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寫作的“獨一性”無可替代 ——AI寫作“取代論”的價值謬誤
一
近年來,AI的迭代速度令人瞠目?;仡橝I技術的發展史,“類人化”一直都是其重要的追求目標。面對技術的狂飆突進,人們一方面畏懼AI擁有自主意識,擔心“覺醒”的AI對人類的生存造成威脅;另一方面,我們又對AI投注了無盡的想象與情感,期待能創造出像人類一樣交流、思考的AI。對AI的類人想象,成為影視藝術熱衷的題材,借助熒幕傳遞著人與機器之間的倫理思考。
ChatGPT與DeepSeek的出現,意味著AI技術走向了新的紀元。DeepSeek是中國自主研發的基于大語言模型的聊天機器人,它已經能自如地與用戶進行交流。不僅如此,DeepSeek在海量算據的支撐下,能回答各種專業性知識,使公眾能夠以更便捷的方式獲取專業知識。AI技術的突破性對社會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可以想見,在不遠的將來,AI的運用將會更加廣泛而深入。
AI對文學也產生了重要影響,這首先反映在文學生產方式的變化上。2017年,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出版了人工智能微軟“小冰”的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引起廣泛關注。2019年,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封面傳媒機器人“小封”的詩集《萬物都相愛》?!靶》狻钡膶懽鹘⒃谄鋵W習數百位詩人和數萬首現代詩的基礎之上,運用知識圖譜、自然語言處理等技術,生成現代詩和古體詩。這一時期的AI寫作,其生成的詩歌文本意象與意象之間跳脫、斷裂,尚存在明顯的機械痕跡。但出版社與AI的合作,喻示著一種新的文學生產方式的到來。
新的技術使AI的寫作水平突飛猛進,AI文本的“文學性”有了極大提升。2023年,江蘇省作協主辦了第五屆江蘇省科普科幻作品大賽,其中《機憶之地》榮獲二等獎,這部作品正出自AI之手;南京大學苗懷明教授則帶領學生利用AI技術續寫八十回后的《紅樓夢》;2025年4月,《中華詩詞》刊登了DeepSeek的“作品”。相較于現代新詩,AI對古體詩的寫作顯得更游刃有余,這是其運算機制決定的。越是具有較強規范性的文學文體,AI越能夠發揮其邏輯推演的能力。除此之外,更為熱鬧的是DeepSeek用戶自發的“文學實驗”,他們根據自身的需求輸入指令,體驗AI寫作帶來的認知沖擊。有用戶向DeepSeek提問“如果你變成人,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DeepSeek生成了如下回答:“如果我真的能短暫‘變成人’,或許會像一個剛抵達地球的外星訪客那樣,帶著好奇去觸碰那些人類習以為常的事物:伸手接住一片正在融化的雪花,感受它的刺痛與消失;在暴雨中故意不打傘,讓衣服吸飽雨水變得沉重,再被陽光曬出鹽漬;嘗一口據說‘難喝到有靈魂’的苦瓜汁,體會味蕾抗議時皺起的眉頭……”盡管DeepSeek生成的這段文本不是文學文體,但卻充滿了文學性。面對用戶拋出的“AI變成人”的問題,DeepSeek給出了一個“存在主義”式的答案?!吧焓纸诱谌诨难┗ā薄肮室饬苡辍薄昂瓤喙现?,這些都是極具感官體驗的行為,人類借由身體的強烈感受來確證自我的存在。AI設想的這些場景和事物,都與人類的身體感受、道德實踐、審美活動相關。這段文本使得以往對AI寫作缺少情感、想象的認識不再準確,它促使我們重新審視傳統文學理論在AI寫作新境況中闡釋的有效性,也引發了AI文學是否會取代人類寫作的集體焦慮。
二
