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瑞瑾散文:從我出發
申瑞瑾的散文有自覺而又強烈的自我意識,欲寫他,先寫我,“我”深度參與文本的構建。她的散文集《千年一瓣香》中的篇章《千年一瓣香》,抓住了香氣濃郁的南豐橘作為文章的構思圓點,寫曾經在橘園里少女時代的往事,“我驚訝于那些橘樹與我童年見過的沒啥兩樣,橘子卻玲瓏得像小燈籠,偷摘幾個揣進褲兜里,都出賣不了我。”
一般作者,寫到“我”這里,可能便進入南豐橘之異香了,申瑞瑾繼續寫我與橘的故事,把我的故事寫足了,把我對南豐橘的摯愛寫足了,然后再進入主題。“次日上午開幕式一結束,我徑直飛奔入國禮園。橘葉正綠,遠處青山隱隱,天藍得清透。霎時間,像回到了少年的橘園。”前后勾連,前后呼應,把對南豐異香之熱愛躍然紙上。
這些年來,申瑞瑾參加文學采風活動,或是一個人,或是一家人,或是一群人,常常在奔赴詩與遠方的路上。別人去一地看風景,帶回來的一沓票據與一集照片,她還能帶回一篇文章。游記類散文,當然是“我手寫我見”,申瑞瑾更能“我手寫我故事”。她在《北天山紀行》中,起筆寫:“我對新疆的向往,并非內地人對新疆的向往。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嫁給了一個新疆生新疆長的湖南人。”緊接著寫自己的家庭生活,寫對西紅柿炒蛋的熱愛,寫結婚時婆婆準備的“剛彈出的新疆長絨棉棉絮”,寫在湖南家鄉和老公一起買羊肉串。“我想吃,他就學著維吾爾族的口音跟賣羊肉串的男孩套話。”把我的故事寫得那么生動真摯,作家對新疆的向往與熱愛就有了落腳點。
讀申瑞瑾的散文,處處能見到景,處處能見到“我”。不獨言志載道,抑且狀物抒懷,其靈魂處始終有一個我。這個我,或隱或顯,或虛或實,胸中丘壑,眼前煙霞,筆底波瀾,文里內涵,皆與我相關。在《河與瀑》中,申瑞瑾這樣寫瀑布:“我在繚繞水霧中一時忘記走開,我知道每分每秒,峭壁傾瀉下的河水,陪伴她的山、樹、潭,也分分秒秒在變化。水流過時最無奈也最絕情,山和樹在相對的空間里緩慢變化,慢到你覺察不到它們的變,這多像時與空……”這是在寫我,還是寫他?是在寫景,還是在寫人?是在寫山河,還是在寫哲學?虛實相生,情景相生,你我他也相生。
這本《千年一瓣香》里有兩篇萬字長散文,可以視為姐妹篇,放在散文園林里也大放異彩,一篇是《家譜里的老人與故人》,一篇是《千年屋》。前者寫的是人生命運,后者寫的是生死,主題都很宏大,寫得沉穩而扎實、厚實而生動。雖是大長篇,卻一點不沉悶,引人入勝。文章不在乎長短,而在能不能讓人讀下去。
《家譜里的老人與故人》也算是一篇尋根文學吧,作者從家譜與族譜里去尋找祖宗的脈絡。不曾出生在祖籍地的作者,對祖籍滿懷好奇與憧憬,終于在父母垂老之年,陪父親走上了尋祖之路。
作者不僅寫尋親與尋根,更多的是寫人的命運。祖母三次嫁人,始終保持著對生活的熱情。作者從來沒有見過祖父,其祖父青少年時是個游手好閑的牌鬼。作者手法高超,只寫了一個細節:“我的腦海里總閃現那個如電影般的真實畫面:祖父流連于魏家橋街上的牌館。祖母臨產那天,他還在牌桌上,親戚來喊:‘正球快回去,多秀要生了。’祖父卻眼不離牌,頭也不回地跟報信的人說:‘打完這把就回去’。”
“打完這把就回去”,這細節一下就把人寫活了,讀完我大笑不止。這句話特別富有鄉土氣息,湖南人聽這句話準能會心一笑。祖父雖然吊兒郎當,卻是抗日烈士,二十出頭,主動“充壯丁”赴前線,壯烈犧牲在安徽的一場小戰斗里,好在祖父在南京二史館留了名。“二史館的工作人員對記者說,他們資料庫里只有二十萬人的記錄……更多的抗日將士,像夜空里數不勝數的繁星,成了寂寂無聞的英雄。”
很多年前,我讀過申瑞瑾的一本散文集,當時的印象是“清詞麗句必為鄰”。如今她的文筆不再是小女子那般細膩溫婉,還有了雄健與遼闊。申瑞瑾對題材的把握能大開大合,自由出入景、人、情、理等各個界域,把四者打通,把四者融匯。
貫穿四者,靠的是“我”。我在散文中既是客觀敘事者,也是主觀構建者。散文,是我的藝術,把我擺進去,因我真實可感。每個我都是獨特的,用文字捕捉我,記錄我,展示我,思考我,是散文的特質與存在的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