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集木葉
一
凌晨5點,南吉在霜氣中醒來。從窗戶望去,天邊露出一道銀色的光,那是大雁子牧場的雪漫過了山脊,幾顆星星泛著老鴰石般冷冽的光。
小牦牛們蜷縮在元根地里沉睡,呼出的白霧在絨毛間結成細碎的冰晶。南吉看著落雪的情形,盤算盡早為小牦牛們搭建一個棚圈,在圈里鋪墊溫軟厚實的木葉,好讓它們暖和過冬。
鐵皮爐上的玉米面湯已煮沸,咕嘟作響。南吉提著熱氣氤氳的玉米面湯,倒入院墻下的長木槽里。小牦牛們聽到聲響,一對對犄角次第揚起,粉嫩的舌頭卷食著滾燙的湯汁,發出歡快的吱吱聲。最小的牦牛湊近南吉,她將手指埋進它額前卷曲的絨毛,模擬母牦牛舔舐的動作,輕柔地梳理。小牦牛受到愛撫,朝著對岸的蒼莽大山發出了清晨的第一聲鳴叫。
易西起床,看見拖拉機銹紅的鐵皮車廂里重疊著兩只大背簍,里面放著餅干、果汁飲料和兩把釘耙,便曉得了南吉早起是準備去林中收集木葉。易西往拖拉機水箱里加水,然后從座椅下取出搖把插入啟動口,從慢到快搖轉手把。隨著他猛地一搖,引擎發出粗獷而有力的轟鳴聲,排氣管噴出的白煙瞬間遮蓋了彩繪的房檐。
南吉正細致地戴上一雙白棉線手套——她的雙手因長時間在風雪中擠牛奶、挖藥材,早已皴裂。易西看到她那頗有講究的樣子,發出了一聲輕笑。他駕駛著拖拉機出了大門,徑直駛向了通村路。南吉急忙關上院門,在門扣上插入一截樹枝。村莊里的人路過看見,便知道他們并沒有走遠。
易西駕駛著拖拉機駛出了一段較長的路,南吉抿緊嘴唇,在后方一聲不響地追趕。南吉沒有喚易西的名字,覺得人的呼喚比機械聲更容易打擾到村莊里自然醒來的人們。易西扭頭看到南吉狼狽追趕的模樣,才減慢車速。南吉戴著白棉手套的手一把扶住駕駛座,還未在副駕駛座上坐定,就攥緊拳頭對準易西的腦門輕觸一下,才作罷。易西達到了“惹怒”南吉的目的,他的嘴完全展開,露出了笑容。南吉早已識破了易西那點突發奇想的把戲,但看到天色與易西的笑容一同明亮起來時,她緊蹙的眉梢緩緩舒展。她深吸一口氣,目光堅定地迎著冷風。兩人坐著拖拉機,穿過村莊平坦的水泥路,渡過磨坊溝,駛向了崎嶇不平的山道。
經過一片青草灘時,易西看到前方有一個老人趕著一群山豬前行。路邊有幾簇新發的常青冷草,山豬就停下來啃食。易西掛上低速擋,發動機發出了低沉的轟鳴,這本身就是一場禮讓。老人回頭看到是易西,立即對山豬發出一聲“嚯秋”的口令。山豬們頓時四散開來,退讓到路的上下兩方,用獠牙在凍土上犁出凌亂的刻痕。從它們緊緊夾在大腿間的尾巴來看,是在表達慌張和不適。
易西忙從上衣兜里取出三支紙煙,伸長了手遞給路邊的老人。拖拉機持續振動著,紙煙差點被抖落。老人邁出兩大步上前來,用雙手接住。拖拉機在這時加速沖上了陡坡。后視鏡里,老人輕輕地摩挲著皺巴巴的紙煙,又拿到鼻頭上嗅聞。他聞出了高級香煙的氣味,眼角隨之漾開笑意,目送著拖拉機逐步沒入一片深廣的松林。
二
南吉的目光在仔細察看路上方的林子。見到木葉厚實的地方,她并攏五指,在易西眼前晃了晃。易西便知道南吉確定了采集木葉的位置,但他沒有立即停下,而是尋找到稍微寬展一點的彎道,才停下拖拉機,好讓牧人趕著牛羊、山豬經過。南吉取下背簍,將午餐藏進了茂密的青岡樹叢,又采了一把木流蘇,捆扎起來做了記號。南吉走向林中,又回頭尋找那青岡樹叢。
南吉和易西背上背簍,一弓身鉆進了林子。他們的呼吸里彌漫著松脂的香氣。他們朝著山上攀爬,微微弓背,那專注而奮力的模樣被歇在樹上的藏馬雞看到了,以為這是一場人對山和樹的虔誠禮拜。
