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一種邀約
中國古詩詞和現代詩,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詩是一種邀約,一種邀請。你走進那個語言和意象空間,你被觸動了,你可以說你讀到了一首好詩。
我們知道,詩離不開想象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象力,但是,具體到一首詩的寫作,想象力只是一個起點。你會有自己的閱讀審美觀。審美非常重要,因為只有審美才能把一個人(讀者和寫作者)的日常生活經歷,變成個人的生命體驗。
舉個例子,李白的《渡荊門送別》: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這首詩的內容很平常,就是一首送別詩。但是,身為讀者,我們會感嘆,李白將平常的內容寫出了壯闊感和思鄉感,眼前的情景有多壯闊,思鄉之情就有多沉郁。事實上,前面的六句詩在為最后的詩句做看似自然的鋪墊,“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才是這首詩的詩眼。“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是俯視,“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是仰視,俯仰之間,情緒萬千。“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這兩句,李白有意用高舉高打、非常突兀的詩句牽引讀者的視線,之后讓思緒突然下墜,歸入沉郁的思鄉和送別之情。
中國古詩詞語言的最大特征,就是簡約素直,除了用典之外,語言上沒有彎彎繞繞。從這一點而言,當代一些漢語詩,因為受到漢語翻譯體表達的長期影響,語句的疊加度較高,遠離了漢語言的本真之美。無論古詩詞還是現代詩,它們都離天真很近,功力深厚的詩人,離深刻的天真很近。
再舉個例子,當代詩人宋煒的作品《登高》:
我在峰頂觀天下,自視甚高;
普天之下,我不作第二人想;
日出只在我眼中,別無他人看到;
日落也是我一個人的:
我走出身體,向下飛,
什么也觸不到。
我才是世上第一個不死的人。
詩中的“我”并非單指寫作者本人,這首詩的審美空間因此變大。大家都登過山,也在峰頂佇立過,這首詩的內容因此顯得平常和親近。這首詩的文字簡約素直,不多一字,也不可少一字,詩句的選擇和走向既自然又老辣,毫無隱藏,也無須隱藏。
我覺得這是一首夢境感懷詩。一個人在夢里的勇氣有多大,在現實生活之中,他可能很虛弱、很孤獨、很沮喪、很無助,但他沒有放棄,而是在尋找暫且忘記現實的力量,他在夢境里找到了。一個人只有在夢里才有最大的勇氣。“我走出身體,向下飛”這句非常重要,沒有這句這首詩就會很平常,詩意的蘊藉會差很多,而最后這句“我才是世上第一個不死的人”,其實是那個“我”在夢醒之前那一刻的最后低吟,所謂的勇氣差不多快消散了。
古典詩和現代詩,都是語言的藝術。寫作者要在讀者熟悉的語言里寫出讓他們不熟悉的構思和感覺。古人說,圣人不相。所以,在寫作詩的過程中,盡可能不要用語言包裝自己。詩不是解釋,而是呈現;進一步說,詩是那種可視性的存在,能讓模糊的事物變得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