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10期|安琪:讀張書話三則
獨家秘籍·《異鄉記》
總十三章,三萬多字,最后一句是一個括號,括號里這么六個字:“原稿至此中斷”。是的,這是張愛玲未完成的遺稿,被她指定的遺產繼承人宋以朗出版了。
不記得在張愛玲哪篇文章中讀到她從上海到溫州尋訪胡蘭成的事,查了胡蘭成《今生今世》,其中“民國女子”這章并沒有這段經歷,于是又查“漢皋解佩”一章,在《鵲橋相會》這文里劈頭第一句便讀到“二月里愛玲到溫州,我一驚,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沒有感激”。此時胡蘭成已經與范秀美同居,對外稱為夫婦,其時他并未與張愛玲離婚,張愛玲一來,為顧全范秀美臉面,反而要對外宣稱張愛玲是他妹妹,這算什么事?聰明如張愛玲,自然看透,她要胡蘭成在這些情感間(在張和范之間還有一個小周)做選擇。胡含糊其詞,張愛玲終于不得不在回上海后與胡蘭成分手,還寄了錢給胡蘭成,說:“想你沒有錢用,我怎么都要節省的。”
《異鄉記》就是張愛玲從上海到溫州一路所見所聞的札記,這一路走走停停走兩個多月,見識了多少人間煙火。張愛玲自言,還沒有過何種感覺或意態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寫的,唯要在心里過一過,總可以說得明白。我讀《異鄉記》,確實很驚嘆她的描寫能力。張愛玲善用比喻,平常物事,被她一比喻,就廣闊無邊起來。她寫只有一點蒙蒙亮的天,用的是“鋼盔”作比,然后繼續往下引申:“這世界便如一個疲倦的小兵似的,在鋼盔底下盹著了,又冷又不舒服。”她寫旅途借住友人家,被安排跟女主人同一床:“我帶著童養媳的心情,小心地把自己的一床棉被折出極窄的一個被筒,只夠我側身睡在里面。”再沒有比“童養媳”一詞更合適當時的心情了。張愛玲選定的動詞也總不流俗,眾人口中的“打麻將”在她筆下是“叉麻將”,小孩子在小書房里讀書她用的是“攻書”,殺豬的案板上沾滿了油跡她不用“沾”,用“膩”,雞走路時脖子是“一探一探”的……
張愛玲的細節觀察能力也值得說道,她寫一只裝尖刀和各種器具的籃子,特別留心到籃子編完了還剩下尺來長一條篾片,并沒有截去,翹得高高的,就是這么一條篾片,讓她感覺“像人家畫的蘭花葉子,長長的一撇,天然姿媚”,讀到這里我就在想,有幾個人會注意到這一撇并把它搬到筆下呢?張愛玲總是有許許多多奇怪的想法,她寫一只小黃狗跑過來嗅死去的豬的腳,接下來便替這只小黃狗做了推演:“不知道它下了怎樣的一個結論,總之它很為滿意,從此對于那只豬也就失去了好奇心,盡管在它腿底下鉆來鉆去,只是含著笑,眼睛亮晶晶的。”究竟小黃狗有沒有對死豬的腳下結論,是否對死豬失去了好奇心,這可都是作者說的。我也曾經寫過幾篇游記,總發愁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說完了,原來欠缺的就是張愛玲這種盯住籃子篾片,以及看到小黃狗過來嗅死豬的腳就能為小黃狗鋪排一番聯想的能力。
整部《異鄉記》,最吸引我的就是張氏語言,雖說是獨門絕活,認真領會,亦可學其一二。
“她怕那滋味”·《小團圓》
寫《普救寺》一文,寫到王實甫在《西廂記》中讓張生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典型的中國式“大團圓”結局不免讓我想起了張愛玲的《小團圓》。2009年,張愛玲遺著《小團圓》引進大陸出版時,再次引發了熱潮。我也“趁熱”讀了《小團圓》,只記得兩件事:一、九莉流產了她和汝狄的孩子,用的是“藥線”(迄今我也不懂何為“藥線”,像是墮胎藥),一陣翻江倒海的肚疼之后,九莉在浴室燈下看見抽水馬桶里的男胎,四個月大,筆直地立在馬桶里,本以為沖不下去,扳動機鈕,竟也在波濤洶涌中消失了。二、張愛玲自己解釋本書為何取名《小團圓》:人生哪里有什么大團圓,能小團圓就不錯了——大意如此,但今日翻遍全書、找遍百度,也尋不到此句出處,真是奇怪——于是從書柜里找出《小團圓》,重讀了一遍。
