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京:女人的房間里有通往宇宙的鑰匙
作家遼京近年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新婚之夜》《有人跳舞》,長篇小說《晚婚》《白露春分》等,在當代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中引起重要反響,她也憑借《白露春分》榮獲了2024年度刀鋒圖書獎“年度青年小說家”,并入圍了2025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決選名單。
遼京年少時在北京房山區(qū)周口店長大,那里也是北京猿人的發(fā)現(xiàn)地。
她是被奶奶帶大的孩子,六七歲時才回到父母家中。她的爺爺奶奶都是一家水泥廠里的職工,她就住在廠區(qū)家屬院的平房里,爺爺在她四歲那年就去世了,奶奶家里擠著小遼京、遼京叔叔的孩子,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遼京從小就在學習做一個懂事的孩子。據(jù)遼京自述,她的父母都在銀行工作,在養(yǎng)育子女上較為生疏,因為常常加班,陪伴女兒的時間也不充裕,有一次臨近年底,媽媽很晚了也沒回來,遼京以為自己被拋棄了,在家大哭。大部分時候,她跟爸媽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從爺爺奶奶家到父母家,也許是因為切身感受到這樣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讓遼京在書寫家庭時得心應(yīng)手。
你呼呼大睡的夜里 媽媽開始寫小說
遼京1983年生人。當韓寒、郭敬明在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炮而紅時,她剛從北京外國語大學法語專業(yè)畢業(yè),做過兩年翻譯,后來轉(zhuǎn)行去門戶網(wǎng)站和雜志擔任記者,做了五年,雖然沒有很喜歡,但也培養(yǎng)了自己的選題意識和觀察人物的能力。步入婚姻之后,她做了一段時間全職主婦,生育和帶娃的繁瑣日常,讓她很難有整塊心無旁騖的時間來進行創(chuàng)作。
在一次采訪中,遼京說:“那幾年有一種很急切的想法,寫小說成了我一個很重要的愿望。帶完小孩兒寫的東西就完全不一樣了。經(jīng)歷過那種24小時身心都被一個孩子占據(jù)的時光后,你會更投入、認真,因為知道這個時間來之不易。”
2017年,當遼京終于把一些作品修改完畢,她決定先在豆瓣試水看看。
早期的遼京是一名比賽型選手,在她的豆瓣閱讀主頁里清晰地標注著:“2017-09-25 發(fā)表第一篇作品。有時候粉飾太平,有時候危言聳聽。”
她在豆瓣閱讀發(fā)表了20部作品,第一篇叫《夜的井》,那是一篇28000字的中篇小說,講述一個年輕人在兩段感情之間的搖擺,沒有得獎。當時的豆瓣閱讀征文大賽還沒有完全倒向便于影視改編的類型文學,而是各種類型的作品都有一些,譬如風格偏荒誕主義的《春節(jié)就是一場瘋?cè)诵恪罚瑢懬啻浩诘男浴⒈┝εc死亡的《吃麻雀的少女》,像石黑曜、慕明、魏市寧、朱一葉、兔草等作者都是征文比賽的常客,在2016—2019年期間,日后被人熟知的班宇、林棹、魏思孝等作家也在豆瓣發(fā)表作品,遼京也是其中一員。
在賽博網(wǎng)絡(luò)世界做一個文字學徒,步入婚姻的遼京用文字為自己打開另一扇窗。早期的她沒有定型的風格,似乎仍在摸索何種敘事語言自己最有把握。比如《漓滋水怪》是淘氣孩子般的散漫活潑,遮住作者名字頗有點王小波門徒的趣味;《人世的細雨》是靈巧的青春小品,宛如一段段夏日的白噪音,不求多大意味,自有俗世中青春的趣味;《巫山一夢》結(jié)構(gòu)松散,語言不夠省凈,但已然可見作者善于描摹都市親密關(guān)系的暗流;散文《買包記》語言平實輕盈,寫一個婚內(nèi)女性對購物、著裝的思索。
遼京寫作生涯的第一部關(guān)鍵作品是短篇小說《模特》。這篇小說獲該年豆瓣閱讀短篇小說比賽“戲劇時刻”的“中年風暴 最佳作品獎”。
《模特》體現(xiàn)的是一個作者對分寸感的把握。它不是一個新的故事,如果你讀完全文,你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故事已經(jīng)被書寫太多,這個男主人公會讓你忍不住皺眉頭甚至感到厭惡。但遼京的能力就在于,她能讓一個陳舊乃至略顯狗血的故事仍然富有回味,她在每一個容易失控的點都剛好剎住車,用細膩的人物心理挖掘、有分寸感的戲劇轉(zhuǎn)折,讓這個故事穩(wěn)穩(wěn)地落了地。
《模特》之后,遼京又陸續(xù)發(fā)表了《看不見的高墻》《新婚之夜》《我要告訴我媽媽》《星期六》《默然記》等小說,其中若干篇目繼續(xù)贏得豆瓣閱讀征文大賽的獎項,這些小說大部分也收錄進她的紙質(zhì)作品。到了這一階段,遼京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趨于成熟,她慣于寫孤獨與婚姻、女性心理、中年人進退維谷的生活狀態(tài)。她的文字像冷水浸紙,能不動聲色地寫一個人靈魂的暗面,也能刻畫都市常人在意氣風發(fā)的階段過后那冷暖自知的余生。
2019年,遼京首部小說集《新婚之夜》出版,在這本書的扉頁,她寫道:“送給陳靜川小朋友,你呼呼大睡的夜里,媽媽開始寫小說。”
用“反類型”的筆法經(jīng)營故事
從2019到2024年,遼京先后出版了三本書,其中《晚婚》是她的首部長篇,《有人跳舞》《新婚之夜》收錄了她創(chuàng)作于2017—2022年的中短篇。
遼京愛用短句,語言錯落有致,語調(diào)清冷、凌厲、綿里藏針。譬如《名字》這一段:“那些溫存的夜晚像一摞圓潤的白瓷盤子,洗得干干凈凈,閃閃發(fā)光,整齊地碼放在桃子的記憶中,于是她常做夢,夢見那些甜美和溫柔。房子倒塌的時候,她甚至都沒有驚醒。”
她喜歡寫廚房,寫房間和女人的關(guān)系,用物的解構(gòu)來營造女性的處境。
“她喜歡買廚具,漂亮的鍋鏟、外形奇怪的燒水壺、很貴的鑄鐵鍋,冰箱上蓋著鉤花罩子,拉得平平整整,窗臺上一排小盆綠植。”
她留心女人常去的空間。寫菜市場:“迎面一堆小山似的紅燦燦的蜜桃、粗而長的青杧、玻璃球大小的紫葡萄,無窮無盡的色彩和甜美,李子的顏色那么端莊好看,使她看了以后,很想去買一件李子色的毛衣。”寫家里的房間:“待在整潔明亮的家里,她覺得自己毫無用處,只能出去買菜。”
如果將《新婚之夜》視作婚姻故事集,或許低估了遼京的敘事用心,在我看來,這部小說集最有巧思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敘事”,故事說來道去,都是那些個故事,可是怎么講一個故事,才是業(yè)余作者和成熟小說家之間的差異。《新婚之夜》里的多個故事都帶有“敘詭”的,作者用偵探小說的方式將讀者引誘進來,但層層遞進的卻是反類型的寫法,作者在不厭其煩地進行一種嘗試——怎么用類型文學的筆法開場,用純文學的方式收尾?