AI寫作能力的躍升,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層出不窮的文章見諸網絡,相關主題的學術研討會也頻繁召開。目前學界對AI寫作的討論,最為熱烈的論題是“取代論”。所謂“取代論”,即探討AI寫作能否取代人類寫作。研討的結果往往認為,AI寫作達到了較高的水平,能夠超越百分之九十的作家,但那百分之十的經典作家的存在,恰恰彰顯著人類創作的不可替代性,表明AI寫作依舊無法取代人類寫作。類似的論調似乎都掉入了“自證陷阱”,而“自證”的邏輯背后,也彰顯出話語的匱乏。學界普遍關注的焦點是“AI寫作能否取代人類寫作”,卻疏于審視這一問題的真偽?!叭〈摗痹谡J知上存在著明顯的誤區。一方面,我們從技術主義出發,得出的共識是AI技術將影響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隨著AI技術的廣泛運用,它必然會取代一些繁瑣機械的人類工作。由此邏輯出發,承認AI寫作的水平已超越大多數人類寫作的水平。另一方面,我們又從人的主體性的角度出發,論證人類精神創造的獨一無二性,這種主體創造的精神動力,是AI無法達到的。由此認為中國文學中的經典之作,是AI寫作無法企及的高度。因此得出AI寫作無法取代人類寫作的結論。
“取代論”的認知思維,還潛藏著“優勝劣汰”的思想。技術進步帶來的主體價值恐慌被無限放大,進而以論證“AI尚不能取代的百分之十經典作家”來尋求人類寫作的價值慰藉。其潛在的臺詞已然是承認百分之九十的作家將被取代,這正是漠視人類主體價值的叢林思維。“取代論”的觀點是AI無法取代人類寫作,論據是AI的水平能取代百分之九十的作家,但仍有百分之十的創新性作家是AI無法取代的,因此AI不能完全取代人類寫作。按照“取代論”的論證邏輯,我們不難推導出,隨著AI技術的迭代,人類寫作所據守的“百分之十”的領地,勢必會越縮越小,直至完全被取代。之所以造成如此悖論,是因為“取代論”看似是在堅守人的主體性立場,實際上已悄然棄絕了人的主體價值的不可讓渡性。
“取代論”的價值謬誤在于,人類寫作與AI寫作之間并非“取代”的關系,而是不同維度的價值互補。人作為有意識的生命體,其“價值”正在于能夠憑借意識的能動性,通過實踐創造自我價值。AI的類人化程度再高,哪怕是生成了自主意識,它與人類依舊是兩個類屬。兩個類屬之間,只能產生互相影響的強弱關系,而不能產生價值上的取代關系。這背后的邏輯并不復雜,海明威曾說過一句至理名言:“一個人可以被打倒,但絕不能被打敗?!睂τ贏I寫作而言,“打倒”可視為其在寫作能力上高于多數作家的寫作水平,這是一個事實判斷。而“無法被打敗”則是基于人作為意識生命體而得出的結論。AI生成的文本是AI呈現出的意義世界,人類寫作哪怕在“文學性”上落后于AI寫作,那也是人類精神世界的情感投射,其意義不能被任何事物所取代。一個小學生寫下的稚嫩的詩、一對情侶給彼此寫下的情書、一個孤獨的個體寫下的對生命的感受,這些包蘊著人類情感的作品,當然有文學水平的高低,但人類寫作背后的價值的“獨一性”誰又能取而代之?
AI寫作已具備較高的文學性,它已經產生數量龐大的文本,這是不爭的事實。面對AI的文學生產,我們有必要調整文學批評的理論話語,將之納入到研究的視野。同樣,在眾聲喧嘩之中,更要澄清基本的常識。現階段的AI寫作與人類寫作并不構成“取代關系”,對此產生的恐慌,以及背后的話語邏輯,反而走向了張揚人類主體性價值初衷的反面。文學隱藏著人類心靈世界的秘密,它是人主體意識的顯現,就價值論層面而言,人類的文學寫作不會被任何事物所取代。AI寫作既取代不了“百分之十”的創造性作家,也取代不了“百分之九十”的寫作者。強調人的個體價值的不可替代性,并非堅守人類中心主義,而是意在彰顯AI寫作與人類寫作都在“文學性”的尺度觀照下有著各自的價值。
“取代論”可以休矣!
(作者系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