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理解抗戰時期中國美學的新視野 ——評金浪的《再造傳統:戰時美學的文化想象(1931-1945)》
金浪的《再造傳統:戰時美學的文化想象(1931-1945)》(以下簡稱《再造傳統》)出版于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前夕,將“戰爭狀態”下中國美學的豐富圖景再次帶入讀者的視野。近年來,抗戰時期文學書寫和作家精神歷程備受學界關注,涌現一大批富有新意的成果,該時期的美學研究相較之下卻頗為寂然。究其原因,人們一面習于在“啟蒙”視野中理解美學這一“舶來品”,一面又普遍將“中國美學”視為更為晚近的產物?!对僭靷鹘y》以朱光潛、宗白華、李長之三個生動的個案有力證明,“救亡”時代的美學話語不僅被賦予了前所未有的現實使命,更奏響了綿延至今的諸種討論的“前奏”。在此意義上,《再造傳統》并未止步于戰時美學的歷史描述,而是通過重審特殊時期的“美學中國化”和“中國美學化”,為理解中國美學的知識生成打開了全新的空間。
作為文化抗戰的中國美學
1937年,朱光潛在四川大學演講時強調:“在戰爭中兩國互相抗衡的不僅是槍炮,尤其是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此言恰可代表三位知識背景各不相同的美學家在抗戰時期“再造傳統”的共同動力。在民族危機日益深重的年代,美學怎樣與“民族精神”相聯結?“民族文化”復興的道途中,美學處于何種位置?這是時代賦予所有美學家的共同課題,也是此書強調“戰時”視角的焦點所在。
通過三位學人戰時遷徙和社會參與的全景回顧,《再造傳統》將書齋內外的美學論著和文化實踐勾連起來,引領讀者回到文化抗戰的緊迫氛圍中,一同領略美學話語演變背后熾熱的現實關懷。此書討論的對象中,既有以朱光潛《詩論》為代表的學術經典,亦有如《談修養》等美學家撰著的面向社會的通俗讀物,還包括李長之文集《迎中國的文藝復興》中的“宣言”體文章。無論是透視美學專著版本變遷中的幽微心路,抑或是洞察時論文章中潛藏的美學思維,都成為此書重探戰時美學文化想象不可或缺的環節。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特別關注美學話語的“內部運動”:戰時的需求帶來了美學話語朝向傳統的整體性“轉折”,但這絕非偶然的突變,而是依賴美學家對不同資源的吸收、融匯與轉化,其中存在待仔細辨認的歷史邏輯。正如本書緒論提到,晚清以來王國維、梁啟超、梁漱溟都曾試圖“將美學視野運用于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再闡釋”,只不過這一面向在以“社會改造”為主潮的時代并未充分開展。直到戰時,現實的重任才讓中國美學的文化建構取得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當文化抗戰以勝利作結,美學家們的足跡卻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持久影響。關于美學“中國性”的討論已被激活,“再造傳統”的努力在幾代美學家中延續,彰顯著中國學人追尋文化主體性的信心與風采。
重煥生機的傳統
《再造傳統》中三位美學家的學術道路皆在以“反傳統”為旗幟的新文化運動之后展開,卻在戰時以“再造傳統”為己任。若不能充分意識到“再造”與“恢復”之差別,便注定無法深入他們的精神世界。該書緒論援引伽達默爾的解釋學理論指出,傳統“始終處于未完成的開放狀態”,傳統之所以能夠乃至必將被“再造”,正以“未完成性”為根基。戰時美學充分發現且利用傳統的“未完成性”,在傳統與當下之間建構起緊密的聯系,才讓傳統釋放出前所未有的潛能,同時煥發出嶄新的生命力。
