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夜
齊飛上了大學,父親仍舊留在井隊。
出于工作的緣故,父親常年在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的生產井間奔波,一年里一般有兩次輪休的機會,休班的時間加起來三四個月。可是,爺倆兒的假期基本上沒有交叉:要么是齊飛上學,父親休班;要么是父親出差,齊飛放假。
又是一年除夕夜。前陣子,市里剛剛發布了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的通知。與往年不同,絢爛的煙火失去了在城區洶涌的機會。齊飛和母親在餐廳里包著餃子。齊飛搟皮,母親包餡。齊飛把勻稱的面皮放在面板上靠近母親的那一側,母親用筷子蘸好餡料,往面皮上一抹,然后雙手一捏,一個飽滿、小巧的餃子便在無聲的配合之中成了形。沒過多久,一蓋簾兒的餃子就包好了。
飯后兩人回到客廳,邊看著春晚邊嗑著瓜子,偶爾閑談幾句。幾個節目過后,母親那邊卻是一陣輕微的鼾聲了。齊飛穿好拖鞋,站到母親跟前,輕輕地晃了晃母親的胳膊,小聲地喚著母親。母親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朝齊飛點了點頭。她起身往臥室走,嘴里念叨著,別睡太晚,明天要早起呢。
齊飛調低了電視音量,低頭看了看手機。十點一刻了。父親開始吃飯了嗎?每逢除夕夜,井隊都會例行聚餐。酒量不好的父親,往常在這一天也會和同事們小酌幾杯。客廳中,只開了一盞低垂著的吊燈。吊燈慵懶地發著光,點亮了一團黑夜。
夜晚的沙漠確實會讓萬事萬物蒙上清冷的面紗,此時,營房中的熱鬧就顯得格外特別了。老齊啃了小半盤羊肉,幾盞白酒下肚,看著身旁的工友,心里熱烘烘的,慢慢地也從中咂摸出些團圓的味道來。今晚,大伙兒聚在一塊兒談天說地,唯獨沒提起自己的家鄉。可不說也知道,每個人此刻都在掛念著故鄉,掛念著遠方的親人。沉甸甸的思緒落在心里,借著酒勁兒都挪不到嘴邊。
11點半了,齊飛拉滅了燈,關上電視,躺倒在床上。齊飛睜著眼睛,溯著時間的水流而上,探尋著記憶中跟父親有關的,那些閃亮而又溫暖的細節。
過去父親要休班的時候,母親通常不會提前跟齊飛說起這事。等到父親抵達省內,母親才會告訴齊飛:爸爸今天就回來了。因為路途遙遠,父親時常在深夜才回到家中,而此時齊飛睡得正香。第二天早上,齊飛一睜眼,就能看見穿著睡衣的父親站在衛生間洗漱。小時候,父親回家的日子對齊飛來說就像節日一般,雖然說不準具體是哪一天,但也正是這種不確定性,讓相逢總是充滿著驚喜。父親的行李箱里總裝著些齊飛喜愛的零食,可能是巴旦木,可能是葡萄干,也說不定會是酸奶酪。這些產自新疆的特色美食,安安靜靜地躺在父親的行李箱里,夾在兩列堆疊整齊的衣服中間,隨著列車駛過3000多公里,再輾轉長途汽車,最終來到濱海的小城,出現在齊飛家的餐桌上。
這會兒,老齊和同事們的聚餐剛剛結束。他回到宿舍,簡單地洗漱后,也躺到了床上。窗簾尚未合攏,老齊側躺著。將醉未醉的時候,他似乎看到了兒子的臉龐,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老齊也想他的兒子了。
老齊記得,從兒子六七歲開始,每逢休假結束,兒子會悄悄地打開自己的行李箱,往夾層里放上一張字條。剛開始,老齊并不知情。在井隊工作了兩個月后,天氣轉涼,老齊翻開行李箱,打開夾層找秋衣秋褲,這才發現了那張筆跡稚嫩的字條。老齊至今仍能回想起字條的內容:“爸爸,爸爸,亻爾女子女子工亻乍,我會口斤女馬女馬白勺讠舌,女子女子字習——兒子”。老齊前兩遍讀的時候,鼻子一酸,差點落了眼淚;讀到第三遍,卻又笑出了聲,他心想,下次打電話時得考考兒子“學”字怎么寫,看看他究竟有沒有好好學習。打那起,兒子在離別前總會往老齊的行李箱里塞一張紙條或明信片。有時可能只有一句“一路順風”,有時則寫得滿滿當當。老齊很珍惜這20多張字條,放在辦公柜的檔案盒里保存。
“嘀”,鬧鐘響了一聲,齊飛知道12點到了,又是新的一年。但齊飛沒有收回思緒,他想起小時候父親教自己騎車的場景。這似乎構成了齊飛的原初記憶。倘若再向上追溯,便是白茫茫一片了。
“那年夏天,爸爸用手扶著我的車座,陪我慢慢轉圈。轉著轉著,爸爸悄悄松了手。我對此渾然不知,自顧自地騎出去好一段距離。終于,我找到了騎行的感覺。我用力蹬著車子,爸爸在后面小跑著,邊笑邊追。不一會兒,他追不上了,而我卻騎得更起勁了,恨不得再快一些。不知過了多久,等我想要折返的時候,爸爸的身影已然濃縮成一個黑點。他站在原地,極耐心地等待著,好像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會一個勁兒地騎下去,然后在某個時刻掉轉過頭,重新牽起他的手,一起回家去。”齊飛的眼眶濕了。
12點來臨的時候,老齊還感覺些許的暈乎。他換成平躺,2月——9月——3月——1月,喲,和兒子快兩年沒見了。明年,哦不,今年,總可以相見吧?在過往那些團聚的場景中,老齊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在兒子3歲的時候:
那天,他拖著行李回到家中,兒子似乎并不歡迎他。當老齊走進兒子的房間,兒子慌忙揮著手示意讓他出去。老齊試著往前走兩步,剛一邁出腳,兒子就急得哇哇大哭。妻子對兒子說:這是你爸爸呀。小家伙也不理會,這真是令老齊哭笑不得。直到老齊像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只布娃娃,兒子才停止了哭泣,瞪大了眼睛,一會兒看看老齊,一會兒看看布偶。到了晚上,老齊在夢里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一下醒了,他的妻子也醒了,只看了一眼,便小聲說道:“這孩子又尿床了。”
年夜里,白霧散去,沉沉墜入夢鄉。
(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