讀《小團圓》,須對作者十分了解,否則只會讀得不明所以。這是張愛玲的自傳體小說,自傳到如此真切、具體,如此容易對號入座,還不如干脆直接恢復每個人的本名好了。全書從九莉在香港讀書遭遇日軍轟炸時寫起,然后情節就回到了上海。讀前兩節,仿佛獲得了寫作小說的一點開悟,一起讀書的同學茹璧、劍妮、婀墜等在第三章之后就不再出場了,作為九莉生命中的過客,就此別過。我覺得這才是一個人生命中的真實。一般人寫小說,都要安排各個人物的關系,每個人物的出場、退場也都須有一個交代,《小團圓》前兩章的這些人物,卻是露一下面就消失,后文中再沒有她們的影子。盡管如此,每個人物的面目、性格依舊被張愛玲刻寫得分明。我不禁想,如果有朝一日我也寫自傳,《小團圓》的結構不失為一本很好的參考。
說結構,仿佛也沒有結構,就是順著筆寫下去。這么一想,《小團圓》還真學不來。它是一本心靈自述,外在的轟轟烈烈,都轉化為內心的自言自語。寫到九莉被邵之雍求婚時突然思緒游移,從遙遠的十幾年后從紐約抓來那個流產的自己,以及那個流產的自己如何流產的過程。汝狄即為賴雅,張愛玲在美國麥道偉文藝營與他一見鐘情,結為連理,時在1956年8月,張愛玲三十六歲,賴雅六十五歲。曾在鳳凰衛視《鏘鏘三人行》看到查建英談張愛玲,那叫個痛心疾首,查認為張有戀父情結,愛上的總是比自己大很多歲的男人。愛上胡蘭成時(亦即《小團圓》里的邵之雍)張二十三歲,胡三十八歲,胡正處于一個男人生命中最好的時期。但賴雅就不一樣了,他和張愛玲結婚時已是一個男人開始走下坡路的時期。賴雅和張婚后一直處于經濟的困頓中,其后生病并于1967年病逝,張愛玲自此一個人孤老而終。同每一個張迷一樣,查建英對胡蘭成亦是痛恨加無奈,尤其拿晚年張愛玲和胡蘭成的兩張照片對比,張拿著一張報紙,頭戴假發,臉頰消瘦,狀如妖怪,胡卻是慈眉善目,一副得道高僧樣。兩相比對,查建英得出結論:張胡分手后,張一直過得不好,胡依舊春風得意。讀《小團圓》,依舊讀得出張愛玲對胡蘭成的感情——“五中如沸,混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潮水一樣的淹上來,總要淹個兩三次才退。”這也是張愛玲在《小團圓》出版上猶豫再三的原因,甚至有張要將這部書燒毀的說法。無論張愛玲還是她的遺囑繼承人宋淇都相信:“胡會利用《小團圓》出版的良機而大占便宜,亦不會顧慮到張愛玲的死活。”現在,這部書在胡死后出版,這個“隱憂”也就不存在了。
盡管如此,這部書還是要結合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來讀,看兩者的感情交集,如何在不同的記憶視角和語言處理中各表一枝。在我看來,胡蘭成將其寫得溫婉細致,張愛玲則寫得大膽峭拔,從《小團圓》中幾處性愛描寫(筆韻別致,并不色情)分析可知胡的性欲極其旺盛而張也享受這種性欲,于是想到張愛玲另一部小說《色·戒》中的那句名言:“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胡蘭成應當很熟諳這條路。
《小團圓》當然不是張愛玲和胡蘭成的言情小說,既為“自傳體”,則張愛玲的父母、姑姑、弟弟、密友,便都以另外的名字在本書出場。張愛玲四歲時母親便和姑姑到歐洲游歷,此后又與其父離婚,可謂未盡母職。書中,九莉對母親記憶最深的一件事便是理行李,九莉自己也在母親的影響下能把行李理得結結實實——這當然是一種辛酸。九歲時跟著母親過馬路,母親躊躇了一下,“仿佛覺得有牽著她手的必要”,這才“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九莉并未因此高興,反而心里很亂,在她看來,母親的手指這么瘦,“像一把細竹管橫七豎八夾在自己手上”。母女的隔膜是真實的,張愛玲從來不想掩飾這種真實。讀張愛玲,無論小說還是散文,總讀得到一種人世的冷和荒涼,有一種末世感。張愛玲寫道:“回憶不管是愉快還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種悲哀,雖然淡,她怕那滋味。”一部《小團圓》,就是一部回憶,不管是愉快還是不愉快,都繚繞著一種悲哀。而讀者,喜歡這滋味。