藏馬雞從低枝跳到更高的樹枝上觀望,樹枝在它的爪子間上下擺動。南吉聽到翅膀撲棱的聲響,豎起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易西安靜下來。他們一起仰頭,看到藏馬雞拖著長長的黑白尾羽,再次跳躍到樹冠上。咔嚓一聲,易西折斷一根干木棍遞給南吉,方便她測量木葉的厚度,也可以當作省力的拄杖。南吉擺了擺手,并不接受。易西看著南吉那雙白得有些過分的棉手套,才發覺從今早起,她一直在用手勢與他交流。很顯然,手勢的力量早已超出了開口說話。
易西突然理解了,電視里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上總是站著一位戴白手套的警察的緣由,交警只需左右指揮幾下,就能使一切秩序井然。易西再望向那雙白手套時,南吉已隱入林子深處,只剩下扒拉木葉的沙沙聲響。
易西放下背簍,仰望大樹,尋找其他藏在樹上的長尾巴鳥。他從樹梢望到一小片蔚藍的天,眼睛里也充滿了光芒,這景象像圓了心中的夢一樣美好。易西從小在巴烏大山放牧,成長中逐步窺探到大地萬物間深藏的奧秘與意趣。他總愛橫躺在傾斜的草坡上,一蹬腳,整個身體便順著山坡急速滾落。一會兒被拋向空中,一會兒又被大地輕輕接住,他就在這旋轉中領悟到世界的圓滿。恍惚之間,他的眼前就會浮現出一個模糊卻又清晰的身影:一個小小的男孩,稚嫩的肩膀上披著一件寬大的氆氌披氈,那是大自然為他密密地編織的鎧甲。他趕著牦牛,穿過了風雨,也穿過了一道彩虹。此時,易西還能感受到那雨濕的氣息,他不由自主地微微揚起嘴角,從背簍里取出一把短釘耙,深扎進木葉里,朝著面前使勁一拉,一層厚厚的木葉就收集到了腳邊。
易西的手臂有力,一會兒就收集了一大堆木葉。他停下看著釘耙扒過的地方,有一些嬌嫩的松樹苗在微風中瑟縮。它們瞬間失去了溫暖厚實的鋪蓋,感到了無助和慌張。易西再使用釘耙時,把握著力度,為樹苗、花苗,或許還有準備過冬的螞蟻,留下了一層不薄不厚的木葉。
易西開始把木葉收集到背簍里,滿了又用腳踩緊實。從背簍后方牽出固定的兩根皮繩,朝上方拉齊,繼而將背簍緩緩放倒。易西伸手折斷一些鮮綠的松枝,密集地擺放在兩根皮繩上。接著,他抱起剩下的木葉,一層層鋪在松枝上面,堆得有半背簍高后,便一只手扶住鋪在松枝上的木葉,一只手拉起兩根皮繩,將木葉如棉被般卷起在背簍口上。最后才將皮繩穿入背簍口前方留出的孔隙里,使勁系牢。
易西背上背簍,堆積的木葉高出了他的頭頂。他朝林子外走去,腳底有些濕滑時,就去扶住邊上的樹。背簍高高聳起,像是它自己載著木葉在行走。易西把木葉倒入拖拉機車廂里,見里面已經有半車廂木葉了。他笑笑,心想,戴白手套的果然不一般。易西放下背簍,又鉆進林中。再出來時,他抱著一人高的一捆干柴,將木柴旗桿般插入靠車廂板的四周,又從木葉中撿起那些鮮綠的松枝,由下而上地別在那些豎立的木柴間,為車廂筑起了一個圍欄。
接下來,易西和南吉你一背簍、我一背簍地往車廂里倒入木葉,又用腳踩緊實,木柴圍欄也隨之加固。他們在拖拉機前相遇時并不說話,感覺像兩頭默然的牦牛,喘著各自勞作的氣息。直到他們看到堆積的木葉如小山一樣聳立,兩只背簍才又重合起來,掛在了駕駛座椅后方。
三
易西在路旁一處背風的地方歇坐下來,他從衣兜里取出一支紙煙叼在嘴上。還沒點燃紙煙,他就已經聞到了煙絲的芳香。正當他撥動打火機的時候,戴白手套的手一把將它奪走了。易西臉上正在舒展的安逸自在忽地消失了,他有些惱怒,并用蓋過河水的聲音喊道:“林子有干草木葉,我沒有抽煙。現在是路旁河邊,怎么就不能使用打火機?”
南吉在他的吼聲中指了指天邊的鐵塔。這激怒了易西,他扯著嗓子喊道:“你以為戴雙白手套,你就是交警了?你以為戴雙白手套,就能幫助林草局監測火情嗎?”