這么區(qū)分其實也是簡單的,因為文學顯然不是類型文學與純文學的二元對立,更準確的表述是——遼京從偵探、科幻、推想小說等類型中拾到了不少武器,但她在意的不是講一個無懈可擊的類型故事,而是怎么用類型的武器,傳遞嚴肅的關(guān)于人生況味的表達。
在遼京看來,創(chuàng)作就像是一次次建造房子的過程:“建一所房子,天冷的時候,路過的人可以自由地走進去取暖,休息然后離開。那里爐火總在燃燒。”當小說家蓋這座房屋時,重點不在于一個故事是否真實,是否一定要有現(xiàn)實來源,而是它的內(nèi)在邏輯是否自洽,它整體營造的氛圍能否打動讀者。
“放棄對孩子的控制 也是給自己卸下枷鎖的過程”
寫作之于遼京,既是一次次對關(guān)系、權(quán)力、性別等議題的凝結(jié)探索,也是運用虛構(gòu)這尊陶器,對記憶中難以忘卻的“一瞬”進行封存。
譬如小說《星期六》關(guān)乎的是一段童年記憶。小說中兄弟的原型是遼京奶奶家的鄰居,其中哥哥因罕見的疾病而癱瘓在床,因此這家才要了第二個孩子。哥哥的癱瘓直到成年后也沒有治愈,遼京曾聽奶奶說起這家人,奶奶關(guān)切地說,那孩子長大后談女朋友是個問題。到后來,遼京也沒有遇到那對兄弟,但對于他們生活的想象,長長地縈繞在她心里,于是有了《星期六》這篇小說。她試圖從生活邏輯出發(fā),而非采用強烈的戲劇沖突來編織這個故事。
類似的,《娃娃》是關(guān)于做母親后對孩子的愛與恐懼;《晚婚》糅合了一部分北漂的生命記憶;《雪球》從自己與身邊人的母女關(guān)系入手,描繪兩代女性的沖突與和解,探索母女之間更加解放、理解彼此的相處方式。遼京在談?wù)摗堆┣颉窌r說:“放棄對孩子的控制,也是給自己卸下責任、卸下枷鎖的過程。”
在小說集《有人跳舞》中,遼京也在嘗試其他之前很少涉足的寫法。比如《名字》是通過一只貓的視角來寫故事。《前夜》的主角則是一個仿生人銀行柜員,她在逐漸覺醒期間遭遇了行長的性剝削,在明白“性剝削”意味著什么之后,她做出反抗,在逃亡期間偶遇隱藏在人類社會中的同類,她才知道,自己并不是第一個覺醒者,只不過先前的覺醒者都蟄伏起來,他們沒有立刻發(fā)起革命,而是小心翼翼地潛藏在人類社會之中。所謂“前夜”,既是指仿生人因覺醒而對自我、對整個地球社會將會引發(fā)的質(zhì)變,也暗示著當作為服務(wù)者、工具的仿生人出現(xiàn)反抗意識,也意味著他們對性、權(quán)力、主體的認識將會有整體性的翻新。
因此,我們固然可以說遼京是一個通俗小說家,但如果此處的通俗代指“她的小說缺乏對小說語言和結(jié)構(gòu)的探索”,或“她只是延續(xù)了業(yè)已證明成功的敘事模式”,下此定論者很可能因此錯過遼京小說的許多巧思。作為對比,我更愿意將遼京視作蕾切爾·卡斯克、艾麗絲·門羅那樣寫女性俗世生活的作家,她們從生活的細節(jié)處入手,嫁接類型小說、其他學科的元素,以小見大地反映了權(quán)力、愛欲、自毀、自由與秩序之辯等議題。這些小說關(guān)于女人眼中的自己、他者、職場、家庭,女人活在這個世界潛在背負的種種代價。在遼京的小說里,寫作是一次次對他人生命的西西弗斯式尋找,俗語說“人與人的悲喜并不相通”,而小說家能做的,大概就是建立這種抵達,讓我們發(fā)現(xiàn)——宇宙中不同房間都有連通彼此的密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