張家之不朽·《重訪邊城》
這個“邊城”,不是讀者第一反應浮現出的湘西鳳凰,那是沈從文的邊城。這個邊城是指臺灣,張愛玲是這么說的:“同是邊城,香港不像臺灣有一水之隔……”也就是說在張愛玲筆下,臺灣和香港同屬于邊城,真是有意思。查了一下,沈從文的小說《邊城》首次出版于1934年,張愛玲的《重訪邊城》完成于1963年,先是用英文寫就,1980年代后期,再用中文重新書寫,用散文的筆法介紹了臺灣的風土人情、城市鄉村、宗教和民俗,照理說我這閩南人來讀張愛玲此文,應該有親切感,能讀得下才對,畢竟臺灣和福建,特別是與我們閩南言語相通、習俗相同,但我竟然無法把這篇長散文讀完——怎么說呢?干澀,文采欠缺,雜亂,不知所云。不止這篇,本書另兩篇長文《談看書》《〈談看書〉后記》我也沒讀完。原本我對這兩篇也寄以厚望,因為我正在寫讀書記,結果發現,這兩篇所看的書有一些我沒看過,沒看過也正常,那就正好讀張愛玲的文字權當看原著。然而張愛玲對原著的復述實在不得要領,東一句西一句。終于,我還是沒能讀完。也就是說,《重訪邊城》中有三篇比較長的散文恰好都沒有吸引我讀完的魅力。實在是一件比較奇怪的事。
《重訪邊城》是張愛玲的散文隨筆集,內容大略是:一、張著各類出版物的序言和后記;二、閱讀感受;三、人物憶舊;四、報刊零星雜語,包括獲獎感言。特別值得一說的是,其中又獨立放置有一本小書,《對照記》,全銅版紙。我很早就知道張愛玲有一本《對照記》,一幀照片配一則說明文字。三毛也有這么一本書,叫《我的寶貝》,主要是三毛收集的各類“寶物”,也是每一件配一則說明文字。張愛玲的《對照記》,照片都是人物,自己的、家族的,一本《對照記》讀完,張家的歷史基本清楚了。圖二十五,題為“我祖母帶著子女合照”,祖母是李鴻章的女兒,子女就是張愛玲的父親和姑姑。這是一篇既溫情又感傷的千字文,寫到了孀居的祖母的節儉(恐懼于坐吃山空);寫到了父親在祖母的威逼下對古文時文的倒背如流,這倒背如流只能讓人心酸,“因為毫無用處”,時代已經不是科舉應試的時代了;寫到了祖母對法國人和福建人的恨,因為祖父就是敗在與法國水師的海戰上,而當時的海軍都是福建人……一張三人合照,飽含了家族多少暗淡往事。末了,張愛玲如此寫道:“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系僅只是屬于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接著,是一句發自肺腑的情感表白:“我愛他們。”
張愛玲結過兩次婚,無后,跟第二個丈夫美國人賴雅懷過孕,卻因為養不起,用了“藥線”。“一陣翻江倒海的肚疼之后,九莉在浴室燈下看見抽水馬桶里的男胎,四個月大,筆直地立在馬桶里,本以為沖不下去了,扳動機鈕,竟也在波濤洶涌中消失了。”引自《小團圓》的文字基本就是張愛玲的親身經歷。《小團圓》一直被視為張愛玲的自傳,女主人公盛九莉、男主人公邵之雍,原型就是張愛玲和胡蘭成。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一生未婚,無后,姑姑張茂淵晚年才嫁給李開弟,亦是無后。也就是說,張家這一脈完全終止,但文字作為比個體生命更持久的存在留了下來,張家因為張愛玲的文字而永垂不朽。
【安琪,本名黃江嬪,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常務理事、《詩刊》社“新世紀十佳青年女詩人”。合作主編有《中間代詩全集》《北漂詩篇》等。出版詩集、隨筆集15部。現居北京。】


