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鏡子深處有些什么?
滿懷心事、無力與俗世相接的時候,即便身處熱鬧的人群,也會感到無比蕭索?;蛟S正因如此,沈念《鏡中》的開頭,主人公(小說甚至不曾給他一個名字,令他更加絕對地被關閉在自身當中)從自己畫展的開幕式離開,留給人們一個孤獨的背影。我們因此從一開始就理解了這篇小說的語調,以及它可能要講述的精神內核。他回到老宅——這個他曾發誓永不復返的故鄉,只有這老宅足以召喚他,因此這里一定藏著他和這篇小說的秘密。老宅已經修繕過,但仍有幾株斷竹砸在院墻上,提醒我們院墻之外的世界充滿兇險和威脅,令人不安。院墻里有一座宅子,宅子里有一個他和一面全是鏡子的墻,墻里面會走出一個神秘的男孩,與他對話。這樣的格局,在相當程度上暗示了小說的結構:沈念這篇《鏡中》,故事講得平靜內斂,甚至有些清冷,就像手掌輕輕撫過鏡面的那種觸感;但鏡面像圍墻一樣,擋不住真正的喧囂,竹子探進宅院,鏡面收納記憶;扒開院墻,深入老宅,一層層隱秘被徒勞地包裹著,從未消散,于是桌前的人只能面對鏡中的自己,喋喋不休地訴說與探尋。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姿態了。
老宅的桌上放著一尊異物,上面可能也爬著頗有些年份的銅銹,但那其實是復制品,原型是身為文物工作者的父親一生中最重要的發現:云紋罍。為了看清這尊青銅罍,或只是為了讓它干干凈凈地擺在那里,他將桌上與繪畫有關的所有閑雜物品全都掀到地上,似乎和這尊罍以及它所帶來的所有回憶、秘密相比,他的事業其實一點也不重要。小說由此跨過由他的身份,所謂國際知名畫家所筑造的院墻,深入到更為重要的故事——關于父親與青銅罍的故事。
其實在這個故事里,父親的身影并不十分清晰。就像很多父親一樣,他的父親并未給他很多陪伴。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孩子,父親常不在家,母親早已失去,家也被很多陌生人突然闖入、割據。很難想象從孩子的視角看來,那些連大人都不見得能夠明白的世事動蕩,意味著怎樣的無常、未知與恐懼。所以只有從鏡中幻化出一個男孩,一個永遠停在那個年齡不會長大的男孩,來給他寬慰。這不啻對鏡自語,該是何等無助無依?更何況,直到功成名就、衣錦還鄉,這男孩仍然躲在那面鏡子里,沒有任何變化,這意味著這么多年來,他的年齡不斷增長,雙腳抵達諸多遠方,從孱弱的孩子變成眾人簇擁的名流,但那童年時刻骨的寂寥,依舊長在他的身體里,未曾消融。對他來說,這或許正是這篇小說有必要存在的理由。
不過他的父親未能貼心照顧他,倒并非因為缺乏責任心,也不是要主動追求什么事業,而是被動發配,輾轉勞碌,永無寧日。一個顯然有著權威水準和廣泛聲望的文物工作者,不得不日日與垃圾為伍,即便立功之后,也仍然無法回到館里正常工作,而奔波于塵土飛揚的公路。小說于此觸及的往事,便不僅關乎他一個人,也不僅關乎他一個人的父親,而關乎千千萬萬人。這篇看起來抗拒院墻外世界的小說,在庭院深處發現了宏大歷史的痕跡,從一個父親、一個家庭的遭際中,寫出了個人面對歷史時候的無可奈何。就此而言,《鏡中》恐怕也并不是退回了人的內心世界,而是以一個人的面目,折射出大千世界和蕓蕓眾生。那個面對鏡子的男孩,他身遭變故的痛楚和喃喃自語的孤獨,是很多人的共同經驗。
這樣一種宏大歷史的痕跡,甚至可以體現得更為具體。后來讓他獲得最初名聲的那幅畫,簡直可以對應新時期的某種美術流派或“尋根”這樣的文學潮流,那是從被損壞的歷史中挽救出來的殘破陳跡,成為遙遠的回響或挽歌,同時開啟了新的時代,對他來說,是新的人生。但我仍并不愿意因此以為,這篇小說的動機在于以一種曲徑通幽的方式,探索重新打開歷史和回返經驗的方法。至少,這不構成這篇小說的主要意義。否則便不能解釋,何以身處不同時空的我們,也能與他,乃至與他的父親共情。其實根本不必執著于具體的歷史,我們的父親,我們父親的父親,無論是否身在一個必須顛沛流離的時代,都一定身受種種巨大的擠壓,就像埋在泥土里的銅器一樣,傷痕累累,銹跡斑斑。不到掘土見日的時刻,這些銅銹從來不為人所知。就此而言,好的小說也應該是一個“盜墓者”,將類似這般隱藏的情感袒露出來提醒人們去體會。因此,從那尊罍深入下去,《鏡中》所講述的有關父親的故事,并不是往事那么簡單,也不止關乎童年創傷,更重要在于一種情感。
