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何以成為可能——讀《無邊的城鄉》
翻開《鐘山》,讀起周榮池的長篇散文新作《無邊的城鄉》,首先吸引我的就是題目中的“無邊”兩個字。讀完,我發現周榮池用這個看似簡單不過的詞語,精準地捕捉到了當代中國城鄉關系的本質特征,即邊界的模糊、流動和不確定。
什么是“無邊”?那就要明晰什么是“邊”。在中國傳統社會,城鄉之間其實是有著清晰的邊界的,城墻與護城河是物理的邊界,戶籍是制度的邊界,口音是文化的邊界,生活方式是日常的邊界。農民說“進城”,城里人說“下鄉”,這一“進”一“下”之間,邊界分明。
作者觀察到,這些邊界都在消解。村莊里有了樓房,“房子的規模就好像是一種會傳染的情緒”;城市里有人在綠化帶種菜,“人們見到樓宇間百無一用的花朵、樹木特別是青草在珍貴的泥土上鋪陳時,一種以珍惜土壤為理由的古怪心思產生了”。物理空間的區隔不再絕對,生活方式的差異也在縮小。
“農民”和“市民”曾經是兩個涇渭分明的身份類別,但現在他們都處在一種身份的“中間狀態”——“進城者”。這個稱謂本身就意味深長。“進城者”既不是“農民”,也不是“市民”,而是一個動態的、過渡性的身份。作者通過大量生動的細節,如岳母在異地城市的不適、父親對樓房的隔膜、自己在陽臺種菜的執念……表現出進城者普遍存在的精神留守現象。“他們在把樓房建得更堅固華麗后,不曾想到并沒有居住得很久。”進了城,買了房,但心還在飄蕩。他們的身體在城市,記憶在鄉村,未來并沒有一個準確的落腳處。
“無邊”的第二層含義是空間界限的消融。這種消融是雙向的:一方面是鄉村的城市化,另一方面是城市的鄉村化。鄉村的城市化顯而易見。文中細致描述了南角墩的變化:從青磚瓦房到鋼筋混凝土樓房,從“五架梁”到“八間樓上下”,從泥土路到水泥路。麥子“像雨點一樣被砸進土地”,種地采用直播的粗放方式,無人機在田野上空作業。這種變化不只是物質層面的,更是精神層面的。“人們不會在意這種變化是審美上的某種嬗變,就像他們身上的衣服,過去為人所不齒的大紅大綠現在已成為司空見慣的存在。”更有意思的是城市的鄉村化,城市里到處都是鄉村的痕跡:老舊小區里的菜地,菜市場凌晨的魚貨交易,街頭巷尾的地方小吃,保安亭里的方言。“許多的農村人守護著城市,制服只不過是他們的道具。”城市表面的現代性之下,流淌著鄉土的血液。
“無邊”還體現在時間觀念的混亂上。農業社會有自己的時間節奏,春種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種時間是具體的、與自然同步的。而城市的時間是抽象的、標準化的,朝九晚五,“996”。父親“早上五點鐘醒來就會立刻打電話”,因為在他的時間觀里,天亮了就該起床干活。而作者必須遵守城市的作息時間,這種錯位造成了日常生活中無數的摩擦和誤解,其實也揭露了兩種生活邏輯的對立。農村的時間是循環的,一年又一年,每年都在重復相似的農事。而城市的時間是線性的,強調進步、發展、效率。當進城者試圖調和這兩種時間觀時,就陷入了一種“時間的精神分裂”。
社會學家費孝通曾用“差序格局”來描述中國傳統社會的人際關系結構,即以自己為中心,像水波紋一樣一圈圈往外推,愈推愈遠,愈推愈薄。這種關系結構在鄉村社會表現得最為典型。但在城市,這種差序格局遭遇了挑戰。文中寫了一個大姨請托找工作的故事,在大姨看來,熟人辦事是天經地義的,“一句話的事情”體現了人情的力量。但在城市的規則體系中,這被視為“走后門”。進城者因此陷入了雙重的道德困境,遵循城市規則會被視為忘本,遵循鄉村人情又違背了現代性的理性原則。進城者帶來了鄉村的習慣,卻又必須努力學習城市的游戲規則,這讓已經脫離了傳統的農民階層發現他們自己無法完全融入城市。對此,作者一針見血:“城市只不過是一個更大的村莊,它的擴張是以農民的進入作為補充的。”
表現得更為明顯的是語言層面,語言是文化身份的重要標志,在無邊的城鄉中,語言的使用變得異常復雜,進城者往往也處在一種夾縫中。在城市的公共場合,他們努力說普通話,試圖掩蓋自己的鄉村身份,但“急躁起來流露出來的口音還是說明鄉村在守候著繁華的城池”。回到家鄉,他們的普通話又會被視為裝腔作勢。作者特別提到孩子"只說普通話"的現象。新一代既聽不懂祖輩的方言,又說不地道的普通話,“孩子的身上被施以許多農村的辦法,但也沒有阻止她成為一個只說普通話的城里人”。新一代既不完全認同農村,也未必真正融入城市,他們在語言上成了真正的“無根”一代。
盡管邊界在消解,但人們并沒有停止尋找新的邊界。在無邊的狀態中,人們通過各種方式重建邊界和認同。比如,城市里的同鄉會、老鄉聚餐、地方風味餐館,都是在陌生的城市中重建熟悉感的嘗試。網絡時代的微信群、朋友圈,也成為維系鄉土聯系的新方式。“不同籍貫的廚師讓城市里分割出味道的諸侯國。”味覺成了最后的邊界。
從歷史的進程看,“無邊”或許是現代化進程的必然結果。工業化、城市化、全球化,都在消解傳統的邊界。中國的特殊性在于,這個過程在短短幾十年內急速完成,造成了特別劇烈的震蕩。周榮池的可貴之處在于,他沒有簡單地批判或懷舊,而是如實地記錄了這個過程的復雜性。他看到了“無邊”帶來的困惑和痛苦,也看到了其中蘊含的生機。無邊的城鄉不是終點,而是一個過渡狀態。在這個狀態中,舊的秩序在瓦解,新的秩序尚未建立。這種懸置狀態讓人焦慮,但也充滿可能。結尾,作者感慨:“城市其實也慢慢成為家鄉”,這句話暗示了一種可能性:在“無邊”的流動中,人們可以建立新的認同和歸屬。這種新的認同不是基于地理的邊界,而是基于共同的經歷、記憶和情感。從這個意義上說,“無邊”既是困境,也蘊含著新的可能。我們可以在流動中尋找穩定,在混雜中創造意義,在“無邊”中重建“有界”,一種更加開放、包容、流動的新邊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