為了甄別戰時美學“再造傳統”的多元路徑,該書對一系列首次被運用于中國文化的新概念、新范疇進行了“知識考古”。如在第三章中,作者發現“寫實”“浪漫”“古典”三個范疇共同構筑了李長之重釋傳統的思想體系。它們并非來自傳統本身,而是源于其“文藝復興”構想的西方“模版”,其中18和19世紀之交德國思想家的啟發尤為關鍵。李長之把孔子和屈原分別奉為“古典精神”和“浪漫精神”的代表,并質疑“五四”運動時期知識界缺乏對“孔子的真精神”的認識。饒富意味的是,李長之批判今文經學“迷信”、古文經學“支離”、宋儒“空談義理”,這與“新文化”主流的思路并無二致。而他所看重的“深厚”“熱烈”的“真精神”,實質上就是理想主義、非功利的“古典精神”。這種被建構的“古典”充滿了“現代”基因。
除新概念、新范疇外,諸多“古已有之”的概念之“新生”也在該書中得到細致辨析。由于這些概念的“現代版本”已經被學界廣泛接納,人們往往對其含義的古今之別習焉不察。追問“新生”所依賴的方法論基礎,是該書為理解“美學”與“中國”之磨合所作的又一貢獻。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第二章對宗白華戰時美學中“意境”概念的探討。作者指出,宗白華之所以“打撈”出這一概念,乃是為了勾勒中國藝術與西方藝術的差異,并從中提煉出具有超越意義的藝術原理。經過重構的“意境”概念具備更強的開放性、包容性,成為宗白華構筑“中國文化的美麗精神”的重要基石。
美學概念體系的創造性重構必將引向傳統的整體性重估。從宏觀層面揭示諸種“再造”路徑的價值和限度,是本書“知識考古”之指向所在。例如,作者從朱光潛戰時紛繁的論述中抽繹出“以情釋儒”這條核心線索,并將其放入近代中國“儒家審美主義”的思想脈絡中確證其“前所未有的高度”,便點出了其“再造”思路的開拓性意義。戰時美學家對“何謂傳統”“傳統的長處何在”進行了富有理論勇氣的創造性回答,為今日繼承發揚優秀傳統文化留下了值得總結和借鑒的經驗。
普遍性與特殊性之間
20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化的“古今”問題始終與“中西”問題密不可分??箲饡r期的文化重建,同時也伴隨著知識人對世界的重新認識。該書以普遍性與特殊性這對概念探察戰時美學的思想構造,凸顯出戰時美學的文化政治意涵。戰時美學家之所以不滿于單向度的模仿和轉述、對西方理論與中國現實的齟齬分外敏感,又對中西藝術、哲學的比較用力甚深,皆與嵌入美學“地基”的普遍性與特殊性之辨緊密相連。
縱觀全書,普遍性與特殊性并非美學家被各自貼上的標簽,作者力圖呈現的是二者的轉化、對抗關系及“交錯狀態”。中國現代美學的關注點從美的普遍性逐漸轉移到特殊性,包含著抵抗西方霸權的努力;而新的文化想象成形的時刻,便是特殊性向普遍性邁進的起點。如該書緒論所言,中國知識人對普遍性和特殊性的綜合,也是德國等后發現代國家曾走過的道路。作者強調,在美學學科逐漸“中國化”的同時,中國也在戰時走向了“美學化”——美學話語催生了對中國文化特質的新認知,“美學中國”的知識形態隨之浮出地表。三位美學家的“傳統再造”,既折射出普遍性與特殊性之間的張力,又深化了“中國美學”和“美學中國”的相互聯結。
抗戰即將結束之際,宗白華曾言:“我們并不希求拿我們的精神征服世界,我們盼望世界上各型的文化人生能各盡其美,而止于其至善,這恐怕也是真正的中國精神?!边@清晰展示出“傳統再造”所包含的未來向度:美學家并非基于狹隘的民族主義展開想象,而是通過重新認識本國文化來思索中國可能為全人類所作之貢獻?!皞鹘y再造”表面上以中國為對象,實則蘊含對人類文明前行方向的反思。作者重讀宗白華的“中國精神”論述發現,美學家普遍意識到中國和西方各自“往哪里去”是無法分割的問題,偏于“藝術”與“科學”一端都不足以解除西方文明給世界帶來的消極影響。宗白華高遠的文化理想并非孤例,顯示著中國知識人從被動“融入”/“適應”到追求“改造”/“引領”世界潮流的蛻變。
受益于“再造傳統”的戰時遺產,今日“美學中國”正如三位美學家所期許的那樣,在民族復興的道途中綻放光彩;“中國美學”知識體系的構筑亦成果豐碩、日趨完善。該書的歷史回顧不僅還原了影響深遠卻未被充分觀照的思想歷程,更為思考當下學者的處境與使命提供了鮮活的參照和啟示的源泉。
(作者系重慶大學中文系青年教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