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風過后
算起來,我已有整整十年沒有去過香港,上一次還是去參加書展,宣傳小說集《哀眠》。兜兜轉轉,小說集于去年再版,但改頭換面,內容已不同于舊版,只保留了書名。同名的短篇,寫的也是香港故事。當時我借住在灣仔的中學同學家。她白天去銀行上班時,我一個人在她的租屋大樓里無所事事。邊看新聞,邊想到了大二時第一次去香港大學的往事,隨手寫了一個短篇小說。后來在臺北拿了文學獎,如今想來,都是遙遠的青春記憶。
此次受香港大學文學院林姵吟、魏艷教授的邀請,原定9月22日去訪學,卻遭遇臺風“樺加沙”來襲,行程延遲一周。終于在十一長假里,當了短短五天的駐校作家。港大給我訂的酒店,在地鐵香港大學站B2出口。每天上山,就要通過長長的地下長廊排隊至C出口。整點時,這條隊伍會非常漫長,他們稱之為“龍”,也許是描述長隊的蜿蜒形狀。一天要見龍好幾次,恍惚間我仿佛置身于云間,偷看著孫悟空指揮四海龍王給車遲國國王表演。而直至乘直達電梯抵達百周年校園,才終于有了學校的氣息,大家都行色匆匆。香港的學校下課也晚,夜里九十點,還有長龍匍匐。人人都滿身月色,疊著打工人和進修生的雙重馬甲。聽說有不少中學教師,夜里來上研究生課,還在教室后面改作業。那種“卷”意,對中年的我來說,只能同感到疲憊。一切都和記憶里十八年前的樣子完全不同了。那時好像也有扶手電梯,但我們會爬山上去聽哲學課,聽也聽不太懂,不懂也不著急。那時體力真的很好,還不知道要珍惜精力與時間。
本來是例行工作,但我很幸運,遇到了一個復旦本科畢業的學生嘉怡。她原來是做病理語言學的,我在中文系工作七年,都不清楚有這個研究方向。嘉怡到了香港大學后暫時放下了這部分研究。不過她在本科時的田野調查都很有趣,讓我想到我們籌辦過的、簡陋的醫學人文工作坊。此次訪學,我有一項工作是要做一個與《西游記》續書有關的講座,她是這門課的助教。在一個大早晨,她帶我完整地走了一遍校園。我們一會兒打傘、一會兒收傘,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她淺淺地抱怨了一會兒自己的研究和分派的課程專業并不對口,卻要帶研究生討論,很有壓力。我們聊著聊著,居然也聊出了些合作方向。她聽說我在籌辦“進食障礙與創意寫作”的工作坊時,突然變得很興奮。我說我也遇到很多困難,經常很灰心。她幫我聯系到了她的小學同學,目前也在香港大學心理學專業讀書。而那位好心的同學,則帶我在很短的時間里,聯系到了她的導師,為我們的工作坊的閱讀手冊撰寫導言。這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卻又格外順暢,讓人很難不聯想到天意。
其實我比她們都大很多,一起滿頭大汗地行走、拍照、吃校園餐時,容易產生幻覺,好像回到了讀書的時候。嘉怡問我為什么會對這些事感興趣,看起來完全不相干的。其實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我只能說,我目前在做的,都是我所能真正參與的、阻力最小的工作了。有些事看看很自然,卻會感受到看不見的、巍峨的強力阻礙。而有些事看起來毫不相關,甚至沒有前途,卻總能得到奇異的支援,識別出動人的魅力。她說她懂我說的“阻力最小”指的是什么,但我們才剛認識了一小會兒,我其實并不知道她的苦衷。我想我會懷念那些溫暖又陌生的瞬間,像眺望求學時的自己,也替她看過一眼悠遠的未來。
一周內,我一共做了三個講座,一個有關《西游記》、一個有關海派文學,還有一個是關于文學創作。和不同的人去了兩個博物館、看了三個特展,充實又疲累。國慶那天,電車免費,沿路看到上環舞龍舞獅的隊伍里,居然夾著一只很大的熊貓和一只很大的月兔。可見又要發財、又要團圓、又要可愛,祝福的名目顯得很多元。走到附近的荷里活道,文武廟里也十分熱鬧,有一位工作人員正在認認真真給木雕飾件刷金箔。12日就是秋祭,不知是不是在為此準備。如果不是駐留時間太短,真想看一看文武二帝出巡的盛況。不知那時月兔還在不在,熊貓還在不在。夜里,和兩個朋友在文華酒店吃飯,出來遠遠看到了尖沙咀的煙花,依稀聽到了旁邊有人在說,藍色的最貴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