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的土地“情歌”——讀王清平《流轉》
王清平的長篇小說《流轉》是2014年中央明確土地經營權有序流轉要求發布之后,對國家土地政策的文學回應,堪稱周立波的《山鄉巨變》在21世紀新的歷史語境中的創造性再現。
《流轉》以牛鈴山下的馬蹄莊、牛角莊、蔡莊作為鄉村背景,以運東市作為鄉村的對照場景,以馬家、牛家、蔡家的第二代為人物主線,以富于戲劇性的情節、錯落有致的沖突,生動表現了近十年中鄉村轉型時期的城鄉生活,特別是土地流轉實施之后,在農村所引起的種種反應,以及土地流轉過程中所遇到的種種阻力和挑戰。作品順應了時代需求,體現出作者高度的現實敏感。
為了更真實、更生動地書寫土地流轉這一主題,作者不只是將故事的背景單一地置于鄉村,而是將城市生活納入表現的視野,從而突破了一般的鄉村題材小說的場景局限。“城市?鄉村”之間的往返切換,拓展了敘事的空間,豐富了敘事的維度,提升了敘事的張力。相應地,在表現土地流轉這一重大題材的同時,作品還暗含了農民工這一副主題,并觸及了改革開放近五十年來幾代農民的痛楚:“城里沒家,卻偏偏要在城里工作。鄉下有家,卻偏偏難得回家。城里有夢,鄉下有家?!倍鴩彝恋卣咂鋵嵰彩前岛诉@樣一個理念:讓農民回歸土地,并且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實現夢想,從根本上解決夢想與家園的分離局面。從這個意義上說,王清平的《流轉》觸及的不僅是一個“點”,而是一個“面”。
《流轉》通過一系列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來折射時代風尚與改革的波瀾壯闊。作者將土地流轉的“戲份”重點交給主人公馬大成。這個來自牛鈴山下馬蹄莊的青年,集高考落榜生、城里打工仔、工程包工頭、土地流轉的先行者等身份于一身。他沉浮起伏的十年,也是中國社會急劇轉型的十年。馬大成作為主要人物,是作品的“中軸線”,他串聯起城鄉形形色色的人物:傳統的農民、幾代打工人、官員、奸商……在馬大成這一人物的塑造上,作家王清平大致采用的是拜倫塑造唐璜的方式:即讓主人公有盡可能多的經歷各種社會場景,最大半徑地去接觸社會;通過他的“行動”,展現社會結構中的方方面面。通過他與老師王道遠,透露出當今的官場氣息;通過他與奸商吳立仁,撕開社會中鮮為人知的一角;通過他與牛鈴山下兩代農民的關系,數千年來中國農民的土地情結得到充分的演繹。王清平善于以“美丑對照原則”來塑造人物。開發商吳立仁、包工頭曾家勝陰險邪惡,讓馬大成正直的人格更顯光輝;堂弟馬大強的滑頭滑腦,更襯托出馬大成的沉穩。妹妹牛艷麗的少不更事,使姐姐牛艷紅這一形象更加豐滿。值得注意的是,牛艷麗在《流轉》中不算重要人物,她甚至是一個讓讀者頗為不愉快的人物形象:一個沉迷于手機、寄生于網絡、喜怒無常、沒有擔當、心直口快的“大條”。然而,作者對牛艷麗的塑造極其成功。如果說,馬大成、牛艷紅有拔高的嫌疑,牛艷麗則是一個最為“原生態”的人物形象,身上集聚了“Z世代”的諸多特征。正像司湯達認為當時的法國至少有二十萬個于連那樣,牛艷麗在如今的移動終端時代,可謂遍地都是。除了正面、反面形象,在長篇小說《流轉》當中王清平還塑造了一批“中間派”“小人物”:一喝酒就哭、一說話就原地打轉的馬大強,無能卻又無厘頭的孟石頭,誤入歧途為吳立仁代孕的表妹蔡玉芹,沒有辨別力跟著起哄的猴叔,等等。正像莎士比亞的歷史劇并不只是將劇情置于王宮生活,而是借助于光怪陸離的平民社會表現歷史那樣,作家王清平在表現土地流轉這一似乎沒有太多文學性的主題時,在塑造人物形象上充分地體現出“莎士比亞化”的傾向:通過眾多的性格各異的人物和“底層”的悲歡離合,展現出一幅真實、生動的時代畫卷。當然,“莎士比亞化”和“席勒化”在作家那里從來都不是單一呈現的。比如,對馬大成這個人物的塑造,其手法多少有些“席勒化”,個別地方有拔高的嫌疑;換言之,馬大成在小說中多少扮演著“傳聲筒”的角色。
