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達的灼痕
山路上,路面結起薄冰,大哥駕駛的手扶拖拉機開始打滑,失控的車像脫韁的野馬。拖拉機“痛痛痛痛”地咆哮。車廂里的父親感到了危機,胸口的劇痛扼住呼喊,只能嘶啞地指揮:“低擋!低擋!”大哥左手猛地拉離合桿,右手推入擋桿,“咔、咔、咔”的齒輪聲如同骨骼斷裂——擋,掛不上了!陡坡盡頭的大彎道,是深淵張開的巨口。跳車?來不及了!剎車踩死,完全是徒勞。載著人、木箱、大油桶的鋼鐵怪獸,在冰雪路面上劃出冷酷的軌跡,沖出公路。
刀鋒般的山風刮醒父親。他躺在崖邊農田的凍土上,幾米外即是虛空。劇痛中,他看見崖畔土梁上伏著一個人影。掙扎起身,呼喊兒子的乳名,卻只有唇形翕動,聲帶喑啞。那一刻,愧疚就像冰錐刺心——兒子長途顛簸,硬木坐墊,震耳欲聾的噪聲,刺骨寒風里開車凍壞的手和面目……虧欠他太多了!朔風卷著雪沫橫掃。父親頂著風,一寸寸挪移。兒子的側臉在微弱雪光中顯現,嘴角凝著暗紅,身體不見起伏。他連滾帶爬撲過去,抱起他的身體,拂去臉上的土和雪,聲聲呼喚。許久,大哥胸口微弱一顫,咳出一口血,眼皮艱難掀開一條縫,望向父親,沙啞地擠出兩個字:“阿達……”
30多年前,父親那臺咆哮的手扶拖拉機是撕裂山野、宣告存在的唯一聲音。現在,我們是進城編織希望的云彩的農民。
晨光熹微,車輪碾過城市,向西南,攀越六盤山一道沉默的山梁。氣溫回暖,疾馳的車窗,裁剪著嫩翠如流動碧玉的山谷。我和妻子并肩,駛向生活慣性推動的遠方。
六盤山春寒料峭,幾片黛藍色的琉璃瓦樣品在后座閃著光。陽光穿透它們晶瑩的肌理,折射出灼目的光——那是生活的熒光,是我們此行的希望。
妻子的目光黏著在前方未知的延長線上,低聲說:“這次一定要把舊賬結清,今年的租金就靠它周轉了。”她眼角的紋路在強光下格外清晰,像被歲月犁出的溝壑。我應了一聲,喉頭一陣微澀。對面一輛高欄貨車挾著氣浪呼嘯而過,車身猛地一顫。這劇烈的顛簸,瞬間接通了記憶的電流——父親和大哥架著手扶拖拉機沖下山坡的那個雪夜,那毀滅性的沖擊感,穿透30年的時空,再次擊中了我。
那個滴水成冰的冬天,父親和大哥從寶雞拉回素坯家具,在家摸索油漆。父親在裝貨出廠前,把珍藏的旱煙卷恭敬地遞給家具廠的肖師傅,只為偷師面漆的秘方。肖師傅留了一手,臨了只是含糊地提了句木紋效果的關鍵工藝。回來的路上,父親和大哥商定,回家讓母親做豆腐腦,調配面漆!此后數日,不知浪費了幾桶漆、幾盆豆腐腦,木板上的面漆終于煥發出寶石般的光澤,紅得比爐火更熾烈,亮得像覆上了一層透明的寒冰。我們一家人圍著那晶亮的家具,笑紋從嘴角爬到眼角。陰干了一個多月,確認漆面沒有瑕疵,臘月初,父子倆便載著希望駛向慶陽肖金鎮。
那時,一套鮮亮的三開門大衣柜、梳妝臺、三口棗紅漆大衣箱,在鄉鎮集市上就是奇珍。慶陽的老鄉們圍著,摸了又摸,開了又關,嘖嘖稱贊。貨物很快售罄,熱情的鄉親甚至塞來定金,半月后催要更多——孩子的婚期吉時,耽誤不得。
父親一生要強,學什么都鉆。早年做生產隊會計,抬石頭修水渠,事事爭先,落下一身舊傷,胸口經常悶痛難言。這股子倔強,早已刻進我們的骨血。大哥擺弄家具時專注的側影,和父親年輕時的模樣恍惚重疊。我們就是這樣,在年復一年的平淡里,用雙手一磚一瓦地壘砌生活。命運偶爾投下試煉的石子,磨礪著匍匐前行的追夢人。
