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華:重陽拾影憶前塵
8年前,我出了本名為《我為他們照過相》的書。我贈書給朋友,有人翻著書調侃我“一箭雙雕”,既當了作家,又成了攝影家,引得滿桌哄堂。我真尷尬,我哪是什么攝影家,頂多算個“攝影傻瓜”。我這輩子用過的7部相機全是傻瓜機,最便宜的不過198元。我照相不講技術、不挑角度、不看光線,按下快門便算完事,像雁過留痕,圖的就是兩點:一是作為一個出版社編輯的打卡紀念,二是為日后寫文章存些鮮活細節。如今想來,倒還真派上了用場。
早年拍照先裝膠卷,我總怕自己裝不好,每次都得勞煩別人幫忙。有次借社里的相機,托同事裝好膠卷,便揣著去了天津。那天正巧撞見馮驥才從舊貨市場買回兩扇一人多高的清朝大鐵門,據說花了好幾萬,我趕緊舉著相機對準他和鐵門“咔嚓”一張。轉身我又去北京,拜訪了蕭乾、吳祖光、黃苗子、馮亦代,并一一為他們留了影??傻任一氐匠霭嫔纾严鄼C交到圖片社沖洗時,沖膠卷的小姐一打開相機就笑了:“膠卷沒裝上去!”害得我一一給師友們寫信道歉。
——原來,連“留痕”這件事,都藏著不遂人愿的小插曲,它提醒我,凡事不必苛求完美,卻要多一份細心。
照相的故事里,總藏著些讓人捧腹的小片段,也藏著人物最鮮活的本色。1995年,我第一次拜訪王映霞女士,她已年近九十高齡,住的房子狹長而且小得很。談完《歲月留痕》書稿有關事宜,我提議給她照張相,她欣然應允。可就在我要按快門時,她急忙喊“慢點”,目光望向床頭那條花圍巾。她起身不便,便讓我取來給她披上。捧著鮮花披上圍巾,鏡頭里的老人瞬間多了幾分雅致。2003年,《人民日報》約我寫袁曉園女士,我到南京工人醫院去采訪她。訪談后,我說報紙要配張照片,她說:“那要等一會,讓我先化妝。”她同樣講究儀表,對著鏡子擺弄了半天才讓我拍。
1994年,我去新鳳霞女士家談《絕唱》稿子,見她正在畫畫,我一時興起要給她拍照。我蹲在她正前方準備取景,她卻連忙笑著說:“昌華,換個角度?!闭f著用手輕輕托了托她那下垂的下巴,“把這個……”后面的話她沒說,但我懂得。
——我從此明白,愛美從不是年輕人的專利,那是刻在骨子里對生活的熱愛,無關年齡,只關心境。
楊苡先生向來端莊。因和她是忘年交,我有點“倚小賣小”,照相時敢“指揮”她“笑一點”“頭歪一點”“手放椅子扶手上”,她都很聽話??傻人斓?00歲,我再這么說,她就不聽我的了,似乎也不太喜歡照相了。一次她跟我說:“前幾天鄒小娟、鄧小文、陳虹她們來,要跟我照相,我不干。我說你們是不是看我100歲了,活不了幾天,等不及了。說得她們不敢作聲。”我想她或是有意說給我聽的。
楊先生百歲后不大下床了,生日前幾天我去看她,她躺在床上指著墻上的日歷,笑著對我說:“張昌華,我把這本日歷撕完了,我也就完了。”我趕緊接話:“楊先生,你撕不完的哦,不等你撕完我就給你換新的哦——”我有意把“哦”拖得長長的。她聽罷忍不住笑了。那天我帶了幅寫著“千歲樓”的字給她祝壽,我說:“萬歲不敢亂喊,祝您千歲總可以。”她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我趁機說:“我們和這幅字合個影,沾沾您的福氣?!彼f那就照吧,便請阿姨小陳給我們拍張照。那是我們最后一張合影。
——照片能留住的不只是影像,還有那些轉瞬即逝的溫暖與默契,它們在時光里慢慢沉淀,成了最珍貴的念想。
我和許多文學前輩合影的背后,都藏著獨特的故事。
2004年,我向張中行先生組稿,他雖已是德高望重的名家,卻總說自己是真正的平民。那年他95歲,我們約好下午三點半到他家,可等到五點半,他才從午睡中醒來,見我們等了這么久,他回報以微笑,卻沒力氣說話。房間沒椅子,他坐床頭,我們站著。我送上《負暄絮語》選目請他審定,看完后他點頭默許。再問其他,他一概以點頭或搖頭作答。臥室小,光線弱,拍出來的照片不理想。可意外的是,鏡頭卻掃到床上那幾條陳舊的大花被,窗臺上的書、暖氣片上的報紙和戧著的手杖,全在其中,這些細節把一個布衣學者的形象勾勒得淋漓盡致。
鐘敬文先生94歲那年,我和《東方文化周刊》的朋友去他府上送周刊顧問聘書,也是等了許久他才起床。他題了詞后,饒有興趣地舉著大紅聘書看,蠻高興,可沒過5秒鐘,“啪嗒”一聲,聘書滑到桌上,老先生竟坐著入夢了。我趕緊按下快門,定格下這個有趣的瞬間。
——有時,不完美的鏡頭反而更有價值,它能捕捉到那些刻意修飾不來的真畫面。
2009年10月,人民(東方)出版社出版了我的《民國風景》,我去見責編趙立小姐。她請我吃飯時說,她和范用先生曾在一個大院上班,卻從沒說過話,想見見他,合個影什么的。我說沒問題。孰料范用先生那時已病重,聽說我們來了,急忙從床上爬起來,穿了件紅格子大襯衫,匆忙間扣錯了紐扣,頭發蓬亂,臉色憔悴得很。見他這般模樣,我們哪還好意思多打擾,更不好意思提照相的事,寒暄兩句便鞠躬告辭了。
——照相也講究時機與心境,勉強不得,唯有彼此舒服,才能留下好畫面。
我去錢鍾書、楊絳先生家拜訪過三次,卻一張照都沒拍。我知道兩位先生素來清高,不喜與人照相。每次去,錢先生都躲進房里,讓楊絳先生出來和我交談,我哪有勇氣掏出相機自討沒趣。
2004年1月8日,我去同仁醫院看望中風已久的浩然,他時已昏迷,失語失憶,身上插滿管子。我想與他照張相,護工說家屬有交代“不可以”,只好作罷。同日,我去北京醫院看望周而復,他經搶救后正在酣睡。我對他的大公子魯抗說,我從南京遠道而來看周先生的,現在只想站在他病床旁照張相。魯抗同意但叮囑“照片不要外流”。我說“一定一定”。上午才去看過,下午就從廣播里聽到了周而復逝世的消息,那或許是他人生最后的留影。
2000年以后,我結識了顧毓琇先生,我們通了五六十封信,我為他編過《百齡自述》,組織翻譯、出版過他的《一個家庭,兩個世界》(中英兩個版本)等。我一心想赴美去看他,遺憾的是簽證下來前三天,他突然駕鶴西去。不過,我還是去了美國,到費城參觀了“顧毓琇紀念館”,在他的遺像前焚香時留了張影。
——照相這件事,終究講個緣分,有的錯過便是一生,可那些真誠的相遇,哪怕沒有照片,也會刻在記憶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