南吉抬手對著河流使勁一甩,假裝把打火機丟進了路下方的河水里。易西內心的紛亂乃至慍怒在南吉的這一舉動中陡然平靜了下來,他捋了捋手中的香煙,別在了耳朵上。南吉看到他耳垂上的耳洞像一顆痣,她這才發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戴那只銀耳環了。
這讓南吉回想起第一次與易西見面的情景。那天,南吉與母親擠完牛奶回到木屋吃午茶。屋外有人在吹著尋找牦牛的哨子,門外的藏獒聽到陌生的聲音,猛地狂吠了起來,幾近掙脫鏈子。南吉起身出門去看,門口忽然闖進來一個少年,一頭羊毛卷發,臉龐黝黑,眼睛細長,左邊耳垂上戴著一只白亮亮的銀環。南吉和母親還沒來得及招呼少年,他就從背上的筒包里取出一大把鹿耳韭,獻到南吉手中。
南吉懷抱著鹿耳韭,紅著臉等待少年開口說話。少年像回到了自家牧場一樣大方地盤坐在火塘邊,然后才說:“我家丟失了3頭牦牛,翻山越嶺找了幾天也沒找到,備在筒包里的糌粑早已吃完了。看到山下有座牧場,就采了一些鹿耳韭作為禮物,來討頓熱茶吃。當然,能用鹿耳韭做頓包子那就更好了。”母親聽完少年的話,撩起圍裙擦著眼睛,她被少年挨餓受累卻不失得體的行為感動了。她拿出了臘肉,母女倆就為少年包了一鍋香氣撲鼻的包子。南吉對少年的到來以及他的話都感到莫名的喜悅。
不到一個月,木屋后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藏獒卻出奇地安靜。南吉和母親以為是路過的牧人,準備邀請他們進木屋喝碗奶茶。
出門去看,沒想到,她們再度迎來了那個少年,以及幾個陌生人。他們從馬背上卸下裝著糧食和酒肉的皮口袋,堆放在南吉母女身邊,袋口上系著雪白的哈達。原來,同來的是少年的父親、舅舅、叔伯,他們是上門來提親的。
南吉第一次感到,她們的木屋是那么喜慶,就像半個繁華的夏季河谷一樣。就在那天,她才知道少年叫易西。離開前,易西拿出了另一只銀環,放在南吉的左手上。
此刻,南吉手指上的銀環變薄了,陷入了皮膚里,粗實的手指見證了她從當初的清瘦少女變成了兩個男孩的母親。南吉像解開那晚拴在皮口袋上的哈達一樣,撥開了青岡樹叢上的木流蘇,取出餅干和果汁飲料,放在易西面前。易西打開一瓶飲料,咕咚咕咚地喝下幾大口,咂了咂嘴。他品嘗到了果實的香味,臉上立時現出滿足的表情,已經忽略了打火機的事情。
南吉卻不一樣,她的內心隱伏著多種情緒,過于活躍就會化作歌聲。天晴了要唱高興的歌,落雪了要唱憂傷的歌,花開了要唱美好的歌。今天,是南吉和易西趕著小牦牛下河谷過冬的第一天,或許整個巴烏村莊和祖輩牧人也沒有想過讓小牦牛遷徙到河谷過冬的事情。
牦牛雖然是從野牦牛馴化的物種,極具生命力,但它們對生存環境卻很敏感。即使遭遇大雪、饑餓和干渴,它們也不走入河谷,不靠近村莊。每當小牦牛們避開一場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和兇猛的豺狗時,南吉就感到欣慰,但她不能唱出表達此刻心意的歌,因為她擔心小牦牛們在落日的時候會思念牧場上的牦牛媽媽。
南吉不唱歌,自然也不愿開口說話。她打開餅干遞給易西,兩人一口餅干、一口飲料地吃起了簡單的午餐。
他們的眼睛不去望對方,只看食物和周邊的樹木、石頭,耳邊響著河水的流淌聲、蕭瑟的山風聲,還有一群野雀急速飛過的聲音。當他們看到拖拉機車廂里那堆小山似的木葉時,心里都為家中的48頭小牦牛感到溫暖和充實。
四
一群螞蟻在一棵枯木樁上爬行,它們在收集過冬的草籽,有的等不及已經剝開殼吃了起來。螞蟻們在忙碌中聞到了食物的氣息,便朝南吉和易西趕來,有一兩只爬到了南吉被樹枝刮傷的腳踝上。南吉感到有些發癢,用手去撓,她的手指輕輕捏起了一只螞蟻,很快又將它放回了草地上。她慶幸自己雖然總是做著繁重的體力活,但對待微小的事物仍能保持足夠的細致。
南吉將剩下的餅干全部掰碎,撒在腳邊,那些碎餅干全部動了起來。南吉的目光流露出溫柔和暖意,她細細地看著蟻群。一會兒工夫,它們就把餅干屑搬回到那棵枯木樁上。
易西啟動了拖拉機,安靜地坐在駕駛座上等待南吉。南吉沒有立即上車,她從衣兜里取出那雙白棉手套戴在手上,又抖落一身的草屑,才走向拖拉機,一把扶住拖拉機扶手,穩穩地坐了上去。易西開得緩慢,車輪在山道上起伏前行,車廂里不時響著窸窣的聲響,但沒有一根木葉掉落。
太陽已經偏西,山頂上壓著一排厚重的云層。拖拉機經過一片收割后的青稞地邊時,萬丈金色的光束穿透云層,照亮了恬淡安靜的巴烏村莊,也照亮了滿載而歸的南吉和易西。
拖拉機經過磨坊溝,駛入平坦的通村路時,南吉從易西的耳朵上取下香煙,又從衣兜里摸出打火機點燃后放在易西嘴邊。易西咧開嘴笑,香煙順勢叼在了嘴巴上。易西深吸一口,一縷白色的煙霧縹緲而起,他又一次體會到白手套和牧人回歸河谷村莊生活的曼妙。
(作者:南澤仁,系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