暗夜如墨,滿載收獲與疲憊,父子倆踏上歸途。寒風鉆進脖領,像冰冷的蛇。從肖金鎮回家,必經一段二十幾公里的長陡坡。柏油路在歲月的磋磨里變得坑洼。狹小的車廂內,蛇皮袋、木工具箱和一個深綠色大柴油桶擠在一起。油桶腰身的凸環,是他沉默的筋骨。桶里,是回家的底氣。車輛行駛到陡坡的中段,密匝匝的雪沫像蔽天的怪物轟向地面。昏黃的車燈在濃稠的黑暗里顫抖,光束里,雪粒如灑落的化肥,砸地成齏粉,不安如影隨形。
父子相擁,慟哭淹沒在風的咆哮里。許久之后,才想起那臺拖拉機——那是全家的命脈。車頭卡在兩棵歪脖子大楊樹之間,懸在深淵之上,車廂扭曲變形。深綠油桶斜插在田地中央,桶身閃著冷硬的光,柴油未泄。工具箱就像被命運肢解,零件四散。萬幸的是,兩人的筋骨未斷,都是皮肉傷。他們折下枯枝,薅來帶雪的干草,在殘破的車廂底點火。濕草燃起濃煙,污血在嘴角凍結,跳躍的火光映在兩張劫后余生的臉上,似生活烙下的印記。他們烤暖身體,用軍用水壺煨熱了水。
晨光刺破黑暗,他們攙扶著站起來,活動僵硬的四肢。昨夜徹骨嚴寒,他們始終沒動那桶柴油。“跑車的人,油就是命,”父親的聲音混著寒氣,“有它,就有路。”
多年后,父親和大哥重提舊事,臉色蠟黃,夾煙的手指抖得厲害。桌上玻璃杯的熱氣孤零零飄散。自那夜過后,父親的話少了。和顧客交談,經常突兀地迸出:“嫌貴?別處買去!”甚至失控地吼:“走!出去!”客戶愕然離去。他說話前總要“啊……”上許久,仿佛字句卡在記憶的某個斷層里。電話那頭,常有人誤會他說話拿腔拿調,給人不好的印象。我提醒他:“您不總說顧客是衣食父母嗎?”他眼神茫然:“我不是故意的……心里煩。”后來,他語速更緩,字斟句酌,顯出笨拙的用心。對我們卻越來越和緩。只是深夜,常被莫名地驚醒,“咣——咣——咣”用拐杖敲擊床邊的舊衣柜。我趕緊過去,他或說沒事,或喃喃要開燈小解。他像丟了魂,眼神時而渙散,游離于時空之外;時而釘住虛空某點,深不可測。那“咣咣”聲,從此成為我耳畔時常縈繞的背景音。
父親離世已8年有余,那夜的雪,那冷硬的油桶光,那拐杖的敲擊,凝結成我心底一道無法愈合的凍瘡,時時感受到他的灼痛。
轎車低吟著,靈巧滑過蜿蜒的川道,來車刺耳的鳴笛聲切斷悸動。我搖下車窗,六盤山清涼的山風涌入。妻子側目:“想啥呢?眼睛都紅了。”我嗯了一聲,沒有作答。她默契地沉默。田野鋪展新綠,噴灌器在空中織出溫柔的希望。
目的地很快到了。甲方結賬的爽快出乎意料,他們態度和藹,流程井然。
工地喧囂。砂漿車列隊,推土機轟鳴著推平土丘,黑煙滾滾。上次卸下的琉璃瓦垛還有剩余,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目的白光,熱浪在瓦片表面蒸騰,扭曲,仿佛父親那不曾熄滅的生存之火在我的血脈中再次奔突。門口零散走過的工人,像一筆筆飛白的水墨。我和他們,是否都在同一條無形的線上,探尋著生活的謎底?從一個起點奔向另一個起點,活著的意義,在慣性的奔忙中顯出。幾朵白云懸浮天際,邊緣被陽光熔成耀眼的白,緩緩游移,如同生活的另一條軌道。
(作者系寧夏回族自治區固原市某建材公司職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