小說中對于父親的書寫,盡管著墨不多,且因為父親的行色匆匆而顯得倉促忙亂,但其中的父子之情,的確深沉而動人。我不大以為還是孩子的他,對于青銅罍有什么得自遺傳的興趣,所以當他向父親提出想要看看那尊罍的時候,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想要了解父親,想要知道讓父親如此勞累又如此欣喜的究竟是怎樣的寶貝。日復一日在家中等待父親、想象父親的時光里,那大概是一個孩子最為好奇的事情。而一個好的父親總會想盡辦法滿足孩子的愿望,即便那是不可能的事。父親真為他帶回了那尊罍,盡管不是實物,只是一幅畫,可那是何其精細逼真的一幅畫。那毫不遜色于名家工筆的細膩筆觸背后,是一個父親對于孩子的愛,而他也接收到了這份愛。在他看到畫的那一刻,小說中出現了在我看來全篇修辭最工的一句話:“尤其是青綠色的罍身,像一團跳躍的光球,從高空砸落到地板上,發出心臟般有力的震動。顏色也是能發出聲音的,這是他從考古的父親這里上的第一堂美術課?!边@調動了諸多感官的句子是《鏡中》的一道光,一道裂痕,將他的天賦突然解放出來。這位后來蜚聲國際的畫家,他的第一堂美術課來自青銅罍,更來自父親,來自愛。因此他要隨身攜帶這幅畫走遍五湖四海,他要將這幅畫放在讓他足夠有安全感的距離之內。也因此,小說開篇時那一幕是理所當然的:所有畫材、顏料、經年累積的色彩,都無法與一尊哪怕復制的罍相比。
由此回顧那幅讓他成名的考古風畫作,或許我們會發現其中未曾畫出或至少沒有畫得特別清晰的符號。畫面上所有一切,都與父親有著絲絲縷縷的關聯。那殘缺的白骨,何嘗不會是死于塌方的父親?而那光影里若隱若現的小人,可能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也可能是未過五旬的一位父親。從人物的情感與成長來看,很難理解青銅罍之于這個故事的深意,因此將它僅僅視為文物,索解古老歷史對于這位畫家的意義,或許是錯誤的。更耐人尋味的或許是,小說寫出了一種人類情感,比青銅罍的年代更古久,也比青銅罍的質地更粗糲、結實。也許,父親就是青銅罍,有關父親的所有情感與記憶,不僅是他,也是每個人精神上的青銅罍。
大概正是因為對父親這種厚重復雜的情感,讓這篇小說在最緊要的環節語焉不詳。盡管后來的確抓住了造成塌方的罪魁禍首,但關于父親的那些流言,其實并不能如小說中輕描淡寫那般,因此就不攻自破。家中那些來來往往面目可疑的人,其中不乏老廢這樣的“民間考古工作者”,盡管父親似乎并不曾對他們假以顏色,但他們的聚集終究不能避免讓人對父親和他們的關系有所猜測。何以炸墓的人和父親那樣巧合地出現在同一處墓穴?有沒有可能父親和老廢一樣,下到墓中才發現地面上的同伴不堪信任?父親出門的大半年,是被館中派去公干,還是別有什么要務呢?我們經常不愿意承認,我們所愛之人,也完全可能不那么正直。屬于人性的部分,是深不可測的。事實上,小說更主要的筆墨,根本是在開掘人性的幽深,而這恰恰構成這篇小說書寫特定歷史的特殊深刻之處。當老廢都不自覺地感慨盜墓者的道義傳統已蕩然無存時,我們便該清楚,歷史的創傷不是邊界清晰的疤痕,而是血肉模糊地化了膿;歷史并不僅僅因為具體的人或事而發生震蕩,真正的敗壞是在人心層面,是一種群體的合力。在這樣的合力當中,唯有父親是一股清流,多少顯得不那么真實。但小說非常慈悲地并未讓他去探究這件事,或者,沒有將全部的真相說出來。盡管讀者如我渴望全部的真相,但這個故事首先是屬于他的。對他來說,較之真相,對父親的信任和情感,似乎重要得多。
因此即便人性如何幽深、難于揣摩,我仍愿意相信,這篇不斷向內挖掘的小說里,最深層的秘密是情感,是愛,而不是人性。在從平滑如鏡的現實生活向歷史跌落,進而向人心跌落的過程中,終究因為更深處有一層人類的普遍情感作為依托,這小說才具備了真正的穩定感。無論對于讀者而言,還是對于小說中的人物而言,都是如此。
也因此,我愿意原諒這篇小說的結尾。原本讀到小說的最后一句話,我是多少有些不滿的——“那一刻,他明白了男孩是誰。他也跟著咧開嘴,露出自己那顆收藏多年的虎牙”。那男孩是誰,在他第一次出場時不就一目了然嗎?小說像藏了寶一樣,到最后才煞有介事地揭示出來,總讓人感覺作者低估了讀者的智商。但轉念一想,作者只是強調“他明白了”,而從未否認讀者或許早已了然于心。這再一次提醒我們,這篇小說首先是他的,小說中所有的恍然大悟和語焉不詳,都出于他的情感、他的視角所限。作者是那么小心翼翼地關切他的情緒,因為他是孤獨和脆弱的。好在一切都過去了,回到老宅,面對那面鏡子,往事紛至沓來,在不斷向回憶中陷落的時候,所有該被袒露的創傷都袒露出來,該被隱藏的真相都得到了應有的尊重,在富于共情的明白與足夠包容的隱瞞之中,反而得到了一個完整的自我。于是那個男孩終于可以放心離開了,而讀者也松了一口氣,好像看到他孤獨的背影轉過身來,向人群笑了一下。那笑容刺穿了歷史,寬諒了人性,一定和他的父親有某種神似之處。而被笑容照亮的我們,或許也可以在似懂未懂之間感到些許輕松與溫暖,然后意識到:那面鏡子固然照亮了被牢牢罩在小說內部的他,但也照亮了我們,擦亮了我們自己的鏡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