王清平是一位成熟的現實主義小說家,善于設計懸念,并疏密有致地推動情節發展。整個《流轉》十七章,以馬大成為高考落榜面臨“踩代”、進城務工、成為包工頭、與奸商周旋較量、回歸故土、推動土地流轉為情節線,將一個高考落榜青年的成長史與時代發展的主旋律巧妙地交織在一起,構成個人成長與社會發展的“復調結構”?!读鬓D》共分為十七章,前三分之一是鋪墊,是矛盾積累,是“播種”懸念;此后各章,則是矛盾爆發、沖突加劇、懸念揭曉,全篇在情節發展上呈現出抽絲剝繭的效果。從小說的第七章《討薪》開始,沖突設置越來越密集。小說中馬大成的三次流淚,給人以深刻的印象。
大成啊,姑媽最怕玉芹一個女孩子在外遇上壞人,你可要多照看著玉芹啊!
我回去就去看玉芹,讓她常給你打電話。馬大成答應姑媽,心里一陣難過。告別姑媽上車,淚模糊了視線,還以為是擋風玻璃有霧,打開刮雨器刮了幾個來回。
——第十章《流轉疑云》
路過一個十字路口,馬萬芳扭臉從馬大成的車頭走過綠燈,沒瞥馬大成一眼。馬大成此時無法停車,只好左拐離開。此時他已淚流滿面。
——第十二章《喚醒夢魘》
馬大成一時熱淚盈眶,百感交集。
——第十七章《沸騰的牛鈴山》
馬大成的幾次流淚,情景不同,在推動情節上發揮了很好的作用。前兩次流淚,是因為姑媽以及姑媽家的蔡玉芹,而最后一次則是他看到了土地流轉的初步成效:前面是悲傷而泣,最后一次是喜極而泣;前者暗示了世事之凄苦,后者體現出浮士德式的圓滿。
《流轉》的背景是蘇北農村,確切地說,應該是他長期生活和工作過的宿遷;他筆下的運東,應是宿遷市區;他落筆的鄉村,當是他的老家泗洪;他所寫到的清平湖,當是洪澤湖。從一個角度說,《流轉》也是一部反映農村題材的鄉土小說。其鄉土氣息特別體現在酒文化上,以及敘事及人物語言上。首先,作為項王故里的宿遷是酒鄉,濃郁的酒文化洋溢于整部《流轉》。作者也善于借助于酒來鋪展情節。小說中,不管是寫親人團聚,還是商海風云,酒是其間活躍的元素?!耙娋谱卟粍勇贰!薄伴|女是酒壇子,我有兩個酒壇子,這輩子不缺酒喝!”“尿不到一個壺里,喝什么酒!”這些帶著濃郁鄉土氣息的語言,把酒鄉人對酒與人生的認識體現得淋漓盡致。其次,王清平在小說中使用了大量的民間俗語,這些俗語有的則是泗洪一帶特有的:
小窟窿爬不出大螃蟹。
借錢買藕吃,窟窿套窟窿。
磨小不壓麩,管不住自己。
黃鼠狼鉆磨道——冒充大尾巴驢。
我不能滿村打麻雀,家里丟了老母雞。
狼走千里吃肉,豬走千里食糠。
頂風拉硬屎臭自己。
沒吃過豬也見過豬走。
蛤蟆坐地挨,有食自己來。青蛙蹦一丈,有食還趕不上。
吃河水,管得寬。蘿卜偏不要屎澆。
不知道是驢不走還是磨不轉。
借米不借柴。
船多不礙槳。
從小不成驢,長大還是驢駒子。
這些俗語、諺語或歇后語中包含了許多宿遷一帶特有的“意象”,比如藕、螃蟹、驢、磨,等等,它們體現了民間日常生活中的智慧。而以下這些表述,有的來自民間,有的則是作家自己的化用或活用:
爸爸脾氣犟,說死就閉眼的人。
人忙天短,一會兒半天就過去了。
人不死,債不爛。
猴子不上套,多敲幾遍鑼。
