連接。走向荒野,更多地意味著精神層面的心靈回歸,從而實現生態視角與思維的轉向。
詩人特朗斯特羅姆寫過:“荒野沒有詞,空白之頁向四方展開!我碰到雪上麋鹿的蹄跡,是語言,而不是詞。”如他所言,荒野沒有詞,只有各種生命形態于遼遠大地寫下的語言,等待我們去解讀,去洞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