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
日子再難,涼水變熱水總是有的。
今天要這樣,明天要那樣,一夜能上十八吊,不知哪一吊能吊死。
借錢如拾到,要債如尋寶。
外甥是舅家的狗,前門打,后門走;外甥女呢,那無疑就是舅家的貓,鍋臺蹲,桌上淘。
王清平小說《流轉》對俗語、歇后語的使用或化用,為這部作品烙上了鮮明的地方標簽,作品中的這種“處境化了的”(contextualized)語言,透出濃郁的鄉土氣息。僅從語言層面說,王清平的《流轉》堪稱江蘇小說的“山藥蛋派”。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王清平在《流轉》中多次用到“踩代”這個詞。這是一個農耕色彩很濃的方言詞。筆者向多位方言學家求證但均無果,經過輾轉了解才發現這個詞只在泗洪的青陽鎮一代用得比較多。經調查,“踩代”一詞是指在貧苦的農耕年代,父輩都希望子女能出人頭地,以后不再種田。如果祖上是農民,子女未能改變自己的命運繼續種田,那就是“踩代”了(stepping the forefathers path)?!读鬓D》中的主人公馬大成高考落榜,他的父親馬萬里便覺得兒子是“踩代”了,不能跳出農門了。在得知兒子上不了大學的第一時間,馬萬里便決定回家蓋一座石頭樓房,意思是:兒子要跟祖先一樣繼續做農民了,為他蓋房子娶媳婦。不過,在馬大成看來,踩代不踩代如今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他到運東城里做了包工頭,似乎是擺脫了踩代的宿命;可是,他最終從運東城里退出,回歸牛鈴山村,搞土地流轉,做新型農民,似乎又回到了踩代的老路。然而,在馬大成看來,如今再回老家種田與傳統的種田完全不同,全新的土地理念已經顛覆了千百年來的“踩代觀”,踩代還是不踩代,兩者之間的界線已經悄然模糊。正如馬大成對他父親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任。我不想像你們那一代一樣把兒子的胞衣丟在打工城市。我沒踩代,我是在超越?!笨傊?,僅從“踩代”一詞便可以看出,語言在《流轉》中的的敘事建構作用。
故事是小說的靈魂,語言是小說的血肉,而處境化的語言是一部小說的根植于其中的土壤。不過,在人物語言之外,作家自己也會有自己的話語體系;他的語言的功底、對生活的洞察力,以及風格化的表達,由此可以見出。“從走出校門那天起,同學就像同一爐燒出的瓷器,有人登堂入室供上了宮殿,有人淪落成了水缸尿壺,有人卻徹底摔成了殘片瓦礫?!边@是作家有過豐富的人生歷練之后的感嘆?!澳切┡硕际钱嫾遥惠呑又划嬕粡埉?,那就是自己的臉?!薄芭艘惠呑佣及炎约旱哪槷斪饕粡埉嫴荚趧撟?。”在刻畫開美容院的牛艷紅的時候,作者這樣寫;同時,這種詩化的語言,也體現出作者在感悟和語言表述上的雙重深刻性。
綜上可以看出,王清平的《流轉》無論在主題設置、人物塑造、情節推動、敘事語言等方面,都達到了很高的水準。其生動的形象,錯落有致的沖突,非常適合影視化。王清平素以官場小說、商海小說而名,他的《干部家庭》《官場玩偶》《秘書天下》《守望官階的女人們》《騙商》產生過較大的影響,而他通過《流轉》轉向農村題材創作,驟然拓展了他小說創作的題材范圍,這一“華麗轉身”顯示出他小說創作在題材上的寬度,更為時代奉獻了一曲意蘊迥異的土地“情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